深宫缭乱-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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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摇头,“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说给嘤鸣听听罢了。现烤的鸭子要现吃才好,回头等嘤鸣过去了,赏她一只尝尝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轻飘飘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行走的食盒。
话题何以围绕吃展开了呢,嘤鸣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为气氛过于沉闷,太皇太后想尽法子周全,无奈皇帝和她都三心二意,到最后便只好听戏了。
国丧期间不奏乐,小生情真意切地清唱着:“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而如今,飘零久,醉卧酒垆何意。”嘤鸣其实不爱听戏,因为听不懂,也不明白,这咿咿呀呀的一个字能撇出去十万八千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可太皇太后爱听,她就得装得也很欣赏,端端正正坐着,一本正经斟酌唱腔。太皇太后叫好的时候笑着表示赞同,顺势再往外一瞥——太阳怎么还没下山,这一天过起来真是漫长。
她的装模作样,皇帝看在眼里,对她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虽然这南曲确实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心意,就该感恩戴德。他挑剔她,因为她领情领得不够彻底,装样也装得不够投入。还有不知她老往他这里看什么,之前分明一脸敷衍,现在又是唱的哪出?
这时前殿通传,说太后和贵太妃到了,嘤鸣忙起身相迎。太后不善言辞,见嘤鸣给她行礼,含笑抬手说“伊立”。贵太妃显得更热络些,虚扶了一把道:“昨儿老佛爷还念着你,后来听说你愿意进宫伺候,可真慰了老佛爷的心了。只是你这一来,家里定然舍不得吧?”
嘤鸣笑着说不能够,“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一门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临走家里再三叮嘱,叫千万仔细再仔细。奴才是粗蠢之人,做事也不够熨帖,幸蒙老佛爷不弃,让我留下来学本事,长见识。”
她说话不卑不亢,也很有章法,敏贵太妃其实对她入宫颇有微词,原还想多呲打两句,奈何太后已经坐下了。贵太妃没法儿,只得中途截断了话头子,随太后一道入座。
这下人多了,终于不必像刚才那样拘谨困顿了。嘤鸣早前在父母手底下,连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护佑着,她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没有自己经历过风浪。现在呢,一夕间仿佛一切遮挡都撤走了,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旷野里。所面对的人和事,几乎没有一样是真正向着她的,难免感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后和贵太妃陪太皇太后说话,她们聊戏聊角儿,暂时能忘了她。对面的皇帝似乎也有点走神,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太皇太后觉得难有这样的机会,皇帝得闲陪着一道用膳,于是酒膳连着晚膳,一块儿上了。她们闲聊,小戏儿吟唱,这一唱就唱到了亥时牌。
夜深了,皇帝该起身告退了,太皇太后似乎还沉浸在敏贵太妃听来的宫外趣闻里,吩咐皇帝仔细圣躬,又对嘤鸣道:“我懒动,你替我送送你们主子。夜里有些凉,别忘了添衣再走。”
嘤鸣道是,硬着头皮接过米嬷嬷捧来的缎地团龙斗篷,暗道老太太为了撮合,真是煞费苦心。可她从未伺候过男人穿戴,这斗篷交到她手里,实在太难为她了。她左右瞧瞧,盼着有御前的人来搭把手,可惜没有。檐下灯笼洒落一地水色,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又向上觑了觑,希望皇帝嫌她蠢,能接过斗篷自己披上。
谁知这一瞥,和皇帝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这位天下之主睥睨着她,浓睫下一线天光里,透出了无限的不屑和冷嘲。
第14章 清明
真是个不怎么讲理的人,他讨厌和薛家沾边的人进宫,嘤鸣也同样不愿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们祖孙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她是被动填了窟窿,是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他对一个无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么道理?
嘤鸣觉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坏透了。这慈宁宫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结果她却要站在皇帝面前,顶着他刀锋一样犀利的目光,壮起牛胆来伺候他茶水,为他添衣。
凭什么呢,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斗篷的领褖一抖,月灰的缎面水一样倾泻而下,团龙龇牙咧嘴,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瞧着她——人不和善,连穿的纹样都那么讨厌!只是这份不待见不能做在脸上,她按捺着,转到他身后,踮脚把斗篷披在了他肩上。
这样就齐全了,似乎也不怎么难,接下来只要把领上系紧就行。可刚要转过去,那轻飘飘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缎子,缎子可太滑了,和什么都不对付,结果她一走动,带住了披领,斗篷顺势就滑下来了。
所有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御用的东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样的大罪,几乎不敢想象。轻者罚入辛者库,重者脑袋搬家,大概就这样了吧……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不过斗篷虽没沾着土星子,却因动静太大,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
那道蔑视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显了,皇帝问:“你在干什么?”
嘤鸣只好呵腰请罪,“奴才手脚笨拙,险些把万岁爷的斗篷摔在地上,请万岁爷治奴才的罪。”
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人,自然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她一眼都觉得难受,转头调开了视线,凉声道:“不忙,先攒着,以后再一并清算。朕无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进了宫,就该断了一切念想,踏踏实实伺候主子。明儿让尚仪局的人教教你规矩,再这么毛手毛脚,丢的是整个鄂奇里氏的脸。”
皇帝说完,没有等她再次近身,负手走出了慈宁宫。嘤鸣呆呆捧着斗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话不轻不重落下来,让她觉得难堪至极,也屈辱至极。
心里滚油煎过一般,帝王家杀人不见血,她到现在才算见识着。深知当初该有多不易,和这样一个刻薄且傲慢的人结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先前嘤鸣为她的死痛哭,现在竟觉得这才是她唯一解脱的方法。深知的脾气就像她的名字,过于通透和深刻,至坚易折。不像她似的,吃得了挂落儿,也装得了孙子。
鹊印见她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忙上前来安慰:“主子说两句是常事,宫里所有人都打这儿过的。万岁爷这回已是格外开恩了,要是换了旁人,这会子早叉下去了。”
她站在凉风里,面色不豫,可一回过神来,又是一脸笑模样,说:“不怪主子要恼,确实是我太笨了。万岁爷说让我上尚仪局学规矩呢,尚仪局在哪儿?我明儿就过去。”
暖阁里隔窗看了半晌的人,重又退回了座上。太皇太后说:“都瞧见了?瞧瞧这姑娘怎么样?”
敏贵太妃囫囵一笑,“头回伺候就闹得这样儿,万岁爷怕是不能待见。”
太皇太后又瞧太后,“你说呢?”
太后是圆圆的一张脸,鼻子两边往下有两道弓形纹,笑起来很有灶王奶奶的风范。太后平时没有太大的主张,属于比较老实的那类人,太皇太后问话,她别无异议,只有一句:“老佛爷瞧人准。”
太皇太后笑了笑,“瞧人不准,也走不到今儿。头回见她,我就拿她和孝慧皇后比,孝慧皇后脾气耿直,这个恰相反,你瞧她没钢火似的,可心里有成算。皇帝今儿打进来起就摆脸子,我瞧得真真儿的,换了别的姑娘,早慌得不知怎么好了。她呢,不往心里去,受了挤兑还是一脸笑,这宫里有几个人能做到?不钻牛角尖,这点就比孝慧皇后强,身子骨结实,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后长。皇帝年轻,朝中局势不论如何瞬息万变,要紧一宗儿,后宫得稳。皇后……终究是一国之母,不管她出自哪家,兹要是不犯大错,等闲不能轻易动了根基。”
皇太后轻叹了口气,“孝慧皇后心思忒重了……这么瞧着,还是这个好。”
这个好?看来继后的人选真要定下了。敏贵太妃有意提了一嘴,“她不是有喘症吗,选秀早早儿就撂了牌子。”
说起这个是令人有些不快,虽然朝廷严令不得逃避选秀,仍有极少数王公大臣钻空子耍花枪,纳辛就是其中之一。他倒未必是不愿意女儿进宫来,只是碍于薛尚章的女儿已是皇后,自己的闺女在位分上并没有太大的盼头,因此情愿找个京里的府门结亲,让孩子过寻常的,有点滋味儿的日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薛家的女儿没了,如今再把孩子送进来,料着也不那么为难。
“这毛病靠调理,调理得好,未必不能除病根儿。”太皇太后松泛一笑,“今儿瞧着,不是挺好的身子骨么。”
敏贵太妃明白了,太皇太后是有心回护。让纳辛的闺女当上继后可说有弊也有利,先用纳辛牵制住薛尚章,让他们窝里斗,将来再逐个儿收拾,皇帝处置起来更容易。
贵太妃笑了,“我那儿有几支活参,还是当年先帝爷赏的,一直养着没舍得动。回头我叫人送来,给孩子好好补补身子吧。”
太皇太后说不必了,“你自己且留着吧,毕竟是先帝的赏赉,留着是个念想。”
这时嘤鸣从外面进来,冲太皇太后蹲了个福,赧然道:“老佛爷,皇上罚奴才去尚仪局学规矩了,奴才先头伺候得不好。”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我都瞧见了,是该去学一学才好。也怪我,今儿你头一天进宫,太急进了些。明儿让尚仪局派两个精奇过来,花个一日半日的,学起来快得很。”
太后在一旁,一直是带笑看着,想来这姑娘性子也很称她的意儿。敏贵太妃存了点挑剔的心,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有多好实没看出来,她们只瞧她心大命大,依着她看,恐怕是个惯常会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从慈宁宫辞出来,贵太妃和太后未传肩舆,两个人慢腾腾走回了寿安宫。
今晚上月色凄迷,这模糊的深蓝色的夜,把整个紫禁城晕染得沧桑又寒凉。贵太妃搀着太后走在夹道里,前头两盏羊角灯照出了不大点儿的亮,贵太妃的嗓音也是模糊的,她说:“您瞧,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咱们进宫都二十年了。今儿看着老佛爷为迎接嘤鸣忙碌,我就想起咱们那会儿来。头一回进宫,什么都不明白,傻不愣登横冲直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太后也怅然,“可不嘛,深宫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了。如今什么都不盼,只盼着皇帝的婚姻能顺遂。孝慧皇后……唉,皇帝的日子还长着呢,头一个就……”
贵太妃习惯了太后说话的方式,她一向谨慎,说了半句,另半句要你自己意会。她是想说皇帝还年轻,嫡皇后五年就没了,不管是什么缘故,总逃不脱天子命硬的说法。所以第二个尤其要仔细,太皇太后所谓的“身子骨结实”,也不是随口一谈,眼下再挑继皇后,可得挑个受得了冷落,经得起白眼的。
“老佛爷心里明镜似的,不论什么决定,都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想着,皇上和孝慧皇后日子没过到一处去,要是继皇后再这么的……可不伤情么。”贵太妃说,细细观察太后脸上神色,“就没想过,等皇后丧期过了,大选里头再挑一挑?没准儿遇上个合适的呢。”
太后闻言一笑,“老佛爷深谋远虑,这些何尝想不着?秀女是要选的,继后的人选也在怹老人家心里。说句实在话,要论出身,纳辛家的闺女确实是独一份儿。他们家高祖老太太是成宗皇帝的六公主,纳辛又是危难时候勤王的功臣,如今还位列三大辅臣呢,不选他们家,可选谁?”
敏贵太妃也无话可说,细细论起来,勤王的头号功臣多增家也是阳盛阴衰,小辈里头的两个女娃病猫儿似的,断不能进宫。薛尚章家出过一个皇后,因孝慧皇后是病死的,继后绝不会再在他们族中挑选。剩下的只有纳辛家了,孩子个个牛犊子似的,怎么着也该轮着了。
没了奔头,贵太妃有些恹恹的,“上回我和您说过的,我那侄女儿……”
“嗳嗳,我记在心上呢。”太后说,“等孝慧皇后入了陵寝,后宫里头总还要添些人口。这会子在丧期,提了不大合适。得空吧,瞧准了老佛爷哪天高兴,咱们私底下引荐,也好叫老佛爷心里头有底。”
敏贵太妃笑了笑,这种敷衍的话,听了也不是一回两回。纳辛家的姑娘眼看要出阁,才慌里慌张讨要进宫来,至于别人,早搁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发话叫学规矩,自然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太皇太后一大早起来,就让人从尚仪局调了两个精奇嬷嬷,在西配殿里教嘤鸣学宫中礼仪。
觉应当怎么睡,饭应当怎么吃,走路迈多大的步子,请安蹲多低的身子,这些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