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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深宫缭乱-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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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母宫里走一走,母后宫里走一走,也是松散的方儿。”
  “那也成,不为难最好。”太后笑道,转而又问嘤鸣,“昨儿头一天住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嘤鸣蹲安行了礼,说习惯,“老佛爷怜恤奴才,把西三所的头所指给奴才了,说离慈宁宫最近,过了徽音左门就到。”
  “噢,是这么回事儿。头前西三所是太妃们的住处,后来把人都挪到寿康宫去了,头所改成暖阁,二所、三所就作存放书籍字画之用。想是老佛爷知道你爱念书,特特儿把你安排到那里去的。我原想着问你夜里住得好不好,倘或有不惯,上我这儿住来,我让丫头收拾出一间屋子,也不废什么事。”太后软语温存着,复一笑道,“既然老佛爷都安排妥当了,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为妥帖。往后像今儿似的,就跟着皇帝常过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大概因为她是初进宫的缘故,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嘤鸣虽不忘宫里水深,看不清人心,但也庆幸目下境遇比进宫前预想的更顺遂。太后素来有老好人的名声,嘤鸣面对她时反倒比面对太皇太后更轻松,想是全赖太后生来面善吧。她甜甜一笑道是,“您不嫌我闹腾,我自个儿也会常来的。”
  这句“自个儿”,又让皇帝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感。她话里话外都在急于撇清,一个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为是,她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皇帝不豫,闲闲调开了视线。
  太后的观察力一向不怎么敏锐,她没有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变化,她只是高兴着,因为皇帝和未来的皇后都来看她了,她觉得这样很圆满。毕竟刚走的孝慧皇后心气儿很高,从未踏足过她的寿安宫。
  “进明间里头坐吧,外头风大,嘤鸣身子弱,受不得风的。”太后比了比手,“内务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来,我瞧这回茶炒得极好,正愁没人陪我品茶呢。”
  嘤鸣惯有眼力劲儿,上前搀了太后。云般轻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后的臂弯,太后笑了笑,从为人处世上来看,这个确实比孝慧皇后练达不老少。
  太后也有感慨际遇的时候,她嫁进帝王家,从皇后到太后,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有一宗缺憾,没见过先帝爷几回,更谈不上生孩子。可她这个人运气很好,能捡漏。那会儿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皇帝才两三岁光景,她就把皇帝带在身边,和太皇太后一起,将他送上帝位,抚养他长大成人。她的一腔母爱没有别人瓜分,全都给了皇帝。对她来说皇帝就是她的亲儿子,幼时抚育,待儿子长成了,便成了她赖以仰息的天。皇帝呢,对她极孝顺,不因与她隔着一层肚皮就有所疏远。如今且不论这位继后人选将来是什么造化,眼下和顺恭敬就很好,至少她看着欢喜。
  “来、来……”太后招呼他们坐,递个眼色,底下侍茶的把预备好的茶盘呈敬了上来。
  皇帝在太后下手落座,嘤鸣一旁侍立,太后咦了声,“别站着,坐下吧。”
  嘤鸣却笑着摇头,“谢太后恩典,奴才在家时学过茶道,今儿正好伺候您和万岁爷。”
  太后的茶具是顶好的嵌玉包锡,这种紫砂壶俗称“三颗玉”,壶钮、壶把和壶嘴以玉镶制,搁在南炕前的茶案上。暖阳照下来,镶玉处晶莹剔透,壶身包裹的锡被打磨得锃亮,发出一种乌沉的、朴拙的质感。
  太后起先还和皇帝说家常,皇帝每常也把听来的民间俗事讲给她听。但今儿有些不一样,打从嘤鸣洗茶开始,各自都沉默下来,就看着那双素手不紧不慢地施为。
  袖子微微卷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儿,阳光下清透得同那“三颗玉”一样。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次转腕都有细腻婉约的况味在里头,手上碧绿的镯子也柔旖地漾动,光线透体,泼墨一般,在她小臂上洒下一汪翠色。
  多好看呀,太后实心地赞叹,茶不茶的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她扭头瞧皇帝,皇帝垂着眼,面上没有挑剔,也没有不以为然,甚至表情严肃,目光专注。
  他能这么看一个人,是好开端。太后掖着袖子,团团的脸上浮起笑意。茶泡好了,嘤鸣小心翼翼呈上来,她接过啜了一口,见皇帝也接了茶盏,太后意有所指地品咂,“依我看,今年的龙井要比往年的好,皇帝你说呢?”
  皇帝自然不会说不好,顺承道:“额涅喜欢,于闽浙总督是大功一件。过程子茉莉香片也该进京了,调和这龙井,香气必然更深远。”
  皇帝从来舍不得夸人,太后是知道的,便热络叫嘤鸣坐下,“你也品一品,要是喜欢,我打发人送两罐去你下处。”
  嘤鸣一早晨没来得及吃东西,如今是腹中空空。她自小有醉茶①的毛病,即便小小一杯也要起症候,心发慌腿发软,再严重些会直接倒不上来气儿。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这两年一直将养着,料着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太后的恩赏,断不能不识抬举。她蹲福谢了恩,坐在杌子上抬袖饮茶。一个深谙茶道却不懂茶之奥妙的人,明明牛嚼牡丹似的,还要装得很受用模样,真切地夸这龙井何其清、何其香,然后小口小口地,把杯盏中的茶都饮尽了。
  宫女又添了一杯,她瞧着澄澈的茶水,嗓子眼儿里苦成一片。外头宫门上忽然有小太监跑过,叫御前总管逮住了,压声斥骂:“狗东西,作死不挑好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么窜天猴儿似的!”
  太后一向宽和,问跟前宫女怎么了。宫女上外头查明了原委,进来回禀说:“外边门上对子叫风刮下来了,小虾拾着了拿回来,只因没眼色,被德总管拿住了,过会子再处置。”
  太后哦了声,说何必,“大好的天儿,为这么点小事置气不值当。”
  皇帝因跟前人惊扰了太后十分不悦,又不好当场问罪,脸色便不大好看。嘤鸣是个懂得周全的人,冲太后一笑道:“说起对子,奴才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来,我说给您解解闷儿,好么?”
  她还未说,太后已经准备开笑了,点头不迭,“你说,也好取万岁爷一乐。”
  于是嘤鸣正了正身子娓娓道:“大年下,有一家子张罗贴年画。老爷子想讨个吉利,就吩咐儿子,说‘你瞧着正偏,我要是贴得靠左了,你就说升官。要是贴得靠右了,你就说发财’。最后贴好了,站在上头问儿子怎么样……您猜他儿子怎么说的?”
  太后瞧瞧皇帝,摇了摇头,“猜不着。”
  “儿子说正当间儿,既不升官,也不发财。”她说完,自己乐起来,一双笑眼眯成了一道缝。
  太后愣了一下,也跟着大笑,“这儿子是个糊涂虫么,这倒好,把吉利全撵走了。”
  她们就这么笑着,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放声儿。皇帝默默坐在一旁,略牵了下唇角,算是应了景儿。他鄙夷地打量边上的人,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笑话是挺有意思,但也不至于乐成这样,齐嘤鸣御前失仪,那些规矩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从寿安宫出来,皇帝在前头走着,嘤鸣跟在后头。德禄上前来伺候坐舆,皇帝摆了摆手,那九龙舆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连同御前随驾的人,在夹道里逶迤出好长的队伍。
  皇帝本来是不愿说教的,他的威仪在那里,略有令他不适的,拉出去处置了一了百了。可纳辛的这个闺女不一样,太皇太后接进来的人,又要靠她暂时稳住薛尚章,所以动不得。如果可以不见倒犹可,偏偏她还得继续戳在眼窝子里,要是由得她去,难受的是他自己。
  “你……”皇帝寒声道,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她接口应了个是。底下应该怎么办呢,他疾言厉色,她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也许天威凛凛对她来说可憎可恶,因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宫,所以她对他这个皇帝十分排斥。
  恰好,他也一样。
  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你先前同太后说的那个笑话犯忌讳,你知不知道?”
  她声音闷闷的,说知道,“升官发财全凭万岁爷,既不升官也不发财,有藐视圣躬之嫌。”
  皇帝冷哼了一声,“看来你不笨,是故意的。宫里规矩重,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体统。孝慧皇后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露脸,所谓的嘤鸣求友,在你身上真是个笑谈。”
  这话算说得很重了,剖开肉,剔开筋,直达骨髓,足以令她难堪至死。皇帝嘴角挂着一丝冷嘲,等着看她狼狈的应对,结果等了好半天,没等来她的回答。
  他愈发不悦了,回头瞥了一眼,本以为她就在身后不远,可人并未如预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皇帝不得不转过身来,发现她落下了一大截,脸色煞白,扶墙站着苟延残喘。总算还有惧怕之意,皇帝的怒气稍熄了些,正再要给训示,她居然靠墙蹲下了……
  又在耍什么花腔?皇帝拧起眉头,不情不愿地问:“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醉茶:醉茶多在空腹时,饮浓茶会引发血液循环加速、呼吸急促、浑身无力等症状。


第17章 清明(4)
  嘤鸣觉得心里发慌,手脚禁不住微微哆嗦。她想站起来,不愿意在皇帝跟前这么扫脸,可是用尽了力气,仍旧支撑不起这沉重的身躯。
  她轻喘了口气,连抬头都那么费力,不交代自己究竟怎么又失仪,怕皇帝跟前敷衍不过去。两手撑上冰冷的青砖,大太阳在头顶照着,仍旧照出她一身冷汗来。她勉强磕了个头,“奴才醉茶,刚才那两杯龙井现在发作起来了,奴才站不直身子,还请万岁爷恕罪。”
  醉茶?皇帝早前听说过这个毛病,但从来没见过真正醉茶的人。这可真是个奇才,喝了两杯茶居然站不起来了,要是喝上一壶,小命大概也要不保了。
  “空心饮茶是大忌,你当真没在慈宁宫要吃的?”皇帝瞥了随侍的人一眼,小富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抬臂婉拒了。
  嘤鸣说是,“奴才尊万岁爷的令,一早晨尚仪局的精奇嬷嬷就来了,奴才没顾得上吃,着急跟着嬷嬷练习顶碗。”
  皇帝没有说话,唇角微微捺了一下。
  眼下怎么办呢,就这么趴在夹道里,他还得带着一大帮子人看着她?皇帝吩咐德禄:“传太医吧。”
  德禄应个嗻,很快便往乾清宫方向去了。
  嘤鸣自己也觉得很尴尬,这么多人瞧着她崴泥的样子,也不知暗地里怎么笑话她。她平常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自己首要的一条就是行端坐稳,这是做姑娘的体面。这回可好,本来就和皇帝不对付,这个时候提不起劲儿来,在他面前示弱似的。
  “不用传太医。”她咬了咬牙,自己扶着宫墙站了起来,垂手道,“奴才稍歇一阵子,再进点东西就会好的。奴才在万岁爷跟前现眼了,实不是奴才本意。等回头……奴才脑子清明了,再去向万岁爷请罪。”
  皇帝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细听她的吐字,甚至听出了一点大舌头的味道。
  她一再呵腰,“万岁爷起驾吧,奴才这就回慈宁宫去。”
  皇帝仍旧没有说话,平静而寒凉地打量她,忽然道:“孝慧皇后丧期还未过,朕望你仔细保养自己的身子。太皇太后既然喜欢你,就不愿意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还有一点,朕需要着重知会你,宫里上至皇后嫔妃,下至宫女太监,除病死或亡于意外,具不得自戕。你记好这一点,对你齐家也是个保障。”
  他说完,迎着她的方向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登上了肩舆。嘤鸣心里气闷得很,又不得不蹲身恭送。皇帝明黄色的仪仗慢慢消失在朱红的夹道尽头,她心里陡然松懈,背靠宫墙缓缓蹲坐下来。
  抬头看看,天宇澄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蓝的天顶了。疏朗的絮朵柔软地点缀,那蓝便显得愈发蓝,仿佛要把人的神魂吸进去似的。
  多好的天气,自己却困在这牢笼里飞不出去了。心无所归依,难怪深知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是不行,皇后就算想死也只能顺其自然地病死,皇帝有言在先,这地方只能听凭熬干油碗。你要自我了断,先顾虑顾虑你身后的家族吧。你一完,降罪的圣旨即刻便会送到你门上。
  想死都死不了,嘤鸣惨然笑了笑。茶的后劲慢慢过去了一点,她可以强撑着走动了。皇帝还是不愿意短期内再出人命,她回到慈宁宫时,御药房的太医也赶到了。
  太皇太后不明所以,“出什么事儿了?皇帝怎么打发你过来了?”
  来的正是周兴祖,周太医是御用太医,长得精瘦,精神头极好,两撇小胡子上一双小眼目放精光,垂袖打了个千儿,“皇上跟前德总管传皇上口谕,叫来给纳公爷家的姑娘看诊。”
  太皇太后惶然看过去,“怎么了?犯病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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