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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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想了想,“这段全改了,改成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宜昭女教于六宫。”
众人忙领命,边上记档的章京舔笔,把这段话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就很齐全了,皇帝尚算满意,阖上奏折发还回去,“就照朕说的添改,再具一本呈太皇太后和太后过目,若里头没什么示下,就即刻打造金册吧。”
学士们齐声应“嗻”,打袖行礼后,却行退出了正大光明殿。
皇帝坐在那里,到现在虚虚实实还像有些恍惚似的。他问边上三庆,“今儿是什么时候?”
三庆道:“回主子话,今儿是二十八啦。封后的诏书大学士们改了三回,这回可算定下了。再过三日是主子万寿节,到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娘,姑娘心里一定喜欢。”
一定喜欢吗?皇帝低下头,心里慢慢高兴起来。先前她在宫里一直是没名没分的,皇帝原觉得她委屈,可到后来才发现,委屈的是自己。没有名分就牵绊不住她,她打心眼儿里没想过他会成为她的丈夫……丈夫这个词儿可真好,叫皇帝一阵感动,心里头热乎起来,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就要有家有口了,这寂寞深宫,也有了一个能和他长相厮守的人。
他站起来,在殿里慢悠悠转了两圈,金砖地面上倒映出他的身影,身上冠服端严,压不住眼梢的笑意,“她这会儿在慈宁宫吧?”
三庆迟疑了下,“一早上是往慈宁宫去了,这会儿奴才就不知道了,兴许回头所去了也不一定。”
皇帝点了点头,“今儿起敬事房的膳牌就不必她送了,她不日就要受册封的,再让她干这个不合规矩。”
三庆道是,“奴才昨儿听说,老佛爷和太后那儿检点尚仪局的嬷嬷,回头诏书一下姑娘就该出宫回府了。那些嬷嬷是派出去教姑娘礼仪的,这一去得好几个月呢。”
皇帝的大婚筹备一般需要半年时间,赶得急些,七月里下诏,也得十月里才能成婚。这三个月时间怎么办?她这么有主意的人,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放心,皇帝开始考虑,怎么才能把人留在宫里,最好等大婚前三天再放她出宫去。
只是这种想法实行起来难度有些大,他只好趁着中晌有空闲上慈宁宫去,和太皇太后委婉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当然一切都要先从朝政开始,谈一谈乌梁海部和克鲁伦河,再谈一谈纳辛近来的动态和薛尚章的表现,最后说:“纳辛和薛尚章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次派出乌梁海旧部,怕也冒了和薛尚章撕破脸的风险,因此这阵子再没了动静。孙儿是想,封后诏书一下,势必要让嘤鸣回去,届时齐家也好,薛家也好,未必没人敲缸沿,趁机在她跟前进言。原本这半年阻断了她同外头的联系,朕瞧她渐渐倒有了自己的主张,也没有先头那样怕朕了,倘或这次一回去,被她们教成了薛深知,那又当如何是好?”
皇帝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人说近墨者黑么,薛家既然让她进宫,紧要关头总还想着依仗她。人情是一宗儿,纳辛和薛家的那屁股烂账也理不清,保全薛家就是保全齐家。姑娘想着娘家是应当的,但作为宫里来说,还是希望能把她和齐家拆分开,这样对帝后和睦大有裨益。
太皇太后颔首,“倒也不难,一应礼仪都在宫里学就是了。到时候把西三所围起来,作为皇后暂居之所,你看如何?”
这下皇帝终于满意了,唇角带着一点清浅的弧度,微俯了俯身子说是,“全凭皇祖母安排。”
第64章 处暑(5)
其实册封后回不回府待嫁一事; 太皇太后那时曾和嘤鸣提起过。老太太的意思本就是不必回去了; 届时宫里一应操办,仪仗从府里出来走个过场便是了。
但那时不过随口一提; 毕竟下定诏书尚没有准日子,说起来也像玩笑似的,并不当真往心里去。如今不一样了; 事儿就在眼巴前; 得征得了嘤鸣的同意才好。也没个姑娘不答应; 强把人留下的道理。皇帝心满意足地去了,底下重任就落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肩上。她们把嘤鸣传来,两位端端正正在西暖阁里坐着,一脸肃穆的模样,以至于嘤鸣进门时,有种三堂会审的错觉。
太皇太后今儿穿一身茶褐的衣裳; 肩上的平金万寿团花; 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发出一片绚丽的光。她摇着手里团扇; 镂空嵌丝珐琅的指甲套叩击着象牙的扇柄; 间或发出轻微的金玉之声。见她进来; 脸上浮起一点笑模样; “你知道今儿叫你来做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点得意之情。
嘤鸣摇了摇头; 笑着请了双安,“奴才愚钝; 还请老佛爷明示。”
太皇太后赐她坐了; 才道:“你的册封诏书已经拟好了; 皇帝过了目,等初六日就要给你家里颁布,昭告天下了。”
嘤鸣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事儿,但未经证实,也不敢十分相信。如今太皇太后亲口说了,她这半年的颠踬生涯结束了,算有了尘埃落定的结果。高兴吗?说不上来,只是庆幸没有辜负家里所望,也没有辜负阿玛要当就当一把手的教诲。至于她自己,嫁不嫁,嫁给谁,都没有太大的执念。横竖嫁生不如嫁熟吧。她同皇帝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好几个月,说恐惧谈不上,关系定下后,可能就是一个新开始。
早就知道要嫁他的,真的事到临头了,却还有恍惚之感。她低着头浅浅笑着,十分腼腆的样子,抬起手掖了掖脸颊,能给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种羞怯待嫁的感觉。
“叫奴才说什么好呢……”她站起来,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肃了肃道,“奴才进宫,始于老佛爷和太后的抬爱,原想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就足了,没想到还有今儿的成就,这是奴才满门的荣耀。”
太后笑道:“虽是荣耀,也是你们的缘分。我和老佛爷心里都很欢喜,诏书颁布后,咱们才真算一家子呢。你是正宫,自和别个不同,将来后宫妃嫔都听命于你,要是再有先头贵妃这样的事儿发生,你就可以自行处置了。”
太皇太后也颔首,目光温和地望着她道:“好孩子,原说大行皇后奉安后就把你的事儿办妥的,结果诸事繁杂,竟拖到今儿。如今该预备的都预备齐了,我心里也就安稳了,只有一件事儿要和你商议。”
嘤鸣说是,“老佛爷只管吩咐。”
“诏书颁发后,宫里要向皇后府邸派遣精奇嬷嬷,教导一切宫廷规矩、大婚礼仪及夫妻相处之道。原该送你回去待嫁的,可咱们想了又想,回去要闹得一家子忙乱,你一去又得好几个月,连见一面都难,我和太后都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这一向是住在西三所的,我看这样吧,回头增派人手把那片围起来,你就在里头习学,要是想家里福晋和侧福晋,把她们传进来小住也使得。”
嘤鸣入宫半年,好些事儿她看得一清二楚,不叫回去,是因为宫里有宫里的顾虑。齐家现在在他们眼里像虎狼窝似的,好不容易涤荡干净的人,要是再回到那个环境里,八成又给染黑了。宫里人只相信宫廷的四面高墙,不相信齐家自己隔出来的小院,因此宁愿把她留在宫里,也不让她回去,再接触那些乌烟瘴气的教唆。
嘤鸣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太皇太后说这番话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是在例行通知罢了。当了皇后固然尊贵,但在这些苦熬多年才踏上顶峰的人眼里,皇后并不是全然不可动摇的。
她俯身道是,“全凭老佛爷做主。其实奴才也正有这个意思,回去倒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奴才在宫里这么长时候,习惯了宫里的日子,要学宫里的规矩,自然是在宫里现学最好,从宫里打发人到府里,岂不多费手脚么。”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很高兴,嘤鸣叫人喜欢的一宗就是敞亮,她懂得顺势而为,从不为满足自己的心意和谁对着干。要说委屈呢,太皇太后自然知道她是委屈的,进了宫就像给贩卖到了海心儿里似的,永远断了回家的路了。可宫里女人都打这儿过的,不光她,自己和太后也是这么过来,年月一长,便也不惦记娘家了。
嘤鸣回到头所殿之后,站在院子里四顾,过两天还得加派人手呢,这地方就真的成了牢笼,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松格小声问她:“您要是和老佛爷说,愿意回家学规矩,您猜老佛爷能不能答应?”
嘤鸣看了她一眼,“这会儿就拆老主子的台,往后不想过日子了?”
松格吐了如舌头,“您进宫半年了,不想家去瞧瞧吗?”
怎么能不想呢,她想她母亲,想她的小院子,半年了,厚朴和厚贻也一定长高了不少。原还盼着能借这次的机会回去待上一两个月,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心底那簇小火苗也压不灭。如今是真的没了指望了,她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开始感觉到深深的压抑和无望。
松格怕她难过,尽心地开解她:“主子您要看开些儿,您别和旁人比,就和先头娘娘比,她的日子更难捱呢。”
嘤鸣笑了笑,可不嘛,至少暂且是这样的,知足吧!只是松格不知道,眼下的安逸是拿多少隐忍换来的。面对太皇太后也好,皇帝也好,她不能有那么多的气性儿,就算受了委屈也来不及容她喘口气。她就得这么低眉顺眼地活着,不为自己,得为一家子老小。辅政大臣是皇帝目前唯一的隐患,这个坏疽迟早要剜了的,她得凭她的一点好人缘,最后再挽救纳公爷一把。
只不过皇帝现在罢了她送膳牌的差事,御前没什么可要她做的,老佛爷那儿也成了串门子,她就有些无所事事起来。人闲着真难熬,除了吃只剩睡觉,小富来的时候她正睡得糊涂呢,隐约听见门上闲聊的声音,她撑起身叫松格,“万岁爷有什么指派么?”
松格噢了声,“小富谙达上寿三宫去,路过这里,进来瞧瞧呐。”
然后就听小富在门外和声细语说:“姑娘如今闲在,也可以上养心殿逛逛啊。主子万寿节快到了,往年宫里都要操办的,今年因着后头有大喜,主子爷叫免了。”
皇帝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宫里管这一天叫万寿节。万寿月宫女子们都可穿鲜亮的衣裳,戴上平时不许胡乱妆点的首饰,所以七月对于整个宫掖来说,都是明媚可喜的。
既是主子万寿,她也该给点儿反应才是,便坐起来抿了头,说知道了,“眼下是晚膳时候,过会子我就上养心殿去。”
小富打完了边鼓,也收到了成效,复说两句闲话就走了。松格进来给她主子梳头,赞叹着今儿天气真适宜,挑了件藤萝紫的如意云纹衫给她换上,又戴了一对儿羊脂海棠小簪,那珍珠璎珞垂挂在耳畔,每走一步都像打拍子似的,有沙沙的轻响。
没活儿可做了,就有点儿局外人的意思,三庆眼尖看见她,老远就笑开了,垂袖打了一千儿道:“姑娘来了?万岁爷才撤了膳呢。”
嘤鸣如今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不再关心今晚上是什么人侍寝。她站在门前朝里望了望,等德禄通传了,才提袍迈进了东暖阁。
“奴才来给万岁爷请安。”她规规矩矩蹲了个福。
皇帝听见她来,心里自然是欢喜的,瞧了她一眼,今天她的打扮愈发干净温婉,不兼敬事房的差事了,绾了小两把,这才是公府小姐本来的模样。皇帝原在看书,她一来自然是看不成了,面上却要装得如常,嗯了声叫伊立。心头一面揣测着,太皇太后应该和她说了不让出宫吧,她应该也答应了吧!其实他的要求不多高,只要她每天抽个时候来看看他,不拘什么时候,只要来,他心里便有指望。
下面小太监送线香进暖阁,这是万岁爷掐着点儿看书的老规矩。嘤鸣想起才进宫那天,米嬷嬷有意撮合,也是拿这样一枝香,让她送到万岁爷面前。小太监经过时,她自然而然接了,趋步上前,将青花缠枝的小香炉轻轻搁在了他手旁。
皇帝看见那双纤纤素手捧香而至,心尖上温柔地牵痛了一下。一室静谧,时光像水一样沉淀在脚下,虽然没有多余的话,却也安然怡然。
他说:“坐罢。”坐了暂时就不能跪安了。
德禄立时搬了紫檀绣墩儿来,搁在离宝座床不远的地方,万岁爷只要微微撩起眼皮,就能看见姑娘。
嘤鸣谢恩坐下了,这个时节还是有些热,她垂着眼,慢悠悠摇着团扇,皇帝的身影在扇面后忽隐忽现,真是没想到,竟也有这样相安无事的时光。
虽说诏书还没下,但事情已经定下了,现在的皇帝于她来说就像当初的海银台,没有很喜欢,没有非卿不可,到了那步就接受。唯一不同,那时候和海银台相对觉得很尴尬,和皇帝则没有这份困扰,因为他完全不理会你,这样也很好。
嘤鸣沉默了下,还是开口问他,“明儿是主子的万寿节了,主子有什么想法儿没有?”
皇帝的眼睛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