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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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二姐了!我看见二姐了!”
厚朴在树下呢,因为他已经是半大小子,敢坏了清道儿的规矩,是要抓去砍头的。所以他在底下听信儿,把自己的弟弟送上树找人。他们就以这样的办法获得进宫半年之久的姐姐的消息,嘤鸣的眼泪像走珠似的,滴滴答答淋湿了胸前的衣裳。
她捏着帕子摇了摇手,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着呢。姐弟这样的眼神交集也不过刹那,车轿过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要是没见着人倒好,见着了心里愈发难过。松格忙放下窗上的帘子,给她擦眼泪,“主子您别哭了,回头哭肿了眼睛,老佛爷问起来不好交代。”
是啊,她何尝不知道呢,但难受了就忍不住。她靠在松格肩头说:“我不想进宫了,我想回家。”
松格跟在她身边那么长时候,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从没有使小性儿的时候,今天这样,八成是有别的原因。
“您是因为和万岁爷闹不痛快了,才不想进宫了吧?”松格眨着眼睛说,“您以前可不在乎他,如今我瞧您和往常不一样了,您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嘤鸣的心猛地被人掐了一把似的,顿时一阵痉挛。她红了脸,恼羞成怒地低叱:“你得了失心疯么,瞎琢磨什么呢?”
松格吐吐舌头,是不是瞎琢磨,您自个儿心里知道。
其实姑娘喜欢上一个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皇帝正值大好的年华,长得又无可挑剔,虽然脾气坏了点儿,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尊贵人儿,多少女人为得他的青睐情愿磕破了头,她主子对他心动顺理成章。
事实上皇帝对她主子确实也不赖,有好吃的愿意分她,给她大把的银子花,最要紧的一点是最近都不作弄人了,这样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神仙一般适意。遥想当初,皇帝何等可怕,他不苟言笑,眼神也冷得像冰,现在虽谈不上多好,但相较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松格说:“您喜欢他是对的,再过两天您就是他的皇后了,只有喜欢他,您将来的日子才好过呢。”
嘤鸣摇了摇头,“喜欢了就患得患失,喜欢了就要霸占,我可不想变成那样的人,所以不喜欢最自在。”
可是喜不喜欢又不由谁说了算,得问问自己的心才知道。松格说:“您想霸占就霸占呗,横竖您是正宫娘娘,后宫数您最大。”
嘤鸣却失笑,小丫头四六不懂,人家是皇帝,哪里是你想霸占就能霸占的。
其实说真格儿的,要和后宫那些嫔妃们斗法,她倒并不觉得可怕,她只是没信心,究竟对什么没信心呢,也许是对皇帝,也许是对自己。皇帝其人就别提了,天底下怕是找不见比他更混的男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除了那副好皮囊,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自己呢,走到今儿一直觉得是顺应天命,命运这么安排她没法反抗,但她可以做到心念不动,不动就是最大的胜利。
她可是纳公爷的闺女,头一条就得学会自保,守住自己的心,天底下就没有人能伤害她。再者他和深知的那段,深知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她从来没有忘记。大行皇后停灵在钟粹宫,皇帝除了率大臣举哀,几乎没怎么踏足灵堂。帝王家哪里有什么真感情,现在的态度缓和,不过因为你还有些用处,你要是一时糊涂喜欢上了,那将来除了自苦,还有什么?
马车慢悠悠在黄土道上前行,脑袋靠着车围子,每磕一下,脑子就激荡一回。嘤鸣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了,大道理都明白,要分析目前状况,她也能头头是道,但自己的心呢……她一向敢于直面内心,爱恨也泾渭分明,只有那个人,越来越叫她觉得两难。她也和自己赌气,骂了自己一百遍没出息,早前海银台那么好的人,她对人家至多也是觉得可过日子,实惠。如今遇上了呆霸王,那个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主儿,她对他的感情却比对海银台更鲜明。难道真是因为他老给她东西吃吗?胃连着心?这也太胡闹了,又不是过荒年,为了两口吃的,难道就把自己卖了?
天要塌啊,嘤鸣伤心欲死,还在气恼雅玩斋里发生的口角。以前这种事儿哪能叫她惦记那么久,如今自己心眼儿窄了,为他几句话,烧了那么久的心。
马车进了神武门,在顺贞门前停下,她勉力收拾了心情,下车伺候太皇太后换肩舆。皇帝也来孝敬皇祖母,两个人一左一右把老太太扶上肩舆,又去扶皇太后,但各自都谨守本分,连视线都没交汇一下。
太后发现了端倪,“你们怎么了?”
皇帝哦了声,“一切都好,皇额涅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没敢抬眼瞧瞧嘤鸣,直到她随仪仗走了,他呆呆站了会儿,方才登上自己的九龙舆,从东一长街入宫,回到了养心殿。
万寿节过后,御案上的折子已经堆积了老高,他坐在案前定了定神,开始一一批复。这一批就忙到了半夜,撂下笔的时候德禄把那方假印呈了上来,他拿在手里端详,她为了骗他也算花了大力气。这方假印以前是耻辱的象征,现在却变了性质,他能想到的只有她在灯下专心雕刻的样子,至于愚弄不愚弄,谁还顾得上呢。
命人找个匣子来,把那方印和伽南手串都装了进去。畅春园有个雅玩斋,专收集武器和各类船舶建筑的小模型,如今他要在身边建个归心堂,里头就装有关她的一切,不论是物件,还是感情。
边上的德禄看在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悲情的感觉。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下之主,是打算开始苦恋了么?他以前觉得这种事儿不可能发生在万岁爷身上,然而现在看吧,真是苦得像黄连似的。夜深了,万岁爷带着他的小匣子安置去了,德禄抱着拂尘站在穿堂前上夜。天上星辉迷蒙,他眯着眼睛望着,现在的心境,像万岁爷一样充满了忧伤。
只不过情窦初开的万岁爷,有时候的行径也叫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第二天散朝回来,他独自一人坐在勤政亲贤里,对着一张白纸看了半天,最后淡声吩咐:“给朕找把剪子来,再找根线。”
德禄不知道他要干嘛,但很快把主子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托着金剪子道:“万岁爷,您要织补什么?奴才这就传四执库的人……”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左手白纸,右手金剪,他开始剪圆片儿。剪好了在中间钻个眼儿,把线从那个眼儿里穿了过去。
没木棍怎么办呢,找一支笔撅断了笔头就是现成的。他仔仔细细把线的另一端绕上去,待一切完成时抬起眼,正对上德禄那张不明所以的胖脸,他也不理会,起身便上慈宁宫花园去了。
这个时节还有蝴蝶,慈宁宫花园里的花儿多,从小径上走过,间或能看见翩翩的几只。皇帝捏着笔管站在一丛花前,下令守住各处入口,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这下花园里没人了,只剩德禄和三庆子远远站着,他别别扭扭把笔管提溜起来,当风扬了扬,纸片轻巧地在他袖底翻飞,可惜那些蝴蝶好像压根儿没瞧见。怎么办呢,再把笔管举高点儿,像姑娘挥手绢似的轻轻摇摆,万岁爷的这个举动,把远处的御前红人们吓得心都要停跳了。
三庆说:“管事的,主子这是在干嘛呢?”
德禄臊眉耷眼说:“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在作法?”
于是两个人揣着袖子穷琢磨,琢磨了半天,看万岁爷把纸片儿都送到蝴蝶跟前去了,三庆说我明白了,“万岁爷这是在逗户铁儿①呐。”
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发现,三庆说完,和德禄惊恐地对看了一眼。
德禄心里七上八下,“庆子,你瞧万岁爷,最近是不是变了好些个?”
三庆点点头,“变得咱们都快不认得啦。”
以往的万岁爷,那是多么英明,多么不可一世的主子啊,如今竟有闲心上花园里招蝴蝶,这个变化实在挺叫人想不明白的。德禄说:“昨儿园子里,八成是姑娘和怹老人家说起这个了,要不怎么想起这种女孩儿才玩儿的把戏来?”
三庆长吁短叹,“咱们主子,往后不会惧内吧?我怎么觉得嘤姑娘说一句是一句呢,虽说咱们主子也有叫板的时候……”
但这种叫板,是维持尊严的最后一招,是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应战。当然要说惧内,可能言过其实了点儿,一个乾坤独断的人,怎么也不能沦落到那一步。
德禄说:“ 主子愿意抬爱着姑娘,就是心里有这个人呐,这才说一句是一句。你小子混到今儿,连个相好的都没有,要是哪天结了对食,你就明白里头妙处了。”
两个人唏嘘着远望,万岁爷招蝴蝶的手法可能有误,横竖蝴蝶没招来,招来了一只臭大姐②。
他们这儿正琢磨呢,忽然发现北边咸若馆里有人出来,定睛一瞧竟是嘤姑娘搀着太后。想是太后早就带着姑娘进花园礼佛了,老主子爱清静,不喜欢前呼后拥,只留了两个大丫头在跟前,因此他们守住了随墙门,忘了园子里的几处馆阁。
德禄懊恼不已,想上去提醒万岁爷,可惜来不及了,太后和嘤姑娘都看见了,站在汉白玉栏杆前目瞪口呆。
太后很不明白,“皇帝这是干什么呢?”
嘤鸣觉得这呆霸王真是傻到家了,“想是在赶蚊子吧。”
跑到花园里赶蚊子?别不是中了邪吧!太后叫了声皇帝,皇帝脸上的表情一僵,勉强定住了神才回过身去。结果一看嘤鸣也在,他又大大不自在起来,尴尬地冲太后笑了笑,“皇额涅怎么来了?”
太后回手指了指,“我早就在里头了,嘤鸣陪我一块儿进来礼佛来着。你拿个棍儿在干什么呢,嘤鸣说你在赶蚊子。”
嘤鸣笑不出来了,心道您怎么把我给卖了,皇帝则讪讪说是,“儿子就是在赶蚊子呢。”
太后何尝瞧不出来,他们一来一往扯闲篇,她就知道他们串通一气糊弄人。太后是个知情识趣儿的,这会子正着急要撮合他们,便道:“大中晌里天儿热,我要回去歇觉去了。嘤鸣你留下,给你主子打打扇子,赶一会儿可就回去吧,没的中了暑气,发痧。”
嘤鸣应了,呵腰恭送皇太后,两个宫人搀着太后,摇摇曳曳往北边小门上去了。
回身看皇帝,他正无地自容着,悄悄把那只摇纸片的手背在了身后。嘤鸣举着团扇过去,照太后的吩咐给他扇了两下,因昨儿才刚闹不痛快,眼下也没什么好脸色。不过细想起来,本也不是深仇大恨,便明知故问:“万岁爷,您干什么呢?”
皇帝脸上不是颜色,闷声说:“不要你管。”
嘤鸣嗤地一声,冲他伸出了手,“拿来我瞧瞧吧。”
第73章 白露(7)
皇帝自觉很丢人; 他本想偷偷找乐子,没想让人看见,尤其是她。可事儿就是这么不凑巧,原来她早和太后进了咸若馆; 他所做的一切都落了她的眼; 她在背后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可她脸上倒一本正经得很,那模样像个治病的郎中,浩然正气式地说着“我给你号号脉”。其实他确实需要号脉,近来做的事儿是有些出格了; 自己知道不应该,但那种想要撒撒野的冲动一直驱使着他,到底跑到花园里来了。
如今是避无可避,既然撞了个正着; 说明运道不佳。他犹豫了下; 还是把手里的家伙什拿出来,交到了她手上。
“朕不过是觉得你说大话,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能招蝴蝶。”
嘤鸣嗯了声; 似乎对他的话还算认可。仔仔细细检点了每一个环节; 最后说:“您钻的这个眼儿不对; 风车才钻在正中间呢; 得往边上挪一挪。还有这棍儿,也忒短了; 蝴蝶看见您的袖子这么招呼; 哪儿还敢近您的身呀!”
皇帝虽然对她的挑眼感到不悦; 但人家是行家,他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嘤鸣是个爽利姑娘,既然发现不足之处就得矫正。这花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树枝,地上就有现成的,她撅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换下了笔管,又重新在纸片边缘开了个眼儿栓回去。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举着棍儿说“看我的”,然后当风扬手摇摆起来。纸片被细线牵扯着,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的飘摇,乍一看真有些像菜蝶儿。嘤鸣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不管能不能招来蝴蝶,自己首先乐成了一个孩子。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啊,十岁以后就没玩儿过这个,现在重拾记忆也挺有意思的。
她卖力地摇动棍儿,袖子落在肩头,那一截小臂在日头下白得反光,白成了一捧雪。她笑得眉眼弯弯,那种神情最能感染人,皇帝看着那张脸,仿佛上下翻飞的不是纸片儿,是他的一颗心。
“快瞧,来了!”嘤鸣压声喊,“来了……来了!”
简直如同一片奇景,远处的菜蝶儿果真出现了,翩翩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