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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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鸣一怔,脱口道:“不,我不愿意。”
他在门外听着,轻轻笑了笑,“既然不愿意死的是朕,那死的就只能是他了。”顿了顿问,“你还在哭么?”
她举起帕子掖眼睛,“这会儿停下来了。”
“是听见朕让你二选一,吓得忘了哭么?”
嘤鸣说不是,“您进来和我说话,我就觉得不能再哭了。”
他嗯了声,坐在南炕上慢慢拍打膝头,那清晰的剪影,秀美得像一幅画儿。
彼此都不言语,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但他还是转头望向那扇门,“皇后,朕希望你我之间不受琐事打扰,不是与自身休戚相关的,都不要去理会。当然,朕也绝不会让那些不好的事,在你身上发生。”
嘤鸣轻叹了口气,“可时候久了,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吗?”
他说怎么不能,“朕不会说好听的,只有一句,请皇后记住。因为你身在其位,势必受人嫉恨,朕永远不会相信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一句都不信。”
嘤鸣眼里忽然盈满了泪,这呆霸王,宣誓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可这样的保证,比说一万句甜言蜜语务实多了。深宫犹如悬崖,今儿鲜花着锦,明儿满门抄斩说来就来,只要他不听信谗言,她就没有这样的隐忧。
她咬了咬唇,有意刁难他,“要是我真干了坏事呢?您也相信我?”
他蹙眉思忖了下,“信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首先得是朕信得过你的人品。”
嘤鸣觉得纳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人品什么时候那么好了,便问为什么,盼着他能夸夸她。
结果皇帝的评价可以说很实在了,“一个那么爱吃的人,一门心思全在吃上,哪还有时间琢磨坏事!”
又来了,嘤鸣拉长了脸想,老是这样,好话没说两句就变味儿,这人压根儿不适合聊天。
可皇帝自己并未觉察,他只是看着那扇门,只是觉得很想念她,“皇后,咱们半个月没见面了……”
噫,又有蜜糖漫上身来,她赧然等着,“然后呢?”等他说想她。
结果他说:“你出来,让朕看看你胖了没有。或者……朕进去,让你看看朕瘦了没有。”
第90章 霜降(5)
嘤鸣一听有点儿慌神; 这黑灯瞎火的; 他进来做什么?还看看胖瘦呢,她多早晚和他这么熟了!
忙站起身,不愿意他进来,只好她出去。可她才想迈腿,他便推开门进来了,那么高的个头呀,灯火从他背后照过来,轮廓镶了圈金边一样。以前只晓得他挺拔,今天他穿着玄色的衣裳; 站在面前就像一座山。她心里急跳,想说让他出去; 可嗓子发紧; 说不出话来。
宫里的殿宇; 正中间的叫明间; 与明间相邻的是次间; 梢间呢; 在最偏最深处; 这会儿感觉已经脱离了三千红尘,游离在阳世之外。没有侍奉的宫人也没有灯火; 只有槛外一盏幽幽的油蜡; 散发出一点迷离的微光。
他向前一步; 她便退后一步; 这种情境下; 又是紧张又是彷徨。
嘤鸣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不像这风月老手,心里虽然喜欢他,到底他是个男人,没有熟悉到根儿上,还是存了些畏惧之心的。他身上的龙涎充斥这小小的空间,肩上团龙纹的金银线,折射出炫目的光。
脑子无法思考,一片乱糟糟,不知应当怎么办。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来,她嗫嚅了下,“您……”
他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尖修长细洁,简直可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拉起满弓时是怎样一种美态。那手冲着她的脸,一分分移过来,嘤鸣几乎忘了喘气,满脑子想着他要抚她的脸了。上回是摸手,这回是脸,这呆霸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呆。他的煞风景全在说话上,索性闭嘴,那份魅力便叫姑娘难以抵挡。
嘤鸣气息咻咻,小鹿乱撞,眼看着那兰花尖儿一般的手指到了面前,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姑娘垂眼的样子最是娇羞,她想他应当也这么认为吧。她红着脸,静待那温柔的抚触,甚至推想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大约他会顺势把她抱进怀里,会亲吻她的鬓发……
还好今天洗了头,她庆幸不已,保证绝不会发生一亲一嘴油的尴尬。那指尖终于触到她的脸了,她能感觉到盈盈的温度,她等着接下来更汹涌的甜。可是人生总是处处充满坎坷,原本那么美好的设想一瞬土崩瓦解,他的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一边脸颊,很坚定地拽了拽,“真的胖啦!”
嘤鸣终于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一团怒火直冲天灵,她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跺着脚尖叫:“宇文意,你这个呆霸王!我再也不想搭理你了!”说完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菱花门,直冲进另一头的梢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皇帝愣在那里,回过身来一脸茫然。明间里的德禄愁眉苦脸探了探脑袋,“万岁爷……”
皇帝脚下发虚,怔忡走了两步,“她刚才……叫朕什么?”
德禄都快哭了,“奴才不敢说……”
“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能听错了,需要再确认一下。
德禄结结巴巴说:“娘……娘娘直呼了……圣讳,娘娘还说您是……说您是……呆呆呆……”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不用说了。那个登基之后再也没有用过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乍然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
要是按着规矩,皇帝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别说直呼,就是书写时遇上,比划都不能写全,必要缺笔以示恭敬。这个丫头胆儿现在这么肥,不过掐了她一把,她就敢甩脸子大呼小叫。其实光叫名字倒没什么,可气的是后面一句,她竟敢骂他呆霸王!
原来自己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皇帝很生气,沉着脸下令:“把站班儿的全撤了,朕今儿要清理门户。”
德禄一听魂飞魄散,“万岁爷、万岁爷……您不能,那是皇后娘娘,您不能清理她……”一通哀告没起作用,反招来一声暴喝,让他滚,他只好带着所有宫人滚进了倒座房。
松格吓得不住筛糠,“了不得啦,要出事儿了!我们主子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管事儿的,快去慈宁宫报老佛爷,求老佛爷来救命吧!”
德禄示意她噤声,伸长了耳朵听北边动静,果真听见砰砰的敲门声,万岁爷隔门大骂:“你这二五眼,给朕开门!”
屋里的嘤鸣拿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他在外头喝令,她决定充耳不闻。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人的,人家只想验证她胖了没有,她竟自作多情以为他要向她表明心迹了。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候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许是上回的龟龄集留下了后遗症,才对那傻子想入非非吧!她在被窝里呜呜干嚎,恨不得把脑袋埋起来,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可那个人阴魂不散,他在外头捶门,把门捶得砰砰响,“朕一定要和你好好理论一番,你骂朕什么,给朕说清楚!”
嘤鸣心烦意乱,那声响像砸在脑仁儿上似的,熄灭的怒火又蹭蹭燃起来,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跳下床霍地打开了门,二话不说,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脸颊,边掐边说:“快让我瞧瞧,您瘦了没有!”
皇帝长到这么大,这是头一回有人敢掐他的脸,震惊之余连反抗都忘了,任她带着狰狞的表情,在他脸上肆意妄为。
嗯,年轻的男人,肉皮儿保养得很好,因此手感上佳。不过再好看的人,也经不住这么一通撕扯,他的脸给揉搓得变了形,再也威严不起来了,漏着风说“住手、住手”,这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恶意的痛快,刚才的不满也一扫而空了。
皇帝终于把自己的脸从她的魔爪中夺下来,那红晕也不知是揉出来的还是气出来的,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指责她:“齐嘤鸣,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皇后不以为然,“这下扯平了,谁也不许生气。”
皇帝想那也行吧,毕竟是自己先上手的。但冷静一下又觉得这笔账有点儿算不过来,她连名带姓叫他,还骂了他,怎么说都是他比较吃亏。
“你……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圣讳的?你还骂朕呆霸王?”
那个不怕死的人理直气壮,“您不是也骂我二五眼了么,您也直呼我名字了,我就没生气,您怎么那么小心眼儿?”
“朕是一国之君,谁和你说心眼儿!”他气得逼近了些,“你在背地里骂了朕多少回,别以为朕不知道。”
嘤鸣说彼此彼此,“您八成也没少骂我,就别在我这儿装啦。”
要论吵架,皇帝永远吵不过她,最后气得没辙了,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怎么市井村妇一样,还有没有点儿王法?”
她一脸无赖相,“王法是您定的,咱们都快大婚了,您和我提王法,实在不相宜啦。”
皇帝一口气泄完了,自己郁塞得厉害,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发散,自言自语说:“朕就不该来,怕你难过上赶着安慰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人分明是铁打的心肠,哪里需要人安慰。十天不见,朕不过来,你就不知道过去瞧瞧,谁锁住你的腿了不成!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朕恨不得一辈子不认得你,就此一刀两断才好!”
嘤鸣站在落地罩下,看他没头苍蝇一样转圈,嘴里半吞半含念念有词,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最后觉得不必管他了,自己在南炕上坐下,别过脸不去看他。吵架就该有个吵架的样子,那一扭头的姿势表明了态度,你不低头,我也不会向你讨饶。
果真皇帝自己打了退堂鼓,慢悠悠走过来,在炕桌另一边坐下了。侧眼看看她,她毫无动作,他嗳了一声,“朕渴了。”
这是休兵的意思,嘤鸣也懂得见好就收,起身替他倒了杯茶,搁在他手边上,“青梅加了蜂蜜,正好润嗓。万岁爷快喝吧,没的明儿哑了,见不得臣工。”
喝口茶还要被她堵一道,想想真是憋屈。可他是皇帝,皇帝和一个女人计较,未免显得格局太小。他尝了一口,她这里的茶水都充斥着姑娘细腻的心思,茶如其人,那温热的,清甜甘香的味道从喉头穿州过府流淌进肺腑,他缓缓长出一口气,“你只知道朕叫宇文意,知道朕的小字么?”
嘤鸣思量了下,好像当真不知道。名字对他来说其实是多余的,横竖永远都用不上,皇帝二字就是最好的注解。
可他自己总还有一点儿念想,“朕的小字叫享邑,孝慈皇后姓郭佳,朕的名字,是我母后的姓氏。”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先以为享邑二字不过是封侯享邑,寄托祖辈对他的美好愿望罢了。后来经他解释猛发现享字加邑部,可不正是郭字嘛,这名字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眨着眼睛问他:“是先帝给您取的名字?这么说来,先帝爷最看重的是孝慈皇后啊!”
皇帝依旧淡淡的,“看不看重有什么要紧,人都不在了,谁还去考证那些!你往后要是想叫朕的名字,不要连名带姓叫,这样有撒泼的嫌疑,伤了自己体面。可以叫朕小字——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他说完,倨傲地高抬着下巴,那模样与“嗟,来食”有异曲同工之妙。
嘤鸣暗自嘟囔,真是好大的恩典,赏她叫他小字呢。不过转念思量,这世上能叫他名字的人屈指可数,他这样慷慨,确实是拿她当自己人了吧!
走到今儿,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集,好像多是来自这样的点滴积累,说不上多热烈,就是于细微处的发展,说它有,不甚浓烈;说它没有,却也芳香怡人。自己也许正一点点收获爱情,然而这收获是建立在薛家的凋亡上,如今干阿玛死了,深知也不在了,自己却在这里琢磨这些小情小爱,实在问心有愧。
她颓然,垂着头说:“我才刚一时口不择言,斗胆直呼了圣讳,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有些失望,“那你往后还叫朕的名字么?”
她想了想,“咱们跟前不是总有人嘛,也没机会背地里叫您名字,还是照老例儿来吧,没的乱了规矩。”
皇帝不说话了,暗想没关系,你这会儿嘴硬,等到了大婚那晚,你就会把这些规矩体统都忘了的。
屋里一时冷清下来,青铜的博山炉里燃着奇楠,那一丝轻烟袅袅升腾,碰上了旁边落地银鹤烛扦的翅膀,烟缕一圈圈涟漪般荡漾,然后坠落消散。嘤鸣看着那烟的轨迹,半晌道:“今儿十一了,虽说老佛爷和太后一心留我在宫里,可奉迎礼到底要举行,总不能抬着空舆回宫。”
这意思是仍旧要回齐家去的,毕竟皇后得从娘家出门子。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种即将分别的凄然,也开始体会吴越王思念妻子的心境,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里头包涵了多少宛转的情感。
他撑着膝头,落寞地嗯了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嘤鸣说:“总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