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千秋-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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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说他滥杀无辜,用青萝拂杀死平民三千多人,却谎称杀的是走尸;说他害死云袖,又间接让凝碧楼金夜寒前楼主丢了性命;说他弑父杀弟罔顾人伦;还说……
他确实做过这样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不会有人天生是魔,所谓的魔,也不过被疯了的旁人和不堪负重的命运逼成了魔。
没有人关心这个,在他们心里,一个剑妖、一个疯子,为人行事哪里有什么根据。
如果当初何昱没有把她支开,如果当时她在的话,她就是拼着与全天下为敌、拼着朝不保夕,哪怕就是立刻死在那里,她也要握着兵刃站到纪长渊的那一边。
她在命运轨迹交错的最后一刹那,曾经如是答允:“我和你永远是一边的。”在加入凝碧楼之后回看,这句誓言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生命的洪流将她翻卷着抛向前,她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能确定,又凭什么去坚持一个毫不牢靠的立场?
不知道最后纪长渊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是不是还抬眼一寸一寸扫过去,在人群中找着她?
朱倚湄将脸埋进温软的掌心,满腔沸腾激动的情感,却缓缓倾泻出来,冷却成眼角一颗冰凉的泪水,轻轻滑落在竹制的桌面上,洇染开小小的一圈深痕。
她静静看着,却愣在那里——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流落征战多年,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就坚定如铁,甚至,在兰畹纪氏覆灭后,她觉得自己早就失去了感知爱恨的能力。
——曾经,在诛灭一次小世家的过程中,她将那些俘虏一个个拖出来准备杀死。孩子凄厉地尖叫哭泣,同行的黎灼看不下去,过来请求她放走那个最小的孩子。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宁可错杀满门,也绝不放过一个孩子。
孩子内心潜藏着爱与恨的力量实在太可怕,难道要放走一个,再像从前的兰畹纪氏,造出一个纪长渊来吗?
然而,长夜里静静坐在这里,想起这件事,她却忽然觉得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仿佛冷如岩石的心被破开了一条缝,极大的波动汹涌而出。
“不要乱想。”何昱的手指轻微地一下一下敲打桌面,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平淡无波,却很有层次,像渐次展开的水墨长卷,“你想到了什么?”
他坐在黑暗深处,眼底如同寒星,闪着冷冷的光:“我看见你心中无边无际、看不到底的红色。”
那是深沉的绝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没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过书页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开口:“何昱……”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叫出对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顿。
自从纪长渊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叫过“何昱”这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离的一声“楼主”。她同往常一样杀伐果断、工作勤勉,将自己牢牢摆在一个下属的位置上。
何昱绝对是惊才绝艳的凝碧楼主,却不再是她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朱倚湄忽然再度听到对面的声音,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是说给她听的。
凝碧楼里的人都知道,何楼主平日说话绝不超过三句,他并不冷傲难以接近,只是掌管楼中三万弟子和诸样事物,长久以来,习惯短促而利落地发布命令。
今天何昱说过的话,已经超过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热流一拥而过,阻在胸臆间,炽腾如沸。冷定伪装的面具被一时猛烈撕下,朱倚湄难以抑制地豁然抬头,想要冷冷地讥诮着反驳回去。
她想说,我所求无物,天大地大,有何为苦?
等她抬起头定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从洞开的窗口倾泻而入,照得他侧颜竟无比清晰。
一线细密的银泽从他发间的流苏上直淌而下,涉过他半敛半睁的眼瞳,灿灿的都是纯金色,掠过他挺翘的鼻梁,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长衣袍,最后定格在他布满红点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侧脸,像是快刀雕成的蓝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可是他看过来的时候,双眸猝然睁开,眼眸里的光却划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结深沉,有一丝薄雾慢慢浮起,然后又归复长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楼主掩门离开之后,朱倚湄才缓缓从震惊中回神。她锁门熄了灯,抱着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过的事在墨色里沉淀,她抬起手,无声地从胸臆里发出一声喟叹。
原来,叱咤风云的凝碧楼主,毕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只,是同自己一样,流落飘零许多年,习惯将情感都埋葬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不轻易去触及。
不然的话,他怎能露出这样微带凄惶、感同身受的神情?虽然只是稍纵即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隐约记起来,当初何昱执意将楼的名字改成凝碧时,从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原因。他后来设立了散华榜,用来发布任务、悬赏能人志士,散华榜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献给凝碧楼主,可得重赏,半生衣食富贵无忧。
凝碧珠生于崇明泉底,相传是鲛人血泪结成,再名贵,毕竟只是一颗珠子罢了,在楼主的心里,必然有谁,曾承载过与凝碧珠相关的一段故事。
还有,他是十九岁凭空出现,而后拜金夜寒为师,在那之前不为人知的岁月里,他早已独自一人,或是和谁一起,尝遍了繁华悲欢。
如果当世还有谁能伤到凝碧楼主的话,一定是那位与凝碧珠有关的旧人了。
朱倚湄点亮琉璃盏,借着明亮的澄光,重新批阅累积的案牍。而窗外,繁星缓缓下沉,天幕悬如画布,已临近子夜。
正文 第42章 持子厄珍珑其二
“湄姑娘,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久?”
揽辔在山道上行了许久,眼看就要晌午,前方的女子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黎灼顾不得对她的敬畏,催马扬鞭上前去与她并肩,忙不迭地问道。
“快到了。”朱倚湄手指紧握着缰绳,秀眉紧绷,微微侧颜看了看脸色红润的少年。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出来执行任务,仍不知道低调,还是一身招摇过市的大红衣裳,配着如雪的踏蹄骏马。
黎灼落到后面去,嘻嘻哈哈地和旁边的青年弟子交谈,飞扬恣肆,微微有着绒毛的唇咧出嬉笑的弧度。朱倚湄看着,心中便是微微一动。
“你们都小心点。”她转回去,目不斜视地丢下这一句。
此番出行,是为了去涉山凝碧楼分坛视察,因为料想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随行的都是黎灼这样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少年。
说到黎灼,黎灼是来自荒远地区的苗人,从小进入中州得道高士门下学习术法,师傅兵解后,他就加入了凝碧楼。
黎灼的术法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武功的短板,他门一同去绞杀过许多门派和家族,少年见惯了鲜血,眼睛却似乎还是纯净的,不管什么时候,总能甜甜地笑出来,那样明亮、澄澈,一眼笑到人心里去。
身后黎灼仍在吃吃笑着,朱倚湄忍不住再度回头,呵斥道:“你安静些,此间步步是杀机!”
她握着缰绳的手顿住了,原来,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些血腥的淬炼毕竟还是在黎灼身上留了痕迹,他谈笑的时候,眼睛是不笑的,平静如终年不化的坚冰,竟然和楼主的眼神一样。
“湄姑娘小心!这是瘴疬!”黎灼忽然冲到她旁边,蓦地一甩马鞭在地上,尘土飞溅,马蹄楞楞地停下来。
朱倚湄的神色在一瞬间严肃起来,她竭力看向前方,却什么都没有发觉,湿润的空气中,只有叶子簌簌,和鸟兽鸣叫的声音。
“在那里!”黎灼挡在她身前,举手在胸,结出一个咒印。他喃喃念着口诀,猛地掠起!
身后的少年们只看见鲜红色的衣袂腾天一过,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一团桃红色的影子笼罩过来。
黎灼的咒术已经念完,全身被无形的伞笼罩保护着,阻挡着那诡异的桃红侵蚀他的身体。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全身颤抖,显然支撑得十分勉强。
朱倚湄忽然盘旋而起,以惊人的速度一折而回,落地时,她手中的长剑轻颤着,剑身萦绕着潮湿阴寒的瘴气。
她猛地回手,在马身上用力一割!
烈马长嘶,痛苦至极地乱踢四蹄,朱倚湄毫不犹豫地再是一剑,斩下马首,再细看时,断颈处竟已变成了桃红色。
好邪、好强的瘴气!
“走!”黎灼连连喘息,带着众人向下风口急急赶路。
他勉力将无形的“伞”笼罩到众人头上,却仿佛是达到了法力的极限,摇摇欲坠的伞从中崩裂,一时间千疮百孔,万缕瘴气从中钻进来。
黎灼一咬牙,法力涣散,不及再度结印,忽然点足跃起,居然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了身下的少年人们!
他的皮肤瞬间崩裂开,鲜血如泉涌,滴落在地。被他护着的少年们眼泪滚滚,死死地咬着牙不敢作声。
朱倚湄脸色一冷,再度抬剑而起,想要进行最后一搏,然而,她忽然被踉跄着逼退——
“铮!”便在此时,不属于术法的力量陡然平地而起,划破触目惊心的血色桃红!
瘴气被雪亮的剑光片片割裂开,得不到再凝聚的机会就被接连震散!
凌厉至极的剑气削落山道两旁的藤蔓,刹那间,如油泼入沸水,吱吱呀呀的声响中,轰然炸开的瘴气被猛地击落,四散开去。然而,剑光如倒流的天河,陡然倒卷而下,瘴气被越迫越小,终于彻底压成透明的一小块,消散不见了。
来人凭借纯粹的武学打散了这骇人的剑气!朱倚湄在旁边看到了全过程,不禁骇然。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来人白衣如雪,收剑入鞘的时候,缓缓转过身来,居然是个盲人!
朱倚湄无暇再惊奇,满心都是担忧,上前去架住委顿在地的黎灼。黎灼全身都是被腐蚀的坑坑洼洼,除了脸容仍是俊秀如常,他眼神涣散,死死地捏着手,显然是痛苦至极。
“咦?”白衣人忽然面有讶色,“这位公子受的伤怎么不完全跟瘴气一样?”
他明明是盲人,却似乎能看见黎灼的症状,微微蹙眉:“公子,关于你左胸的红印,你自己清楚是怎么来的吧?”
面对朱倚湄投过来无声询问的目光,黎灼立刻拉紧衣襟,这一动,额头上又滚落豆大的冷汗。
朱倚湄不忍再看,情急之中不待思索,立刻敛衽下拜:“请公子救救他。”
“你做得很好。”朱倚湄赞许道。
他们在山间的一处亭子里休息,黎灼侧躺着刚上好药,少年们围着他叽叽喳喳,连说带画地慰问,黎灼咧嘴,怕牵扯到伤口,不敢放声大笑。少年们看到朱倚湄进去,自动让出一块地方,远远避开,去找那个绿衣服的姑娘玩。
“幽草,你跟这位先生两个人行医吗?”有个少年凑上去问绿衣少女,他对于一旁静坐的白衣医者充满敬重,那人抱着暖炉,面色苍白地喝着药,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一个合适的搭话对象。
幽草向来好脾气,笑盈盈地点头:“我们还有一个同伴,中途不知道又跑去哪里耽搁了。”
“可是,他眼睛似乎看不到,身体又不好,能行吗?”少年怯怯地欲言又止。
幽草不服气地拍拍他,少年涨红了脸躲开:“你啊,少见多怪。”
“有的人眼睛看不到,能用心看到。”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至于他的身体——他能医好除了自己之外的全天下人。”幽草给他手中的暖炉添了火,眉目间似乎微微黯沉。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拉过她,聚在一起谈天玩耍。
朱倚湄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沉默良久。她犹豫了一下,拉起黎灼的衣襟,细细察看他的伤口。她又说了一遍:“真的很好。”
黎灼笑起来,眼睛里不再冷冰冰的,而是有了波动:“你这样说,我就很满意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只会把剑指向别人,拔剑柄对着自己,从来不会反过来。”朱倚湄语气淡淡,眉目间却有追忆的光,“我那时候很羡慕那些好人家的儿女,和我们江湖中人短短不一样的。”
“我想,如果我有孩子的话,一定要让他知书达理,可以不习武,但一定要知道什么是仁义,什么是大侠。”她微微笑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住了嘴不再讲话。
黎灼没料到她忽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惊愕让他几乎暂时忘记了后背锥心的疼:“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