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千秋-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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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师傅出手呢?”殷景吾忽然问。
他没有用平日惯常的玳瑁簪束发,只是用长长的带子松松挽起,这时低头思索,一旁的鬓发便滑落下来,遮住一半俊美高华的面庞,额顶的美人尖却尤为清晰。
阿槿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样的殷景吾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官,而像借月流云的浊世佳公子,微一拂袖,似有浓墨书卷气翻涌上来。
莫非这就是他还没有担任神官时,以殷慈这个名字所存在的模样?
她想起来,神官以前是南离殷府的小公子,也是风流恣肆、意气飞扬的少年人,或许也有过一段风月故事,现在却是清冷如高山明月的缄默神态。
她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心跳得很快,有些慌张地伸手按住心口,答道:“我师傅武学和撷霜君差不多,撷霜君不会术法,我师傅也只会一些简单的——他若要不惊动撷霜君带走人,大概是希望不大了。”
“而且,我师傅是绝对不会和撷霜君动手的。”阿槿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微微有些恍惚,“神官,您和我师傅是道义之交,多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看起来风流恣肆,洒脱不羁,为人却是极其冷漠疏离的。”
“我不敢说我这个弟子在他心目中分量到底有几何,只是,撷霜君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说到这里,她声音发涩,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忍不住喟叹一声。
阿槿稚嫩而向来带笑的面容忽然凝起愁意,“撷霜君没说我师傅去哪里了,只是凭我对师傅的了解,他多半是被我师傅救了。如果我师傅好端端的,一定不会放撷霜君一个人走,至少也会暗中护着他。”
殷景吾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话,却还是沉默住了。阿槿讲的这个故事很耳熟,如果把其中的称呼换掉的话。
——七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中,白衣如雪的道长也曾这样对待他,在他负气离去时,尾行七百里,看到自己遇险,拔剑而上。
只是,最后林望安还是毫不迟疑地将剑抵在他喉间,虽然再一次将他从烈火中拉出来,心头的伤痕已如祈宁剑上无法消弭的裂缝一样,久久难以愈合、释怀。
他清修这七年,以为已经无念无想、至臻空明,唯有每每念起林望安这个名字,却还会从心底泛起涩然和喟叹。如今又一场血腥的战争将至,无论自己是否全然放下,他总希望,林望安能远离这盘乱棋。
然而,现在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史府内浅眠,几乎是无法抽身地在七年后,一脚重新踏入命运的漩涡——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仅仅是来行医的吗?
“你对陆栖淮倒是很了解。”缄默许久,殷景吾也只语气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阿槿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仍然怀疑是师傅下的手,顿时急了,扬眉道:“他们关系真的很好的——你知道沈竹晞叫我师傅什么?叫陆澜!还有他束发的那个缎带,系的是千千结,一看就是我师傅系的!以及……”
她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停下来喘了口气,挥舞着手臂续道:“我以前在师傅身边看过撷霜君的画像,是我师傅自己画的,神态形貌简直画得和撷霜君一模一样。”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殷景吾忽然问,扬手揽住一天月光。
“我在您这里学法术也有五个多月了,看到那张画大概是半年前了。”阿槿想了一下,笃定地说。
殷景吾手指缓缓抚过伞的缎面,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半年前,撷霜君应该还没活过来才对——你师傅难道七年前就认识他?我为什么对他没有印象呢?”
阿槿奇怪地问:“那您是怎么认识我师傅的?”
殷景吾抬手抵住她额头,在她脑海中渐次呈现出画面——
那是去年深雪时节,他难得地离开了平逢山,换了当年的深重紫衣,没有施法,提灯一步一步地跋涉过风雪漫天,到殷府门前祭奠故去的亲友。
殷府院子里的那株枯树的残骸被大雪压断,发出噼啪的折枝脆响,殷景吾燃起廊下九曲回灯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映照出一片盈盈的翠碧色,他弯腰跪向树下行了一礼。
树下长眠着除了他以外的所有殷家人——不,或许不算长眠,他们只是暂时地闭眼,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候。
行完礼起身的时候,他微低着头,一剑刺出,看着结界里落下的黑影,对方玉笛横着抵住他剑尖。殷景吾盯着他异常俊秀的面容,冷冷道:“你怎么进来的?”
那就是陆栖淮,他并没有回答殷景吾的问题,只是握着祝东风,与他斗得不分上下。殷景吾心有顾忌,不想毁了故园的草木砖瓦,于是停手,淡漠地问他:“你想要干什么?”
“我知道你在不断加固不净之城的封印,我也知道这株古树下面是一支于幽冥重返的奇兵。”陆栖淮神色平静地讲出这两个于他来说不啻惊雷的消息,而后续道,“我并不打算与你为敌——”
平逢山神官无声地冷笑起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会畏惧我与你为敌?”
陆栖淮回答他:“我并不怕,只是不愿——我是身有使命的人,除非你站到我的对立面去,否则我不会对你出手。”
殷景吾平平地直视着他,仿佛想看穿他毫无裂缝的俊美面容下的波动:“那你说说,什么算是你的对立面?”
“目前来说,我们是一致的。”陆栖淮敏锐地看出他想要套话的意图,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为了来年的和平考虑,神官不妨答应我两件事。”
“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殷景吾第一次觉得有人捉摸不透,只能顺着他的话问。
陆栖淮附在他耳畔讲了两个条件,殷景吾听了,面色平淡地紧盯着他,随后掩门离去。
跨出旧宅里门槛的一刻,他忽然回头问:“你能听见天上之河的声音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对方抬头仰望天空的一瞬间,他看见陆栖淮颈侧密布的白色瓷纹上,有雪亮的光芒一闪而过,居然像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因为这一瞬间的游移,殷景吾改变了主意,将通光术教给他,以便及时联络,后来又允许阿槿上平逢山学法术。他并不以陆栖淮为友,然而对方谈起对未来的洞见时,那种叹息而笃定的神色让他心中一震。
陆栖淮一定还知道更多,但他无意再去问——就在相识的那日晚上,他夜观满天星辰,发现许多颗星辰的轨道已经出现了偏差。
是因为陆栖淮的介入吗?他不知道。
正文 第72章 投躯无归年其二
“原来你是这样认识我师傅的啊!”阿槿感慨道,手臂勾着上面的树梢,脚上的缀珠船鞋一荡一荡,“我师傅让你答应什么条件?”
“那你是怎么认识你师傅的?”殷景吾不理会她的问话。
“我……”阿槿脸上的笑僵住了,“我比你还要晚。”
她抱着额头:“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完全不知道,师傅有怎样的过去,曾经又是怎样的人。”
譬如神官旧时风流,如今高华清冷,撷霜君一度高傲自许,如今心地素净、机变无双,还有云袖、林谷主、邓少帅——他们都变成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人,然而,过往岁月留下的烙痕依旧能够在不经意间窥得。
——唯有师傅,她既不了解他的过去,甚至也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在那次街头偶遇、她强迫对方收她为徒之前,她从未听说过“陆栖淮”这个名字,然而,师傅那样的身手和智计,却注定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难道师傅抛却过去地做的这一切是别有所图吗?
不,她不信。师傅的眼眸是纯粹而坚定的,深邃而广漠,像南离传说里的天上之河,有这样一双眼瞳的人不会骗人。
她听见神官若有所思地讲道:“我推算过陆栖淮的命运星轨,是一片零乱而交错的线,无始无终。或许是我能力不足以全窥天道,又或许——”
他声音一顿,双眉舒展开,最终淡漠地摇摇头:“但愿是我多虑了。”
阿槿听他讲了一半,心中焦急,又没有胆量催促神官接着往下讲,撇撇嘴,郁郁不乐地“嗯”了一声。
“就算师傅像是凭空出现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他总不会害我们。”她瞥了神官一眼,壮着胆子开口。
出乎预料的是,神官居然没有无视她的话,而是微一颔首表示赞同,而后淡淡道:“你师傅倘若活着,不日就会来到京城。”
“京城将有一场大戏。”殷景吾手指扣住紫袍的广袖边缘,似乎是抿唇无声地笑了笑,“我们都是戏中幕前的牵丝人偶。”
阿槿挠挠头,大惑不解:“您说的是国寿盛典上演出的戏吗?”
当朝文轩帝的寿辰称为国寿,在这样内交外困的时候,一场汇聚天下名士、舞遍中州优伶的盛宴,会有多少眼睛在暗中窥伺,虎视眈眈?
殷景吾看了她一眼,语气柔软下来:“不,是比国寿还要盛大许多的戏。”他抬手指着天穹,紫袍下另一只手屈指掐算,他耐心地向阿槿解释道:“你看,星轨已经重合在一起了,最凌乱回环的那条就是你师傅的。”
“若我师傅在之前为了救撷霜君就已经……”阿槿咬牙道。
“那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而改变,而那些由他带来的谜团,也将不再是谜团。”殷景吾双手交叠在一起。
回首就是京城里的酒楼朱紫楼,他记得,七年前每逢深夜,那位缺一老人就会出来摆摊,因为收价高昂,大多数时候都无人问津,甚至有路人叱他一声“江湖骗子”。
然而,殷景吾知道,那个缺一老人是真的有些本事,在他许久之前路过的第一面,老者伸出伶仃的枯骨扯住他衣角,说他未来是那个得以上窥天命的学道者,说他会众叛亲离,还说他会站在整座中州的巅峰。
前两句都已应验,而第三句,他身为平逢山的神官,确实也算是在中州的巅峰——那个老者多年前就洞见到今日的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说了出来。
只怕那也是同样一个得窥天命的人吧?
可是他站在这里,却没有感觉到同类的气息。那个缺一老人悄然阖上天眼,掩去一身神通,混迹在人群中,连他也无法发觉,实在是深不可测。
或许也只有这位老者,才能推算出陆栖淮的命格。
“天呐!”身旁阿槿忽然惊叫起来,惊愕地抬头看向天穹。
是错觉吗?她居然看到了有人影从万丈高空向大地坠落!那个人在坠落中渐渐化为虚无,衣袂翻卷如雪鹤掠过寒塘一般的天际,他的三魂七魄渐渐游离而出,在空中飞舞成巨大的环形,一道一道叠加如同溯时逆流的漩涡。
他在半空中回身,向上伸出手,仿佛要握住上面紧接着纵身而下的那个人的手,然而,他后面却没有人跟着下落。
阿槿恍恍惚惚地想起神官曾教给自己的,帝都的休与白塔是万千生灵转生的地方,里面封锁着一些不愿往生的灵魂,白塔底下的万丈深渊,则是不净之城的第二个入口。
如果有滞留在白塔内的灵魂愿意出来再入轮回的话,就要从塔尖上纵身跃下,每一道光环就是十年的等待。
阿槿数了数,九道光环,这个人已经滞留了九十载!
那人下坠中,长风呼啸过城,黑沉沉的大地远在人间另一边。九道光环簇拥环绕着他,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三道主光,间杂着六道略细的光柱,伸展在天空中如怒张的羽翼,巨大的漩涡笼罩着白塔的塔尖。
“这是什么……天眼开了吗?”阿槿无意识地喃喃,惊讶地合不拢嘴。
不远处传来道道惊呼,许多人都出来指指点点这天穹上难得一见的异相。阿槿看着,忽然觉得涩然而苍凉,这些聚拢在一起的,大多是寿命只有一百五十多岁的凡人,而一般习武的人可以活两百岁,修道者可以活四百岁,而她自己,虽然看起来是少女,心境早已苍老成灰,只怕比这活得还长些。
——可是这一切对于亘古的休与白塔来说,都不算什么吧?白塔已经矗立了上万年,亘古不衰,塔尖是一只俯瞰人间蜉蝣挣扎更迭的巨眼。
她忽然感觉到眼前有异,回头看去,史府挂起的一片红绸顺着风飘过来挂在林梢,殷红得像是染透了血色。不知何时,朱紫楼里的灯已经熄了两盏,二楼临窗的地方黑洞洞的,墨色无边地流淌开。
阿槿听见细微空气流动的响声,仿佛有什么锐利之物划破空中,然而她再一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这样异常的沉默,往往只预示着一件事,死亡。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