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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权臣本纪-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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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同狱官说好,不过并未点明是你要去。”虞归尘说完,便先撑了伞往家中去了。
  冬雨凄寒,戌时末一刻,一辆车马停在廷尉狱前。当狱官终等到这位头罩风兜,一身鸦色便服的年轻公子时,面上虽恭谨有加,但心底总归是叫苦不迭。顾未明是两日后就待处决的重犯,没有天子旨意,本不能随意放人来探监,倘是顾家人亲携上谕而来还在情理之中,但一个时辰前,一位贵公子已然犯了规矩,不但如此,临走还要再交代怕是仍有贵人前来,虽不曾点明,却让人不能提着一颗心,狱官只得耐心相候,看到成去非这一刻,仍小心翼翼在前领路。
  通往牢狱深处的路似乎很长。
  锈蚀的铁栏,阴森的尸气,惨淡的微光,和着间或传来的死囚抽噎,交织成一幅流脓的画。窗口过高而狭窄,这里常年一丝风也进不来,眼下时令,干冷僵硬的腐坏空气让人憋闷,大约阴曹地府也不过如此,成去非终来到了关押顾未明的狱门前,侧眸吩咐道:“请打开门,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狱官一脸迟疑无奈:“公子您没有今上的手谕,下官实在难能从命,还请公子见谅。”说着就势作揖,这边顾未明听到此间言语,便起身踱步而至,两人目光碰触时,他淡淡一笑:“你还是来了。”说罢对那狱官笑道:
  “我横竖是将死之人,难道还怕有人这个时候来害我?烦请暂且回避。”
  见那狱官还在犹豫,便说:“上一位公子如何?他也是这样的,不过故人有最后几句话要说。”
  成去非罕见他有如此温和之时,看来囹圄之境,当真叫人不得不低头,他这般倨傲的人,也能作此语,更印证此点。
  遂兀自解了颌下衣带,那件氅衣随即跌落于地,狱官怔怔瞧着成去非,等回过神来,垂首上前深深一躬:“下官失礼了。”说罢上上下下把成去非检查一遍,趁此时,成去非这才发觉顾未明衣衫凌乱,面容憔悴,一时竟记不起他平日里峨冠博带的模样。
  待那狱官退下,身侧再无旁人,顾未明却缓缓滑坐于地,原是他手足桎梏太过沉重,不得不这般。成去非亦不愿此刻居高临下同他说话,遂盘膝而坐,顾未明眼中稍一掠过诧异,很快释然,失神道:
  “你为何而来?”
  “闻所闻而来。”成去非答道,顾未明哼笑一声,眉眼间终复爬上一抹惯常神色,隔着木栅看着成去非,“没有那八个字,你是不会来的。不过,像我这种人,能有何高见呢?我不过纨绔而已。成去非,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尚可于鸡笼山得尺寸之地,不知来日你可能有一席裹身?”
  这样的话一出,连带着他袍底似都透着一阵阴湿的风。成去非面不改色望着他,冷笑道:“这个就不劳顾公子忧心了。”
  顾未明亦笑着点头,忽正色道:“我有三事,不吐不快,你知道的,我这人虽在你眼中书罪无穷,但我绝不屑行素口骂人之事。”
  成去非心下一动,默默颔首:“我洗耳恭听。”
  顾未明微微昂起头,眼中光彩重现:“其一,凤凰元年,荆州许侃的长史缘何能与大将军家奴冲突起来,你可知?许刺史到底被何人所刺杀,你又可知?”
  不等成去非思量应答,他很快继续道:“其二,凤凰三年沉船一事,我和你说过了,并非我所为,也不是我手下所为,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其三,庄氏夫妇不过普通村民,又是请谁书写的那一手好状词,你又可知?”
  言罢复又露笑:“也许有你知道的,也许有你不知道的。成去非,你想方设法想杀我,终如你所愿,你可以走了。”
  成去非脑中来不及细想他所言三事,拧眉注视着他:“顾未明,你不是糊涂之人,到了此刻,怎还会说出这种糊涂话?你到今日还认定是我想杀你?你错了,是国法要杀你,是天道要杀你。”
  顾未明不禁仰首大笑,他那素来光洁俊美的面庞因此而扭曲,忽又停将下来,死劲盯住成去非:“你难道就不沾‘术’?成去非,不要标榜过高,水至清则无鱼,况且你也不是一池子清水。你别忘了,你的根在乌衣巷,生于斯,长于斯,有些事情,你撇不干净,中领军不是你成家人?尔不闻‘成家军’一说?”
  说着偏过头去,声音里浮起一丝毒辣:“你走吧,成伯渊,我自会在前头等着你。”
  成去非半晌无言,站了起来,刚一转身,忽闻顾未明又道:“那个贺琬宁,到底是你什么人?”
  成去非不意他最后却问出这句,只略一驻足并不回首,淡淡道:“情之所钟。”
  也不管顾未明神情是何反应,自己仍系好衣带,大步朝外走去了。
  那狱官见成去非过来,忙一路又把他领出甬道,临到门口,赶紧在他上头撑开了伞,冷点冰雹一般砸在脸上,成去非紧了紧氅衣,侧首道了句:“今日多谢。”狱官连连谦让,目送他上了马车,这才长舒一口气来,不禁仰面瞧了瞧顶上乌漆一片天空,兀自喟叹:“又变天喽……”


第158章 
  就在成去非的马车已驶出几里远时,隐约听见后头有人呼喊; 赵器忙勒停马; 仔细辨别了一番; 扭头朝后望去,什么也瞧不见,不过哒哒的马蹄声倒越来越近,来人近身,一把掀掉雨帽; 把玻璃灯举高了; 赵器才大致看清是送成去非出来的狱官,忙敲了敲外壁:“大公子……”
  帘子掀开一角; 风雨随之灌入; 成去非上下看了狱官一眼,那狱官颇为狼狈,雨水顺着脸颊蜿蜒直下,此刻也顾不上,只道:“罪官托下官来告知公子几句话,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既然是情之所钟; 便有了这第四件; 阿灰书房里有这姑娘的小像; 正是阿灰亲笔所作,上回宴会,这姑娘也是先去的阿灰书房。”
  狱官一字不差把顾未明所嘱咐的道尽,成去非听言; 不由弯了弯嘴角,事到如今,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她是清白懂事的好姑娘,当初隐瞒身世是不得已为之,后来的诸多情意,他能察觉得到,自是发于真心,她并不是虚伪之人,那么,如照顾未明所言,又是何故?他不信顾曙不过来家中偶尔见她两回,就情根深种,他们都不是这种人,再想当日宴会种种,才忽觉事情曲折间不知隐藏了些什么。
  “就这些?”成去非问,那狱官点点头,成去非便又问:“阁下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摇首道:“下官一介无名小吏,自然不识贵人府邸何处。”
  “可知罪官口中阿灰是何人?”成去非似是满意,继续发问。
  狱官抹了一把雨水,谨慎道:“下官出于道义替那将死之人传句话罢了,并不知这阿灰是何人,这些话,下官既传达了,自然是说过就忘记,什么也不知道。”
  “阁下很会说话,这样最好,多谢。”成去非略略示意,击了击掌,赵器遂扬鞭而去。
  成去非端坐如常,仔细思想一番,忽觉毫无意趣。他是成家的大公子,并非她一人夫君,她倘真是怀了异心,这一回便不是一顿鞭子能过去的。只是他不肯再轻易犯错,一次足矣,可顾未明的确不是喜随意扯谎之人,情之所钟,所以才有了第四件,成去非越品摸着这句,越觉齿冷,心底不由冷冷一哂,她一个孤身少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些何许心术,他拭目以待。
  然而最要紧的还是那三事,成去非闭目冥思起来,车子何时停的乌衣巷,竟浑然不知,还是赵器见他迟迟不下车,这才敲打提醒:“大公子,到家了。”
  家字瞬间微微刺痛了成去非的心,他的二弟远在西北,他的幼弟留守禁宫;他的妻,无心无情;而他的双亲,此刻长眠于鸡笼山上,冢卧凄风苦雨间。他的女儿,那一团柔软的小身子,不曾开口唤他一声“爹爹”,早化枯骨。
  哪怕是失去父亲的那一刹,他都不曾有如许悲哀,他没有时间悲哀,唯有忘却。成去非打帘而下,回首望一眼,仍是无边的夜色,等转过身来,就看见福伯半趿着鞋子慌慌过来:“大公子可淋着雨没?出去这么久,可又饿了?”
  福伯老了。
  成去非借着灯光,见他两鬓尽是花白之色,略一回想,竟是已近古稀,也好,福伯确是有福之人,他比父亲要长寿的多,成去非从未像此刻这般思念父亲,哪怕是逢着家父的祭日,也不曾有这般忧伤之情。
  “福伯,你有两个儿子对么?”成去非叹息一声,“他们还都在乡下种田?”
  福伯略一愣怔,不知大公子今日怎么就提起这事,忙道:“是的,大公子好记性。”
  “我记得有一年,曾来过家中给送些田里所产蔬果,我看那两个哥哥,身强力壮……”话至此,成去非忽又打消念头,禁军当真就是好去处?两人一看皆是憨厚之人,他不能把自以为是的好意就此塞给福伯,安安乐乐做个田家翁不好么?
  福伯还在专心等着他的后话,见他又奇奇怪怪停住,一时支吾问道:“大公子?”
  “哦,”成去非回神,“我是说两个哥哥身强力壮,田里的营生自然不在话下。”
  说罢深深看着福伯,是了,眼前这苍然老者,也是他的家人,无论多晚,会替他守一盏明灯,照亮他归家的路;无论多老,也会在他露面的那一刻过来嘘寒问暖。
  福伯却觉今晚的成去非举动言辞多有怪异处,好在老人并不会多想,仍絮叨问他的大公子是冷是饿,成去非这回认真道:“确是饿了,看着弄些什么送书房来吧。”
  说着却不是朝书房方向走,而是朝虞书倩母子园中去了。
  远远望见那团柔和灯光,成去非莞尔一笑,提袍拾级而上,刚进门便听到书倩淡然的声音:“错了,再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不稼不穑,不稼不穑……”桃符稚嫩的声音就此卡在这句“不稼不穑”上,无论如何努力,也续不上下一句。
  成去非朝婢子们打了个手势,就站在帘外候半日,只听书倩忽幽幽叹息:“你伯父三岁时莫说是毛诗,就是《春秋》也背下来了,你的舅舅,三岁亦能诵诗,你的小叔父,更是了不起,桃符,你该如何自处?”
  桃符听言,小脸皱到一处,眉头不展,很快道:“请母亲再给儿片刻功夫。”说着打开眼前那本毛诗,小身板挺得笔直,如此默默记了有时,抬首看了看一脸平和的母亲,再次扬声背了起来,这回果真流畅许多,一口气背完,一字不错。
  “桃符,母亲问你,何为不稼不穑?何为不狩不猎?”虞书倩随即发问,桃符正襟危坐答道:“不播种来不收割,不冬狩来不夜猎。”
  “很好,这些人为何可以不用做这些?”
  桃符长吟许久,一面窥探着母亲的神色,一面小心回道:“因为有百姓供养他们……不,不是……”见母亲眼神动了动,马上改口道。
  “君子要有浩然坦荡之气,你倘是觉得思量好了便说出来,不用看我脸色,错了可以改,但绝不能为了想着讨好他人就歪曲自己的本心,懂了吗?”虞书倩早发现他这点心思,温柔指正道。
  桃符略感难堪,低首应了一声。成去非听了这半晌,会心一笑,这才打帘而入,还是桃符先看到的他,目中先是一喜,想要奔跑过来,忽又想起了什么,毕恭毕敬走上前见了礼:“给伯父问安。”
  “兄长,”虞书倩随之起身,略感诧异,见他身子似湿了些许,再看脸颊,也微有雨迹,忙把手炉递过去,“兄长是从外头回来?”又打了帘子吩咐上茶。
  成去非笑道:“有些事,你把桃符教得很好。”
  “兄长谬赞,我不过得空看着他背些典籍罢了,书倩想请兄长给桃符物色一位老师。”虞书倩接过婢子手中的热茶,示意桃符一眼,桃符马上稳稳当当给端了过去:“请伯父用茶。”
  成去非一手搭上他肩头,笑看着他:“桃符,去写张大字来给伯父看。”桃符依言去了,成去非这才望向虞书倩:“这事我一直留心着,朱家有个未出仕的子弟,比我年长十余岁,静斋也同他有些交情。此人性情淡泊,潜心于学,他的著述我看过,文质兼备,实属难得,回头我会去请。”
  虞书倩本意属水镜先生,不过也知道先生神龙不见首尾,就是兄长都不再能轻易见到老师,让他来授业,怕是不得。既然成去非相中朱家的人,不无他的道理,便应下来。
  两人仍就桃符课业闲话半晌,末了,提及身在军营的去远,虞书倩虽多有思念之情,却不好表露,泛泛说了几句,成去非起身道:“早点歇下吧。”
  那边桃符把晾干的大字呈了过来,成去非拿起仔细看了,目有赞赏:“桃符,宇宙洪荒这四字出自何处知道么?”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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