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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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显然未曾预料此人竟敢有如此言论,而座下众多文武亦是一片错愕,然御史所言细想,似乎自有不可辩驳处,然此人不知死活,一下得罪台阁公府两头,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勇气,正是百官无人稍能理解的,即便身为御史,直言谏事为其本职,却实在不该发此并无确实评判依据之论,如此处事立身,也断无可取之处。
英奴本欲不言此事,问这人有何想法,大尚书虞归尘已开了口,直视那御史,冷冷道:
“御史的年纪也不小了,为官多年,也就只会这点嘴上功夫,先不说他人,日后御史的行状上,唯信口开河可记而已。”
大尚书从未有如此锐利之时,犹在错愕中的臣子因而更为错愕,众人一样的素服,一样的神情,从未如此整齐划一,然大尚书嘴角讥讽不散,明明白白让臣子们瞧得更为清楚:
“大司徒所书行状,还请御史寻出不符实况之处,骠骑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马上定乾坤,江左无人可出其右,御史的功业焉在?不过两片薄唇,以言害人,素日不见御史出头,此刻却犹如癫狂失智,公然指责台阁公府,更欲无故贬低将军,”虞归尘忽掉头望向天子,“今上,今日是为将军发丧举哀,此人却居心叵测,臣恳请今上命人将此人先扠下去。”
“大尚书当真是宝剑出鞘,锋芒不让,江左无人不知大尚书同骠骑将军私交甚笃,这番话,又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此人毫无惧色,迎面而上,愈发引得百官瞠目结舌,不知这人何至于昏头道如此田地,竟道出如此直白不留情面的言辞来,大尚书的颜面当真是未给留一分余地。何况,经这半日的思量,已有人回神意识到此人攻讦中皆模棱两可,并无统一标准考量。
一旁的虞归尘忽甩袖颔首:“不错,我同将军私交甚笃,时人称之为‘连璧’,你可知何为‘连璧’?”他冷笑两声,“你自然不知,你这等只会嘴上功夫的人,便是连乱石也不如,又怎知美玉之价?我此刻便告诉你,于公于私,我都要为骠骑将军正名,台阁公府拟出无论‘忠武’还是‘文贞’,只有不足处,你倘是有疑义,拿出实凭来,请今上明察慎审,否则,只冲你诽谤台阁诽谤公府妄议重臣这一点,按我大祁律,现下便能革了你的职将你治罪!”
大尚书果是一把久未出鞘饮血的利刃,此刻乍然拔出,依然毫无锈斑,可披荆斩棘,轻易勾起百官一抹记忆:是了,大尚书也是在战场流过血的,司马门前杀过人的,他并非只有静穆,金刚怒目的一刻,同样凛然生威,同样秋风无情。
交锋至此,那御史已然全败,面色由白转青,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来,四周一片死寂,坐上的天子虽微有震动,却听出些许的趣味来,眼前局势忽变得生动起来,骠骑将军尸骨未寒,朝堂之上却已将他的死欲要演义为一场闹剧,然而更让天子心下兴奋的紧随而来,避无可避的,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哪怕只是口舌之争,也要在一片缟素中泼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以此来奏响征伐的号角。
不在边疆,不在大漠,正在他们最为熟知的战场——
庙堂之高,高处可胜寒。
天子没有办法阻止,没有能力阻止,亦没有心去阻止,是以当尚书仆射不改往昔庄重淡泊的姿态轻轻启口的一瞬,群臣中的哗然终更上一层楼,他说:
“今上,臣有事要奏,不过臣先要说的是,臣亦封驳‘忠武’‘文贞’两谥。”他的话音不大,他说话向来如此,轻柔,节奏永远不至于令听者尴尬,以至于群臣在思忖当初台阁议谥时仆射是何态度时,大尚书突然回望了他一眼,未多做逗留,又望向了自己的父亲,一直未发议论的大司徒虞仲素——
大司徒多皱的眼皮动也不动,仿若入定。
战场是属于年轻人的,有人俨然已成长为一头猛兽,不可再困于牢笼,他的爱子亦如此,他愿意年轻人如此锻造,边疆尚可平定,尚可安宁,唯有此处,永不可平定,永无可安宁。
而天子的好奇之心在此刻骤然登顶,他望着同样风华正茂的仆射,迅速掠过乌衣巷四姓者,在他们或静默或震惊或茫然的神情间并不能得更多的讯息,因此目光的最终的落脚点在成去远刘野彘两人上稍作探究后,仍是回到顾曙身上,若有所思回想试探道:
“前几日,朕记得仆射告了两回假,是因未参与议谥而另有想法?”
顾曙摇了摇头,一字一字咬合得异常清楚:“臣无其他想法,只是臣在想,倘若臣子窥伺神器,包藏祸心,臣想,无论‘忠武’或是‘文贞’恐怕都不合适了。”他不再看着天子,而是微微将目光投向虞仲素,轻轻叹道:
“大司徒以为呢?”
第243章
窥伺神器; 包藏祸心。
百官不仅因此话而惊诧,亦因此话所带来的不远处记忆——几载前恰恰是为大将军之罪名,短短八字,向来是乱臣贼子的最佳注脚; 向来是攻讦政敌的最佳利器; 是永世不得翻身,还是现世反败为胜,好一片风波恶浪,到底谁主沉浮,百官同天子一道做起旁观客,仆射这番话苗头隐然现身,是否真的指向骠骑将军,又是否卷带着德高望重本可圆满致仕的大司徒; 东堂的风浪要往何处奔涌; 要淹没毁灭何人,谁人不过铺路白骨,谁人要踩着尸身继续攀升; 上至天子; 下至群臣,无人不瞩目。
而此刻; 无人留心天子唇边闪过的一丝诡异冷笑,已听天子顺着方才的话题问道:“仆射此言是为何意?”
顾曙瞥了瞥虞仲素; 见他并未做声; 心底嗤笑两声; 复又正色望向天子:“臣说的正是骠骑将军成去非。”
风浪终于此刻尽数爆发——
百官一时僵住,唯独顾曙从容自袖管中取出几封书函来,上前两步先交由近侍:“烦请转呈今上。”那近侍亦是呆住,回神捧了过来慌慌送至天子面前。
“臣所呈正是骠骑将军同并州往来书函,因两处来往信件繁多,臣只取要紧几件恭资今上详参,”言罢依然一副目中无人模样,谁人也未曾再多去瞧上一眼,接言道,“臣参劾骠骑将军成去非四大罪。勾结边将,妄图大宝,是为其一;挟势作威,欺君擅权,是为其二;倚恃身份,紊乱国政,是为其三;聚货养奸,擅自生杀,是为其四;”他忽掉头,目光直逼刘野彘成去远两人,“今上,罪臣的同党尽在于此,镇北将军刘野彘、征西将军成去远,臣恳请今上此刻便缉拿乱臣!容臣等来清君侧!”
群臣方自期期艾艾茫然无措,天子方自拿捏忖度举棋不定,东堂殿外清晰的脚步声却渐次逼近,众人陡然醒悟,一场宫闱杀戮已迫在眉睫,天子僵坐在御座上,犹自愣怔间,禁军已破门而入,为首的看着却面生,天子犹自震惊,颤声问道:
“尔等……”
这禁军统领按剑随即高声道:“今上还在犹豫什么?!”言毕并不给天子思想的间隙,转脸朝身后乌压压一众人怒喝道:
“乱臣贼子就在眼前,天人皆可诛之!”
天子压住心底激荡,望向已慌乱如斯的群臣,望向已赫然拔剑的禁军,忽明白一切,忽醒悟一切,只因这一切早于暗中筹划,此刻坐上的他,不过是他们的绝好口实,仅此而已。
底下的虞归尘却定定看着顾曙,又看了看蓄势待发的禁军,勃然震怒道:
“你们这是逼着今上也交一份投名状?好壮的胆子!”
顾曙微微一笑否认道:“大尚书,罪证俱全,我等不过兵谏,为清君侧,”他微微侧眸,“大司徒意下如何?”
虞仲素犹如巨浪中一块青石,无论四处风浪如何飙急,都无碍他岿然不动,此刻也不过略略颔首道:
“先缉拿不为过,倘真有误会,圣主自会主持公道。”
“请今上勿要忧心,臣等早料到今日之事,既是清君侧,荆州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荆州前来吊丧者姜弘忽跨出两步,百官更是错愕至难以形容的田地,这方堪堪醒悟:无论禁军,亦或是荆州,皆在计划之内,今日的东堂,必无攘避之理。百官也只能同天子一道沉默,因他们也早看出,沉默许便可免于祸降己身,今日众矢之的,不过在于骠骑将军的亲朋故旧——
政变总要有人来流血的。
“仆射你原早有……”台阁尚书郎李涛愤慨出列,一语未了,利刃已赫然刺透他整个人,鲜血喷涌如花雨,两侧侍立的朝臣丧服顷刻被溅染成晕,顾曙漠漠看了一眼昔日同僚尸身,冲禁军那统领冷冷一笑:
“你们还在等什么,等乱臣的援军吗?”
百官因尚书郎李涛的迅疾遭戮,瞬间噤若寒蝉,唯独大尚书仍是不惧神色,一把拉扯住欲要分辩的中丞沈复,那边成去远终启口道:
“看来仆射今日势必要取我等性命了,我等毫无申冤机会。”
他一身丧服,未携兵器,同刘野彘一样,于他人眼中正是刀俎之下的鱼肉,任人宰割耳。而天子上朝的甬道两侧帷幕忽飘动起来,在众人毫无反应之际,成去远刘野彘两人已同时朝甬道退去,这边顾曙不禁怒道:
“还不速去围堵!乱臣要逃!”
“仆射不要慌!东堂里外早已封死,他们逃不掉的!”
不料成刘二人却并非急于逃遁,只将那数十余勇夫引出,两人各持器械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顾曙一阵惊怒,身子一晃,忽咬牙冷笑:
“今上可看见了,他们不是谋反是什么?成去远,刘野彘,你二人还有何冤情要申?!”
天子亦惊怖不止,如梦方醒,直指成刘几人,声嘶力竭道:“快!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东堂回荡起天子的句句诏令,刘野彘一振胳膊,未拔长剑,而是持面单刀,狞笑看了一眼禁军,清叱一声就此跃起,手中雪光乱舞,率先冲入禁军,一时间群臣抱头窜鼠各自躲闪,东堂弹丸之地,转瞬化为厮杀的修罗场,不知何人惊呼一句“保护今上!”话音随即淹没于兵刃相撞人声哀嚎之中。
刘野彘一行人终究锻炼于风霜边关,虽以少对多,却杀得畅快淋漓,一柄柄长剑勾去无数首级,带着炽烫的鲜血滚至四处……
于此时,路昱带的一部禁军赶至东堂殿外,厉声喊叫一番,待有人浑身挂满滑腻血浆打开殿门时,路昱登时跳将进来,狂喝一声:
“全都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大公子呢?”刘野彘一路砍杀,闯至路昱眼前喘气问道,路昱见他满面挂血,双目尽是杀气,压低声音道:
“大公子正在城外,荆州军已包围了大半个建康城,更有一路不知从哪里冒来的死士,将军速与我处理了东堂,开城门以援录公!”
外面天色倒像一盅正煎着的草药,先是沸水顶出无数乳白泡沫,而后渐化墨绿,碧色慢慢积沉下去,化成苦透黯淡的灰褐,直到夕阳西沉,那一片天空忽又陡然燃烧起来。
成去非立于马背之上,来回于原地踏步,望了望天际尽头,事实上,苍穹并无尽头可言,他微微眯起双眼,回身便看见日头正深深吻在城墙脊兽之上,这座巍峨宫殿从未像此刻一般轮廓清晰,而远处江山如画,江山如血。
他们的确在搅动着这江山遍布鲜血。
天际的尽头奔来一抹骏马身影,刘野彘的贴身亲卫阿奴翻身而落,跪倒于成去非马下仰首报道:“大将军,屯于姑孰的军士已至城外,阿大将军命小人前来传话:他布下口袋阵,只待荆州军入榖!请大将军莫要挂虑!只管保重自己身子!”
成去非点了点头,转而吩咐赵器道:“方才已得密报,阿灰有一部人守在东门等着接应,刘野彘立了军令状,跟我保证一个时辰后便能冲出司马门,你想办法传消息给去之,引他们从西门出,再去包抄东门!勿要使一人逃脱!”
内宫的东西门分别由左右卫将军率兵看守,由此可见顾曙已然买通了东门左卫将军!赵器脑子转的飞快,无暇感叹他何时同素日瞧不上眼的皇室也勾连一处,果真无所不用其极,却已忧心道:
“大公子,西门是右卫将军……他倘是不肯放行,或者趁乱……”
成去非勒紧手中缰绳,轻拍了两下似有躁意的燕山雪,此刻立在残阳铺就的漫天绯云下,神情格外冷淡:“放不放都杀了他,至于他手下那批禁军,只要有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赵器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顺着成去非的意思再次确认道:
“那东门届时是否照此行事?”
成去非抬眼看了赵器一眼,赵器会意,轻应一声,转身策马狂奔而去。
“阿奴,”成去非思忖片刻方开口,那亲卫忙高应一声,成去非目光仍凝定于那城墙处含着的一轮落日,犹如流浆溶金,“传我的话给阿大,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