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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权臣本纪-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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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奔波至大半夜; 方寻到足够的枯枝,取出火折; 燃起一堆足以让他和他同样孤独无助的同伴……凉州大马得以真切的温暖和明亮。
  这样便不至于冻死了; 严冬野抱紧自己; 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征西将军可曾击退胡寇?往并州方向去的同袍此刻又身在何方?他怔怔望着良驹,簇簇篝火映着它无辜无觉的黑眸; 凉州城渐远,而举目不见建康,严冬野不由伸手摸了摸它锃亮的皮毛,低低叹道:“小畜生; 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将军的托付……”
  篝火熄灭,严冬野被冻醒的时候,东方已翻出一线线鱼肚白来; 狼啸和狐狸叫皆同风声一起隐去。远处低矮的沙丘起伏如波澜,尽头则是陡峭的断崖,严冬野按夜间观星象所得,在落日之前; 终行至一条河边,方稍稍有了方向感,河水尚未解冻,此处如判断不错,当是发源于祁连山脉的支流,汇至此,成绿洲,只是东风不来,西凉是如此苦寒而又寂寞。严冬野身上水囊于逃命时不知颠落何方,唯用随身匕首凿冰取水,就着同样冷硬的胡饼艰难入腹,他取下褡裢,掏出一捧豆饼喂了马,无需借月光,严冬野也深知这样计算下去,他和马都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到了白日,他再次察觉到胡人的踪迹,他知道他们对他的追杀并未结束,他们就是要他无法真正驶出这片土地,永远无法抵达江南。
  一连几日,严冬野东躲西藏,未能多行出几里地,亦再未能靠近水源,人马俱疲,而干粮也彻底告罄,严冬野不得不饮尿解渴,拖着绵软无力的身躯趴伏于地表,挖那本埋于残雪下的草根供他和战马充饥,他的双手已龟裂,动一动便挣得鲜血直流,唯有一面吸允,一面挖掘,偶然入目的一抹黄绿,看得他愣了一瞬,是了,春草要发,东风渡过江南,越过关山,掠过渭水,再次恩幸玉门关,西凉大地一样会等来春天的呀!泥土上的黔黎,戈壁滩的骆驼草,色侵古陌,月锁重城,天门璀璨,铎声清出,憔悴枯槁的信使抬目望向远处长川历历,忽备受鼓舞:
  人倘是要想活下去,总是会活下去的!
  是以他本已打结的眉眼渐渐化开,直起腰身来,他不信行尽胡天千万里,过了这黄沙白云,便见不到江南水村嫣然,然而然而,骤起的马蹄声,如硬矛戳刮在钢盾上般刺耳,眼前依然是黄沙,头顶也依然是白云,严冬野并未慌乱,他知道自己将被包围绞杀,然而好在信件仍在身上,战马也在身边,他忽露出一抹微笑,策马转身就朝不远处的断崖奔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唯怀抱无尽的遗恨,他送不到江南的书函,他也不会让其落入敌手,他心爱的骏马,也只可载国朝的勇士,严冬野如此想着,冷风卷起他缕缕乱发狂舞不已,一颗心却仍放火中炙烤,是故他再无暇多想,纵身一跃,人同马一道径直向崖底栽落。
  追到崖边的一队胡骑,在环视两圈深渊后,终悻悻离去。
  连绵起伏的暗红色山峦、将山峦掩埋一半的沙堆、因风剥落的荒废城垣……严冬野本以为自己要梦到江南的,梦中却仍不过还是西凉大地,他的故国,是否已因连年的戍边而变得遥远至不可入梦的田地?
  有驼铃声似从天际传来,自浑圆落日中而来,自黄沙深处而来,严冬野辨不出是幻是梦,眼前干枯的芦苇于风中正瑟瑟抖动白茫茫似雪的芦花。
  那确是一队商旅。波斯商人的驼队。
  驼队已驶至沙漠边缘,再前面便可见汉人的耕地平原,他们沿河开始朝东行走,默默鱼贯走在风中,在往南弯行时,终发现了一名尚存一缕气息的男子和摔断了后蹄呜呜哀鸣的骏马。
  男子左边胳臂已在坠崖时被半腰凸出的峻石生生剐掉,却在商人扶住他腰腹时竟抬起仅存右手于一瞬间果断出拳,这让商人们面面相觑,只得将男子小心救下,而那断了腿的战马,命数已到尽头,商人们也只能独留其于风沙中自灭而已。
  昏迷之中的信使严冬野并不知的是,终要化为累累白骨的,不止那慢慢孤独死去的战马,同样还有凉州已被围城多日孤独的国朝将士。
  当日成去远点将出兵后,很快发觉这一回面对的乃是胡人数万铁骑,一番恶战后,损伤颇重,只得退回城中防守不出。胡人似早已算准祁军策略,待春水解冻,即刻将上游水源壅塞,又因切断凉州同中枢并州联系,遂变强攻为久围,欲生生困死祁军。
  凤凰九年春,西凉干旱异常,倘无饮水,祁军或死或降,再无他选。成去远只得命人挖井,不料日夜挖下去,五丈不见水,十丈不见水,十五丈仍不见水,渴极的将士唯笮马粪汁而饮。
  “将军!胡虏遣来了使者!就在城下!”亲卫飞身来报,声音已满是嘶哑,看着主帅亦是干焦出血的双唇,心中碾过一阵酸楚。
  成去远双眉一皱按剑随之上了城墙,俯视过去,胡人依旧是兵临城下的架势,为首一人见成去远身影赫然出现,便仰面用生硬的汉话喊道:“征西将军!大单于敬重将军之忠勇,如将军愿归我部,大单于当封将军为王,另赐妻妾珠宝,决不食言!”
  此言一出,城上诸人登时瞠目咋舌,纷纷将目光投向成去远,军心一时浮动不止。
  成去远攥了攥剑柄,立于城墙半日不动,将士们不知主帅做何打算,遂亦皆一动不动注视着他,半日后终听他朗声笑了两声:“好!男儿在世,所图者不过封侯扬名立万!你倘真有诚意,就请上来交付我一样信物吧!”
  胡骑蹄履磨地的沙沙声就在耳畔,城上一副将于众人的错愕中终按捺不住,盯着成去远道:“将军忘了刺史所托?!刺史说过,无论如何,我等绝不可弃城而降!昨日之耻也绝不可再演!将军难道都忘了吗?!”
  成去远不为所动,大手一挥:“把他给我叉下去!”
  “将军你……”这副将顿时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挣了两把,确定主帅确是如此心志时,遂一边高骂不止,一边被人扯了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在下实在是佩服将军远见。”一旁统领幽州人李佐阴阳不定附和了两声,一副了然于胸的讥讽模样。幽州一部因见胡人此次气盛,早暗下打算,即便凉州军不降,他们也是要降的,日后得以时机方可再回幽州,为中枢所谓空洞荣誉而枉送无数性命,实在不值。
  胡化已深的幽州人,对所谓高贵大义节气渐无认同之感,而哗变、以下犯上方是河朔幽州的旧例,行伍出身的将士们,不必也不能理解主帅所受教化及他内心所信奉的道德准则,仿佛那只是和头顶星空一样无聊无解的事物,幽州人向来只喜欢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凉州这座危楼,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看的从来都不是天意。
  当胡人使者秉持着足够尊重的礼节缓缓步入城中,在亲卫的引领下,将盖有大单于金橐驼钮章的册封诏书递与成去远时,年轻主帅伫立不动的身躯,犹如一道符篆一样贴合在女墙之上。
  使者误以为他抬起的手臂不过是为接下诏书,而将军当下也如此做了,只不过下一刻,成去远忽向腰间刀鞘,拔出当日李牧所赠军刀,遽然刺穿了使者,一刀致命,成去远猛地收回宝刀,扭头冲亲卫断喝一声:“将他挂起来,点火烤熟了犒劳三军将士,今日我等就饮匈奴血,食胡虏肉!”
  那诏书随之被他高高抛向空中,挥剑斩作无数碎片,悠悠坠入城下已勃然大怒的人群之中。
  墙头众人本还在一片懵懂之中,此刻渐渐回神,山呼海啸的音浪似是席卷了整座边城,而在这片群情汹涌中,统领李佐则趁众人不察,悄然遁走,迎上他的幽州一心腹,那心腹见他神色不安,不禁问道: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李佐回首望了一眼墙上年轻的主帅,冷森森一笑:“成去远这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他遣出去的那两个信使,这会早不知葬身何处,等着中枢或是并州救援,哼,只怕那边得了消息,这边人都都死绝了!胡人这次布置详密,去岁春天早有端倪,这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江左那帮醉生梦死的门阀世家,天子脚下尚搅得乌烟瘴气,哪里还有闲工夫管西凉死活,你不知,并州这几载,听闻靠的全是刘野彘拿先前商贾蒋北溟所留赀财,一面经商,一面守城,以商养战,中枢能给的军饷寥寥,他们自己要苟且,要偏安于江东弹丸之地,”李佐目中不屑愈深,拈须一哂,“我们自然没有为这样的朝廷而送命的道理,要死人,也只能是死他们。”
  说着压了压声音道:“让你清点我部人马,办好了吗?”
  心腹忙凑近应道:“只等将军下令了!”
  “好,回帐中给我备纸笔!”李佐迎着日渐西斜的残阳,嘴角绽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来,那面庞竟犹如浸血。


第282章 
  过了大河地界; 时节顿易,此刻却已是暮春,严冬野因伤势极重; 几欲因此丧命; 断臂之人,再难能维持平稳; 此刻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春意,但春已走到尽头; 他注定赶不上江南的春了。
  而此刻; 他终可勉力动身; 遂立即作别一路相助的商旅,再次独行一人,往建康方向赶去。
  是以江南黄梅时节方至; 建康烟雨迷蒙,长干里油纸伞下,行人一双双好奇之目,皆投注于一独臂潦倒、衣衫褴褛男子之身。他实在是太过肮脏; 也太过颓唐,不过倘有人细心观摩,会发觉一点; 除却衣着,除却容貌,那一双眼睛并不曾真正黯淡过。
  长干里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中; 并无一人可理解这独臂男子,而于独臂男子而言,烟火可亲,叫卖声可亲,娇儿慈母的轻斥可亲,美丽少女的窃笑可亲,这一切,都似已将他带至人间天堂。
  所以当几已看不清原有精壮魁梧身形的信使严冬野,在踉跄行至尽头,遥遥望见司马府几个大字时,他浑身一松,忽像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他平生头一次这般肆意痛哭,他并不能再次搂紧他心爱的战马,唯独剩那空荡荡的一只袖管,已被雨湿透,紧紧裹贴其身,像一块甩不掉的黏腻破烂,于司马府一众侍卫看来,此般情景并不可笑,天地之间,仿佛只充斥着这人透心入肺的悲鸣,宛如负伤已久的困兽。
  “凉州信使严冬野!”他慢慢抹掉泪水,规规矩矩撩衣跪下,正对着司马府大门,深深叩拜下去,“求见大司马!”
  侍卫心头一震,彼此目示一番,并未上前勘察他有无名刺,其中一人转身飞奔而去,径直进了成去非所在主屋,回话道:
  “大司马,府前来了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却自称凉州信使,欲求见大司马!”
  成去非本正同属官就是否当赦免部分兵户吏家为民而磋商,乍然听得此消息,只觉一阵心悸,子遐上一封家书,还是为贺凤凰九年新年,落款是元日,可送至建康时,也已是阳春三月,这之后,他再不曾收到书函,因他仍忙于土断等事务,一时并未留意,因元日信件中去远曾言开春凉州亦要屯田兴修水利,且有募兵等一众繁冗事务,倘无要情,便不再特意修书。又因西凉历来防秋乃重任,遂整个春日,成去非在此事上未能分心细察。
  “快,带进来!”成去非面色一下凝重起来,属官们不便再留,遂纷纷起身仍先各回值房。
  严冬野被带进时,虽不曾见过成去非,但面前肃肃如松的沉默身影,让他几乎可一眼认定,这便是成大司马了。
  在他欲要见礼时,成去非一把托起他,却摸到他那失了一臂的空处,成去非一惊,来人衣衫褴褛,形容不可辨,却似并不在意这已残缺的身体,而是从胸前掏出一封被油纸所包,已变形,而字迹却依然清晰无损的书函来,重重跌跪在大司马面前,仍以最恭谨的姿态呈上:
  “凉州信使严冬野奉征西将军命前来送信,”他忽哽咽,叩头大声道,“严冬野有负将军所托,延误了军情,请大司马降罪!”
  成去非一面接过书函,一面将他搀起,在细细浏览完去远所陈事宜后,看了一眼落款时日,眸子一紧……
  无论边塞军情如何告急,那都已是近四个月前的事了。
  “你来时,李刺史是不是已不在了?”成去非好半日方启口轻问,严冬野须发荒草一样竖立,他的泪水也便统统灌入这一片杂乱之中:“是,卑职一路被胡人追杀,跌下了山崖,被波斯商人所救,卑职去并州的同伴,生死无讯,凉州城的事情,卑职在路上断续听到些传言,”他忽痛苦地抱住了头颅,似不忍叙说,却又不能不说,“有说将军力战而死的,也有说将军被俘降敌的……”严冬野蓦地抬起眼来,目中灼灼,“将军绝不会做出令大祁蒙羞之事,他绝不会投降敌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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