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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权臣本纪-第2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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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仍无定论,天子缄默,百官无从领会其真正意图,正有人欲出班相问,中书舍人已在天子示意下,将所发往西凉的八百里加急诏令布告于众。
  “即便八百里加急,也要五日方可至西凉,大司马倘是率精锐急行军赶回,往最快算,也要五六日,这一来一回,便是十余日下去……”即刻便有朝臣出面质疑,附和之声纷纷而起,天子却一笑道:
  “难道天子脚下,连十余日也撑不来?朕不信那马休有泼天的本事,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依朕看,京师只需四重防卫,西面石头城、东面东府城、南面新亭垒、北面白下城皆布置重兵把守即可,待大司马率兵赶至,从外包围流寇,马休又岂是大司马对手?”
  众人因思索而暂住口,片刻静默后,时议再起,仍不乏有识者劝天子早调京口府兵或姑孰周将军一部前来支援京畿方稳妥,然天子似是无动于衷,草草应下,年轻的天子在心底盘算着时间,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成大司马当可同马休在城外浴血一战,鹬蚌者相争,鹬蚌者相斗。
  肉食者不曾料到的则是,天合地利,马休一部过沪渎,至丹徒,楼船大举,虽逆水而顺风,不过半日,日落黄昏之际,白下垒已近在眼前。
  而建康城中,仍升平如昔。
  风雪乌衣巷(6)
  时令之故,草木已现败绩,今岁秋意早至,庭院中寂寂无声,琬宁近日咳疾渐重,时常唠血,她亦多梦,那入梦最多的场景,便是他在黑沉沉的书房中,坐在黑沉沉的几案前,全身静默,捧着的不是书,而是一颗俯瞰众生的冰心。她每每惊醒时,枕边便次次湿透。
  暮色四合,琬宁越发觉得冷,暖阁替她围得早,却依然无多少用处。她不再挽髻,一头青丝垂在被外,闪着幽幽的光泽,便是这样一把好头发,似还可告慰一旁侍立的婢子,然方离去的大夫,所留下的摇头叹息,所留下的只言片语,让陪伴贺娘子多年的婢子在转身进来的刹那不得不勉力掩饰了,才微微冲她一笑:
  “娘子,想读书吗?”
  琬宁无力摇首,一张面孔失血至此,乍然望去,像戴了张镌刻过度的苍白假面,她摸索伸出手来,颤颤去触四儿的胳臂:“四儿姊姊,我……我实在是太冷,你抱着我可好?”
  四儿见她如此,泪顷刻而出,扭过头去坐到榻上,将几无重量的贺娘子抱在怀间,她轻盈似羽,四儿无意碰到她一截手臂,好似冰柱,烫得四儿无处可躲,泪也便愈发汹涌,然而四儿的声音平静:
  “娘子,这般可能温暖一些?”
  琬宁虚弱地弯在她臂间,任由婢子不住藏掖被角,已经无缝,已经无缺,好似自己的这一生,琬宁望着若虚若实的一点灯火,想起他曾答应过数次却始终未能成行的一事,遂痴痴问道:
  “四儿姊姊,你信长相守么?”
  她肺腑中仿佛藏了无尽污血,微一皱眉,便自嘴角翻涌而出,烙印在胸前,似红梅,似春花,她掩饰得极佳,让温暖的阁中,唯独起伏着她虚弱之声。
  “信,奴婢信……”四儿亦掩饰得极佳,泪水顺着贺娘子的青丝缓缓而下,琬宁却笑道:“可是,我不信的,四儿姊姊,这世上,是没有长相守的,长相守,它其实只是个梦,四儿姊姊,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怕,最怕的便是,”她泪中的笑,已是这一生所奏乐章的最后冷清尾音。她依旧望灯火,脑中往事连绵,胸腔似落了场大雪,通明而凄冷,她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血染在了指尖,而窗外似雨声,似风声,琬宁提了提气力,“我最怕的便是离别,可不幸的是,我这一生,总是在跟他人告别,而如今,我知道是等不来他了,四儿姊姊,”鲜血如浆般直冲咽喉,她这一回没有去阻止,任由粘稠的腥甜蔓延,“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没有长相守,什么都没有,只不过相逢一场罢了,是我会错意……”
  身后婢子拥住她腰腹的那只手,终亦染上她温热的生命之火,四儿避过脸去,死死咬住了双唇,好半日才挤出自欺欺人的零碎言语:
  “娘子不要灰心,您会等到大公子的……明年,明年春日,让大公子再陪您坐那荼蘼花架下说说话,没有别人,只有您和大公子,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奴婢就在园子口替您守着,谁也不让进来……”
  青丝渐赤,琬宁嘴角渐渐噙住一抹欣慰笑意:“四儿姊姊,多谢你。”她知自己断再无春日可言,再无可期,却仍由衷将谢字道出,她的双眸也仍盈着一汪水色,倒映着此生千百种纷杂风景,那颗早被撕裂已入膏肓的心犹自凄惶而动,可她眉目间忽现一团灿烂情怀:
  “四儿姊姊,劳烦你把那支金步摇取来为我戴上,还有,”她努力移目朝四下看去,“我们再多点些灯罢,让这屋子,再明亮些,再暖和些,你说好不好?”
  怀中紧搂的仿佛只是一缕青冥之地的雾岚流光,四儿生怕一松手,便要散了去,却又不愿拂她意,怔愣片刻后,衣裙窸窣的声音响起,四儿将所有烛台取出点上,灯油满溢,烛花哔啵,浑非暗夜的亮光,终照得此间一如白昼。
  那支金步摇静静躺于奁盒,四儿打开的刹那,突然呆立:仿佛又可见它摇曳于美人鬓云之上,同美人额间花钿相映成辉,贺娘子将发丝掠到了耳后,螓首低垂,腼腆笑着。
  四儿恍恍回神,为榻上已是残焰的贺娘子小心仔细插好那支步摇,不忘温柔赞美:“娘子真好看。”琬宁便携着颊畔的狼藉血迹朝婢子展颜,目中仍是她无论经由多少跌宕世事皆无从摧毁的纯情,“是么?四儿姊姊,我真的好看么?”
  四儿将她手紧紧执住,垂下眼眸,一滴热泪忍在眶间,声音有如春燕低喃:“真的,娘子真的好看……真的好看……”
  当伤心到极处的婢子再缓缓抬首时,贺娘子已阖上双目,面容平静似从不曾受过这人世的半分苦楚,四儿在凝望片刻后,忽一阵战栗,颤颤将手指伸至琬宁鼻下,在探得那命若琴弦的一丝气息后,方渐渐松弛下来。
  而铺天盖地的惊叫声,是在后半夜遽然而起的,划破的正是乌衣巷上空苍穹。
  四儿从朦胧睡意中霍然起身,驻足于原处,茫然欲辨,直到榻上传来琬宁微弱的声音:“四儿姊姊,什么声音?”四儿寒颤颤打了个机灵,忙抚慰琬宁道:
  “没事,娘子,奴婢出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您不要害怕。”
  在四儿奔跑出去之后,琬宁强撑起身,方欲披上件衣裳,一声凄厉惨叫似刺透了整个乌衣巷,琬宁身子一僵,踉跄至门口,彻底呆住:
  眼前开了千门万阙,建康竟落雪了,随风而舞,随风旋转,而泼墨似的血腥之气,海浪一般打来,她看见了四儿方拦住一家奴似欲问话,身后便有一黑影扬手一劈,那家奴无声倒地,而四儿则被黑影死死扼住脖颈,阵阵清晰无比的狞笑声就回荡在如鹤毛的飞雪之中:
  “来呀!乌衣巷的女人,好好受用!”
  无数黑影迅速围上,四儿间或挣扎的一声哀鸣被汹涌啸至的风声所淹没,被男人们的癫狂嘶吼所淹没,被这嗜血的修罗人间所淹没,整个成府已在这修罗人间,琬宁于是彻底失声而目盲。
  灼然的火光,狰狞的面孔,死去的家奴婢子,趴在光洁的石阶下,倚在春日仍要再发新枝的树干上,无数人来人往,刀光剑影已编织成阴森地府,横亘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道道如戟血色,无人可遁。
  琬宁踉跄后退,煞白的脸沉入夜色,她用尽余生最后一点力气,转身退回阁内,她从未如此清醒过,枕边的符袋依然色泽鲜艳,那里皆是她此生珍宝,金步摇在她鬓间曳出几声清脆,她仍赤着双足,也依然觉得冷意入骨,但符袋所带来的温暖,足以同此两相抵消。
  屏风外是拂坠的风雪,墙间晃动着交错的人影,倾翻的案台掉落出胭脂,书案上的砚墨滚入角落,她将所有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苗迅速舔舐着室内的一切,她心悸得几欲晕厥,摸到榻边颤抖躺下,却只是用双臂紧紧护住自己,护住那符袋,她慢慢蜷起身子,紧闭双目,终将自己同这她仍挚爱的人间永远隔开。
  她看到少女纤弱的身躯在阁内飘动,或临窗书写,或抱膝不语,或拈花神思,却皆无例外地回首向她绽开羞涩纯真的笑靥。
  她听到的并非是外面野蛮的杀戮之声,她只知他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身畔,伏在她耳边,低声一笑:琬宁,我回来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绯红的脸颊之上,她的心底也再次泛起滔天的温柔情意。
  屏风上的山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之速急旋起来,终化庄周之蝶。
  山一程,水一程,而西凉的那个人,已在归途了。
  于是在她为无情火焰吞噬之际,这虚妄至极的幻境之中,留下的便并非灰烬,而是她嘴角定格于此刻的一抹同样的虚妄笑意……
  这确是贺娘子最后一次所受离别了。

风雪乌衣巷(7)

  雪落了一整夜。
  那些本是寻常农家者,嗜血的快意彻底激发了他们潜伏的凶性。马休在坐骑上看着手下人如驱牛羊般将乌衣巷四姓众人赶至墙角,而身后尸殍遍地,马休似是满意至极,而后大声宣布:
  “就是这些人,逼得你们走投无路,卖儿鬻女,如今,天道好轮回,乌衣巷四姓就在眼前,听我口令,男子杀尽,女子自行处置!”
  他话音未完,人群中欢呼声便迅速涌起。不多时各处惨呼和尖叫,伴着野兽般恣意的吼声,久久地回荡在长干里道道街衢之中。
  鲜血于白雪中淋漓出一幅幅宛若鬼斧神工般的红梅图,那绝非任何一个乌衣巷子弟可描摹,可勾勒的无间地狱,它鲜活瑰美,已是他们所得最后的赠礼。
  而这份赠礼正出自于流民、乞丐、被新释的奴隶,这份赠礼亦足以涂抹整个建康城,这一笔如此新鲜,而又无须任何技巧。
  建康城是如此地热闹。
  无数人汇成漩涡,将城内家家户户皆携裹进来,吞噬、消失,无数惊惧交加的黎庶,在看到那一张张饥渴的面孔时方醒悟,方明了,这绝非生人,而乃兽群,是以绵延不绝的血流渐可飘橹,渐可载舟,而举起手中锄头木棒的所谓匹夫之怒,并不亚于古书所言的天子一怒。
  前路后路皆再无道路可言。
  消息终被送至天子案头。
  错愕的天子不能免俗地展露出无可掩饰的惊惧,而中书舍人韩奋却是出奇地冷静,他听着外面隐隐的杀伐之声,心底竟升腾起说不出的一丝奋然,而这丝奋然,他也相信,在他同天子再度细剖时局时,也会为天子所拥有。
  “今上无须挂虑,”中书舍人抚慰着天子,“今上的百年大计,也许,正可发祥于此时此地。”
  天子声音发颤:“卿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既然马休来了,那便是来了。”中书舍人无谓地解释,而天子目中一闪,不知思及何处,忽然暴怒:“京师四重防卫!东西南北,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快就让马休破了城!”
  “今上息怒,方才奏报已经说清,马休是自丹徒突至北面白下城,夜袭的乌衣巷长干里,镇守西面石头城的丹阳尹石启随后力战被杀,新亭垒同东府城则不战而降。”中书舍人疑心天子因过分的恐惧,连方才的奏报或是未细听,或是听了却早已遗忘。
  而天子在回味再度被陈述的奏报时,越发惨白的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今上!”忽有黄门疾步而入,跪倒于地,呈上一封书函。天子努力稳住手臂,忍耐着恐惧,将那封落款写着大天王马休的书函仔细阅过,转身抽出御剑来,一剑砍飞了御案,咆哮道:
  “田舍郎欺寡人太甚!”
  中书舍人于天子的震怒中,悄悄捡起掉落的书函,在一刹的色变后,仍未慌张,一面思忖,一面任由天子发泄经年累积的怨气与不甘。而天子目中怒火始终不灭,是以中书舍人走上前去,正色道:
  “马休去岁上表,欲请今上封其为侯,不过一载间,竟敢大言不惭云禅让之事,可见此人狼子野心,已至癫狂,不过依臣所见,此人如此急功近利,却也正是其致命缺点,今臣有一箭双雕之计,请今上折节辱听。”
  天子的语气不觉刚硬,恶狠狠将那书函腻于脚底:“朕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是,此人要杀,可不是由今上来杀,权臣者也要杀,也不是由今上来杀!”中书舍人掷地言辞,犹如金玉,叩得天子心扉紧紧一缩,他瞬间听出了臣子的弦外之音,而臣子已继续侃侃而谈:
  “大司马应当已启程回京,按他日行八百里计,也不过三两日后就到建康,而京口府兵至今未得京畿旨意,即便是大司马发令,府兵倘往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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