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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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只管把这事交给成去非。,他如今不是尚书令么?文官之首呀!”
“那婳婳猜一猜,成去非会让水往哪里淌?”英奴深深嗅着身边人体香,一双手仍在下头肆意游弋着,眉婳婳被他勾得按捺不住,轻轻扭了扭身子,去寻他的唇,一阵呢喃私语:“今上岂会不知?”
外头闪电如龙舞,映得榻上两具身子蛇一样盘旋而动,烛光炽烈,而窗外落红一地,风雨交加,不知几时才肯停歇了。
雨虽停了,天却仍不分昼夜,乌云烟压压地盘在空中久久不散。
成府两侧早站了两列人,隐约听见里面似有了动静,众人身子又挺了挺。成去非刚踏出门槛,一道闪电直直落下,接着便是一声巨雷,震耳欲聋,很快一连扯闪电映得人马惨白,成去非一个箭步,跃上马背,一声低斥,马便疾驰而去。
一连多日的暴雨,山洪汇聚,堰口决堤,下游则是数万百姓农田。
无数火把在大堤上闪烁不定,扛着沙包的百姓朝着湍流呼啸的涛声处急跑,风极大,成去非不得不提高了嗓音:
“左民尚书呢?”
话是被风送过来的,赵器近了身大声回话:“没见到大人身影!”
风狂舞不止,刮得人几乎站不稳,这个时候,他左民尚书还不见人影!成去非环顾四下,又问道:“河道监察步芳何在?”
“三处决堤口,步大人刚离开没多久!”
沙包已在大堤上垒成了一道墙,赵器打了个手势,士兵们便和百姓一同站到了沙包墙边上。
“准备下包!”赵器铿锵下令,扬起了手臂。
士兵把□□的柄端同时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抵住枪杆。
青壮的百姓们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底下,拿肩扛着竹杠上部。
成去非举着火把,立在众人咫尺之地,听赵器一声“下包!”只见一面墙似的沙包全部倾入了决口,无数目光望向决口,而洪流则张着血盆大口瞬间吞噬这些沙包,便是浪花也不曾翻腾一下!
众人心底一沉,目光随即黯淡下来。
“再扛!”赵器咬了咬牙,斩钉截铁低吼道。
士兵和百姓们再次匆忙奔跑起来,成去非望着奔腾汹涌的激流,知道眼下是堵不住了,更知道这处堵不住,另两处也毫无希望可言,眸色如墨,那边河道监察步芳匆匆而来,一脸的疲于奔命,面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大公子,看样子得分洪才行了。”步芳声音暗哑,成去非望着无尽波涛心中凛然,明白步芳话中涵义,丹阳郡九县,与其淹了九个,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果真步芳已继续道:“到时赈灾也好筹集粮食。”
步芳出身贫寒,能做到河道监察,全凭成去非一手提拔,看中的便是他的治河之才,眼下步芳如此说,成去非却仍在犹豫。
“大公子,这个决心得您来下啊!”看成去非迟迟不表态,知他所虑,步芳忍不住提醒。
成去非唯有沉默,眉头攒到一处,他向来果断,步芳罕见他如此情状,只能耐心候着等他开口。
“先尽人事,让士兵们跳进决口堵一次,能堵上,便让九个县都派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好有个交待。”成去非终于发话,“还有,尽快疏散百姓!”
火光下的这张脸带着几分失落,步芳看在眼里一阵难受,别过脸去。很快,赵器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一排士兵手臂挽着手臂,站在新堆砌的沙包墙上,等着命令。
赵器的目光投过来,显然是在等着成去非最后的决断。
“这些年轻人的名字都记下了?”成去非走到赵器身侧问,赵器沉重地点了点头,成去非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面模样:
“如有不测,定要重恤。”
赵器双眉紧蹙,再次沉重点头。
成去非抬首面对着那一排士兵,双手一拱,大声道:“有劳诸位了!”
“愿为天下黎民赴汤蹈火!”那列士兵仍对着汹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应答。听得成去非心头发紧,却也只能无声望着烟压压的人群,面色凝重异常。
“下包!”赵器大手一挥,士兵们手挽手毫不迟疑一并跳了下去!堤上众人一阵惊呼,有人已闭了双眼不敢细看。
成去非则全神贯注盯住决口,激荡的湍流中那排士兵的人头转眼沉没。
心底一阵作痛,但很快眼神又是一亮,原来湍流中,人头很快又浮上来,手臂仍紧紧挽着,身子却被巨浪打得直朝后退!
“大公子,请下包!”湍流中领队人大声喊道,可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
准备撬包的士兵们都紧紧盯着赵器,赵器正欲放下手去,却被成去非忽扬手拦住:“不!放绳索,救人!”
话音刚落,绳索尚且未能放下,一个浪头过来,那排人头倏忽不见!彻底消失在怒吼的波涛之中!
整座大堤只剩风涛阵阵,人们死一般地沉寂下来,火把照耀下的成去非缓缓闭了眼,一连多日奔波不休,他数十个时辰不曾阖眼,此刻心中只剩难言的无奈。
“我们上!”人群中忽爆出一声断喝,是个看上去有些愣头愣脑的汉子。
“阿牛说的对,我们上!”很快附和的百姓纷纷聚集,十几个青壮的汉子朝沙包墙跑去。
赵器一个错身拦住了为首的人,不想后便忽冲出一人来,人高马大的扑通一跪:“大人让我们过去吧!要跳也得我们跳!大人们几天几夜没歇眼了,您就让我们过去吧!”
“你……”赵器低首打量着,骤然发觉竟是个女子,粗粗壮壮倒像个男人!
“是我!大人忘啦?那日我姐姐被温家人欺辱,是大人救的姐姐!”她急着解释,赵器脑中一转,想起半月前旧事来,当日在十全街上,温家下人对一良家子死缠烂打欲行不轨,他随即喝退,那女孩子眉眼动人,不想竟是眼前人姊妹!
“我不是什么大人,你快起来!”赵器示意她起身,这女孩子起身很利索,还想说话,赵器一个大步窜上沙包墙,望着众人,神情峻然:
“尽人事,听天命,这些日子,你们也都看到了,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大公子的意思是不希望大家去白白送死,很快就要分洪,救一个是一个,大家如无异议,就先散了吧!”
人群先是鸦雀无声,很快议论开来,一阵炸雷滚过,雨点又落下来!步芳忙拿过油伞想要给成去非撑伞,却被轻轻推开。
赵器也已到了身边,看成去非憔悴发青的脸色,语气近似哀求:“大公子,既然准备分洪,就交给小人们去做,您不能这么熬下去了!”
成去非默然不语,半晌才抬起脸:“跟我去分洪。”
两人知道拗不过他,多说无用,只得又忙着备分洪一事。
第67章
阴云消散,有见晴的趋势;已是翌日黄昏时分。
成去非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子;一身泥泞从马上翻跃下来,脚下一软竟差些没落稳;身侧早有人扶住了暗暗惊呼:“大公子小心!”
他无力摆摆手,不发一言进了府;脑子却仍是满的。分洪过后,湖熟、江宁两县灾情最为严重;灾民差不多有十多万,当地义仓里的粮食竟不足万石,只够应付十日左右,朝廷这边需尽快拨粮赈灾才是……
早前的折子,今上只下诏由他全权部署,一场暴雨就能搅和出一个烂摊子来,成去非想到这里;困乏劲儿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几日,虞归尘从苏州办差回来,知道此事来不及先回虞府;径直赶到了成去非这里。
屏风后是假寐的成去非;下人通报后仍不睁眼,只这样闭目沉思着。
他实在是倦极。
自大将军案了结后,朝廷人事自上而下,换了半边天。同大将军有些瓜葛的,倒也不曾全部法办,人都杀了,六曹怕是都要空了。杀伐与施恩并存,才是天子之道,那些留下的,自然更加战战兢兢,唯恐忠心表的不够。
然而六曹里人事,自然一言难尽。
成去非听出虞归尘的脚步声,这于他是万分熟悉的,随意道了句:
“你回来了。”
虞归尘见他清瘦许多,身上穿的仍是几年前旧衣衫,实在不忍再打扰他,便说:“我改日再来吧,你且歇着。”
“无妨,你去苏州这一趟可还顺利?”成去非慢慢睁开眼,这些日子他确实清瘦,目光越发幽深了。
虞归尘只得又坐下来:“一切妥当,眼下灾情……”他征询的目光望过去,成去非语气倒寻常:
“要粮,朝廷拨不出来,要钱,国库空虚。”
“端午讯暴雨连绵,水位猛涨,天灾本就不可预测……”虞归尘一番话还未说完,成去非忽硬生生截断了:
“天灾不可拒,*亦不能免。”
虞归尘去苏州前便有所耳闻,上游是城南城北几家的田,毁堤泄洪的事情倒也做得出来,成去非这样说,虞归尘已明白几分,见他脸色越发没了表情,知道他心底已然是难抑忿恨,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是冷硬如石。
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大将军一事,他处心积虑,步步算计,于险中求胜,还不曾喘气,人便操劳到脱形几分……
外头赵器眼见虞归尘进去已有一会儿工夫,婢子去泡茶却迟迟不来,不知怎么一回事,便抽身亲自去催一催。过了亭子,看见一人立在那蜂腰桥上,走近数步,便瞧清是步芳,想必是来见大公子的。
于是朝桥上唤了声:“步大人。”不想步芳却无半点反应,仍直直立着,赵器纳罕,这人素日里敏锐得很,今天这是怎么了?
等近了身,才发觉步芳正盯着正南方,一动也不动,面上痴痴呆呆的,赵器起了疑,顺着那目光,虽只看到一抹背影,可也认出了是琬宁,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遂刻意咳了一声。
果然,步芳满脸羞红地转了身,迎上赵器的目光,面上有些慌乱,嘴里竟说起胡话来,对着赵器便作揖:“赵大人……”
赵器一怔,很快,步芳似乎清醒过来,自己也分外不好意思,干笑两声,赵器才顺势笑说:“我倒在步大人这里升了官,大公子在书房,大人快去吧。”
看着步芳匆匆而去的身影,赵器忽想起前两日大公子还提及要给步兰石张罗娶妻的事,心底不由一动。
步芳进来时,见虞归尘也在,忙见过礼,才把图纸掏出来,跪坐到几案前铺展开给成去非看:
“大公子,照您的吩咐河堤修葺一事,已开始正式动工。”
待步芳细细解释完,成去非才问:
“河堤去年刚修过,花费要比别处还多出几倍,我知道有人开闸放水,可河堤就这么不堪一击,一场水便冲垮了?”
步芳身子一紧,面色变了变,成去非只冷冷看着他,步芳被瞧得心里打怵,额间很快布满了汗,犹疑道:
“既然这次重修了,大公子放心,小人一定给修好。”
成去非还是面无表情,步芳更觉为难,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小人出身鄙陋,承蒙大公子不弃,才得一展平生所长,小人没什么可报答大公子的,只想着好好做事,能为大公子解忧……”
“少废话,你早知实情?”成去非毫不犹豫打断了他。
步芳不敢同他对视,身子已深深俯下去:“丹阳郡不比别处,大公子岂会不知,有些事,”说到这,步芳抬首深深望着成去非,“小人以为大公子不知道的为好,就是大公子知道了,又能如何?小人见大公子累得脱了形,再生那些闲气,小人……小人这心里头……”步芳忽然哽住说不下去,目中已然泛着泪光。
话说到这份上,虞归尘早领会其中涵义,手心也微微沁了汗,却听成去非忽低斥一声:“浅薄!”
步芳立刻淌下两行清泪来,成去非也不管他,声音里有难言的怒火:
“步兰石!你早知个中猫腻,居然敢瞒下来,你还知道自己出身鄙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听听!听听你刚才那番话!跟谁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成去非很少动怒,因着连日的操劳,怒气攻心,半途被堵住,竟剧烈咳了起来。
步芳见他这般更是泪如雨下,连连叩首,成去非极力压着心头那丛熊熊之火,咬牙道:“说,修堤的钱到底被谁截了一道,还是几道?!”
虞归尘屏气凝神,心底发沉,步芳浑身一震,知道瞒不下去了,终含泪道:“顾家……还有,”便是这一顿,虞归尘起了不安,果然步芳似有若无朝自己这边轻瞥一眼,继续道:“虞家说修堤,占了府上荫户的地,便从中抽了部分钱作为抵偿。”
原来如此!虞归尘这才明白做事一向忠心的步芳为何隐瞒了此事,成去非虽早猜出端倪,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眼中寒意更加凝重:
“为何不报?”
他仍不放过这个,步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