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第8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却忽听两声婴儿般的啼鸣细细传过来,恍惚间竟像那夜猫呜咽,成去非拨开近处草丛; 借着月色,朦胧间可见两个身影叠加交错; 再定睛看了,原是并肩而行; 看身形,像是女子,半边身子没在长草之中; 一人似怀抱婴孩,一人挑了盏昏黄灯火,透过草丛忽隐忽现。
这便奇了,此处人迹罕至,她两个弱女子不像是来放河灯的,走这夜路都不怕的么?成去非沉沉想着,朝琬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悠着起了身,朝那两人靠近了几步。
只见那两人在河边站定,一人仍持灯立着,另一人弯腰蹲了下来,似低声呢喃着什么,因夏风刮得蒹葭作响,又有些距离,成去非只能听见隐约人声,说的什么全然不知,等到那婴儿骤然发出几声清亮的啼哭声来,他方知自己判断未错,静候了片刻,只见蹲着那一人手底好似往河中置放了一团东西,她半个身子挡着,看不真切,依旧有不住的窃窃私语顺风而来,那女子身形一直维持着往水中下压得动作,成去非忽意识到了什么,疾步跨了出来,径直朝那两人走去。
还是挑灯这人看到了成去非不知从哪遽然冒出,吓得把那灯就势一丢,扯起蹲在地上的女子连连惊呼:“快走!快走!有人!”
那女子面上却麻木许多,只道:“我还没给我儿放一盏河灯……”
话说间,成去非已到眼前,俯身先捡了灯,拿火折子重新给点亮,扬高几分,打量她二人几眼,先前持灯的年长些,而这另一个则双十年华模样。持灯者,眼中满是戒备,那一个则有丝恍惚,成去非留意到两人怀中皆无婴孩,再看那一方水面,烟黝黝映着月光,什么都看不出来。
身后琬宁见他往这边去了,犹豫了下,还是默默跟上前来,方才一阵乱动,帽冠早不知何时掉的,一头乌泱泱的发就此垂下,光线暗,不易寻,琬宁也就作罢。这妇人本还在惊慌之中,眼尖瞧见琬宁,心下一松,直抚胸口,不由脱口而出:“吓死了,原来是对野鸳鸯……”
这句落入琬宁耳中,面上一臊,虽是头一回听,可总觉“鸳鸯”前头加一“野”字便走了味,哪里不对,她说不清,悄悄立在成去非身后也暗自觑了一眼这两妇人。
成去非自不能跟这妇人见识,只看向年轻妇人,问道:“这位娘子,你怀中抱着的婴孩哪里去了?”
“什么婴孩!哪里有婴孩!”年长的这位妇人反应甚捷,立刻抢白截了他的话,成去非疑心她二人别是作奸犯科,与人结仇,害人子嗣,遂冷哼一声:“方才不是婴孩啼哭?”
这妇人只当他两人在这里野合,早鄙夷了一番,心底不似先前畏惧:“这荒野四下的,指不定你听见了什么,”
说着忽“咦”了声,指着琬宁道:“该不是你俩人想孩子想疯了,你想要孩子,让你后头那位生一个便是!”
琬宁听了这话,简直没脸见人,堪堪拿帕子半掩了面,红着脸不作声。
到底是无赖妇人,几句下来便渐露泼皮一面,成去非懒得和她周旋,兀自朝那水域近了近身,冷眼看着她二人道:“那婴孩被你们溺毙于河中了,是不是?”
这妇人面上一惊,却仍勉强支撑:“你莫要……莫要含血喷人!”
“是,我把他溺死在这河中了。”那一直没言语的年轻妇人忽然承认,面上仍是木木的,“姊姊,既被他看了去,由着他去官府告状,横竖不止我一个。”
她镇定异常,自怀间又掏出一盏河灯,捧到成去非跟前:“这位公子,能借你火折子一用吗?”
“你得先告诉我,为何要溺毙那婴孩?”成去非讶异她这般从容,似是做惯了此类事一样,如此,才更让人心生寒意。
她斜瞥一眼成去非,无谓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该折腾的都折腾了,这块肉硬是不肯掉,只得生下来。”
这一番话才叫成去非真的错愕怔住,反问道:“是你自己的孩子?”
妇人点点头。
“虎毒尚不食子,你缘何做出此等狠心之事?”成去非幽幽盯着她,心底确实不解。
“公子不闻添丁钱?”她略一嘲弄打量了成去非,“公子怕是没娶过妻生过子吧?”
“生一儿,要纳百万添丁钱,小民家贫,无以输官,不溺死他,我家便都要跟着饿死,”她照旧面色不改,说的极为寻常,“公子想告就告,这方圆百里,溺死孩子的不止我一个,官家虽下了禁令,可家贫者实在拿不出钱来,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弄死完事。”
一席轻飘飘的言辞,听得成去非大伏天里心寒齿冷,默默替她点了河灯,目送她往河岸边走去,妇人一壁俯下身子,一壁轻念道:“愿我儿来生投胎到好人家,荣华富贵享不尽……”
她话中并无多少感情而言,不过例行公事般,河灯顺水而去,这些话也顺风飘散于水面,不知所终。
“公子要押我们去官府吗?”她折过身,望向成去非,成去非默然不语,听她又道:“公子要是肯发善心,我们自当感激不尽。”
成去非摆了摆手:“你们走吧。”
这二人见他既好说话,便道了谢,经琬宁身畔时,这年轻妇人忽道:“公子带这位小娘子……倘是怀了孩子,可得想清楚了。”
琬宁本听了她方才一番话,兀自心惊,不料她忽蹦出这么一句来,羞得忙垂首只轻轻顺着发梢,听那两人脚步声远去,方稍稍抬首,却见成去非已背对着自己,在那临岸处,负手而立,月光将他影子拉得长,直往她这边投过来。
皓月当空,水面荡漾,她默默在他身后凝视着,不知成去非在思量些什么。她虽吃过些苦,不过就那几日,咬牙也撑了过去,全然不知寻常百姓之苦为何。
今听了妇人言语,惊愕中只觉不可思议,这些离她平日所受圣人教化似乎有那么一丝瓜葛,可又分明遥不可及,那两妇人早已离去,她仍觉恍惚不真实。
水波粼粼,这一处,她本还幻想着白日里是否风物宜人,可借着夜色,这里却刚刚活生生溺死了一条无辜性命,谁又知道这河水的尽头,是否会漂浮着无数小小的尸首……
琬宁被自己无端的想象吓到,放眼望去,那河灯早不见踪影。她忽记起幼年时烟雨给她讲海中鲛人之事,说是月明之夜鲛人们便会浮出水面唱歌,她虽年幼,也猜疑是无稽之谈,脑中却仍勾出一幅绮丽幽深画面,如今听了这事,怕是再也不能对这水面再有任何美丽幻想了。
“走,把你那河灯放了,我们好回去。”成去非转过头来,琬宁想从他面上辨出几分情绪,发觉并无愠色,遂终不能得,只得轻问道:“大公子,您是不是很生气?”
成去非举着火折子,一壁寻他们刚才置放于岸边的河灯,一壁曼声反问:“生何人的气?”
他正疑心阿灰所细拟的“九品混通制”不过一纸空文,心头确实不悦。
“你愁眉苦脸作什么,我总归没生你的气。”成去非见她小脸上愁云惨淡,不由说道。
话音刚落,已找到方才未曾来得及放走的河灯,便重新给点亮了,琬宁欲言又止,默了半日,才道:“您会上书奏请减免百姓的徭役么?”
“你想了这半晌,这是要替我分忧么?”成去非俯身把自己那盏河灯轻轻一推,送走了。
琬宁腼腆道:“我只能想到这个,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书倒没白读,”成去非缓缓起了身,“有这么一颗为民的心是好事。”
河灯在长河之中上下起伏着,琬宁似回过神来,含羞问他:“大公子,您写了什么字?”
成去非略无表情:“我不写字,只需去做。”听得琬宁很是失落,低声叹道:“您都没什么心愿么?”
“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心愿?”河灯渐渐消失,成去非便收回目光。
琬宁蹲下,把河灯慢慢放下水,认真道:“大公子的心当是伏愿社稷千秋,烽烟不举于三边,乘瑞气长隆于一境,”说着侧眸抬首问他,“我说的对么?”
他本以为她此刻来放河灯不过小儿女情思,此刻忽突兀地点破自己心事,犹见她眉间微蹙,仿佛那一缕愁态天生一般,不禁多打量了几眼,琬宁被他瞧得不自在,白玉一样的面上沁出一层胭脂醉来,正想避开他,成去非却就势俯下身来,一手托住她下颚,似在品估着她:
“汝当为解语花,亦能解忧乎?”
琬宁心跳不止,颤颤垂目,成去非遂松手扶她起身,见她交手低头不语,便道:“我该如何赏你呢?我的小娘子?”
听他陡然换了称呼,正是方才那妇人称呼她的,琬宁更觉羞怯难忍,这一声叫得人不知今夕何夕似的,尚不知如何回应,成去非已道:“答应你的事,既已做到,如今是不是能少恨我一层了?”
言及往事,总像是在好了的伤口揭那道疤,琬宁神色微微一变,想他所做这一切仍是在为当日之错而赎其过,许并无他意,不免伤怀,嘴角便抿得紧几分,低声道:“您不必如此的。”
“我欠着你不好?”成去非轻笑一声,示意她往回走,“你当我跟谁都有这般闲情么?”语罢仍抱她上马,心中还念着今晚所遇之事,快马往乌衣巷回赶了。
第120章
朝会照例在东堂举行; 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大都就住建康城内,除却韦公,另有几人告病请假; 丁忧奔丧,其余人等仍依例赴班。虽说立秋已过; 帝都暑气却非得等到农历八月才得消散; 天子体恤廷臣,特意在东堂赐下消暑瓜果梅汤等物; 又把朝时往前略略早提; 尽力赶在日头初升时便能结束掉朝会。
寅时刚过; 司马门外已聚了一片人物,有喜乘牛车的; 也有步行而来的,三五成群,或喁喁而谈,或忽朗声而笑; 不过是些缥缈话题,有司侯在一旁; 懒得动弹,不时有那么几句入耳; 亦无太多新鲜感,便是清谈,仍论有无之题; 拾前人牙慧罢了,亦或者曲水流觞,诗酒酬酢,佳句偶成也是难事,终究逃不过谈玄,无一语及情,只求高致,同前朝诗言志缘情早已南辕北辙。倒是大尚书常有山水清新词句,得以流传。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本朝风气大抵如此,军功实务乃世之大俗,廷臣们出则车舆,入则扶持,尚褒博带,大冠高履。如今朝会,风气不觉渐变,总归是尚书台自大将军事了变得尤喜事功,想到此,诸人不由念及太傅在世时,尚书令也曾随父出入各府清谈盛会,虽寡言,却亦有出尘妙语时刻,司徒虞仲素曾赞其“入理泓然,我已上人”,众人本以为他日大公子定能领江左玄学之首,却不料其身端委庙堂,绳御四海,唯使百僚准则为己任,网密刑峻,自引时人嗷然。
这般想着,再去看成去非,持身端正,只默默看那沙漏,倒显得有司百无聊赖。待到了时辰,有司才扬声道:“卯时一刻,百官赴班!”众人各自略整衣冠,自殿门鱼贯而入,文武相对,向天子见礼完毕,方一一入座。
英奴不急着议事,只命宫人呈上冰酪西瓜等物,略微扫了几眼,见廷臣们有怕热的,额间已然布汗,更衬得面白如月,便笑道:“暑热难耐,众卿不妨先用些去暑之物,再议事不迟。”
底下众人忙纷纷伏拜谢恩,倒也坦然享用,唯独见成去非只微抿了口梅子汤,便再无动静,不似他人那般不受拘束,本想笑问一句,转念作罢,静候了半日。
一线线凉意入吼,顺流而下,浸到五脏六腑各处,本在司马门外出的一身薄汗,顷刻殆尽。
英奴向下环顾一周,见众人神色适意,开口道:“前些日子大尚书初提考课之事,另粗拟数十余条例,朕看趁着今日不如就此一议,众卿也好那个主意。”说罢拈过虞归尘前几日呈上来的奏表,示意内侍官道:“念出来罢。”
内侍应声遵旨,接过奏疏,高声诵起:“臣有言,先时国家始制九品,各使诸郡选置中正,差别自公卿以下,甚于郎吏,功德才行所任。然臣听闻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按常为职,但当有以验其后耳。古者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今考绩之法废,而以毁誉相进退,故真伪浑杂,虚实相蒙。今除九品,则宜准古制,陈周、汉之法为,缀京房之本旨,可谓明考课之要矣。百官考课,王政之大较,然而历代弗务,是以治典阙而未补,能否混而相蒙,陛下以上圣之宏略,愍王纲之驰颓,神虑内鉴,明诏外发。臣奉恩旷然,得以启蒙,虽学寡识浅,愿著作典制。”
这奏疏言简意赅,却直指本朝中正之制,何为“毁誉相进退”?又是何人导致“真伪浑杂,虚实相蒙”?听得人好不自在,这奏疏也只能出自大尚书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