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乌衣-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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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沉月一惊,她完全没想到,她那个不务正业的十兄在此处。
庾叔亭施施然直起身来,掸去一袖的针叶,风流倜傥地观摩着她的脸色,一瞬之间便什么都明了了,“撞见瑾之了?”
“阿兄……”
庾沉月兜了兜衣袖,想到方才自己仅只是见了他一面,便先落荒而逃,太没出息了。
“沉月,其实你不必逃的。”庾叔亭忽然正色道。
庾沉月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轻轻将黛眉一颦,庾叔亭有些绷不住笑意,还是正经地告知她:“父亲与桓君已在商讨婚事。”
“谁的婚事?”庾沉月胸口一跳。
“傻妹妹,自是你和桓七的。”
瞬间犹若兜头一盆寒冰水,阴冷冷地泼下来,她神色有异,庾叔亭看得不甚明了,只听到她敛唇道:“父亲要我嫁给桓七,还是——这是桓君的意思?”
庾叔亭反问:“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
凭桓庾两家的交情,她的身份嫁给桓瑾之再合适般配不过,可是若是如此便能甘心,她早就央着她的父亲,执意嫁入桓府了。
可她不想要那样的姻亲。不想要一个淡漠如冰的桓瑾之。不想要一个冷冰冰的后半生。
“我不会嫁的。”庾沉月很坚决。
庾叔亭看不大懂了,“沉月,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么?”
“阿兄以前要我忘了桓瑾之的,现在反倒这么劝我,何以出尔反尔?”庾沉月一句驳得庾叔亭无话可说,她踩着木屐独沿幽径而去。
残阳如云朵滴就的血,自素蓝的绢绡一缕缕晕散。灼灼夭艳的一树繁华背后,一只手慢慢自遒健粗壮的花枝上,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又松开,握紧了又松开,如是反复……
庾沉月回府,才进了后院,便觉得今日的邸院不同以往,进出的人更频繁地往返着,仿佛即将发生什么重要的大事,她心中一紧,脚步加疾起来,越过一道碧藤的壁障,庾夫人正在后院赏花,兴致颇浓,手里把玩着只古老的埙,闲适而超然,宛如一朵隐逸红尘外的幽菊。
“母亲。”
庾沉月匆匆而来的脚步忽地收敛了,她在母亲面前到底是不能肆意的。
庾夫人招手微笑,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挨着坐下,软软的狐毡令跪坐之人觉得慵懒舒惬,不欲离身,庾夫人的手指拨过她漆黑的软发,笑容温煦:“沉月,你是知晓了,你父亲欲将你许给桓瑾之一事?”
原来母亲也觉得这是一桩美满的婚事。她已经年及十六,按理早该许人,蹉跎至今,已经等无可等了。
“沉月不愿嫁。”
她偏着头躺在母亲的肩上,流云染墨的青丝披泄于案,喃喃道:“我不愿嫁了。”
她要一个对她无情无爱、没有半点男女绮思的夫君作甚?
“这事已然由不得你胡闹了。”
庾夫人抚她头发的手指一顿,这么说了一句。
话音骤落,庾沉月的眼瞬间聚了一层淡薄的水雾。她还要如何,她百般试探他的心意,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自取其辱。她到底是个薄面女儿家,她再也学不会一腔孤勇地尽毕生之力去追逐他一个人了。
庾夫人不忍见她难过,有句话终究是没有藏住,“沉月,这事是桓瑾之亲自向桓君提的。”
☆、求娶
“什么?”庾沉月倏忽地从庾夫人的肩头直起身; 讶然道。
庾夫人没有瞒住; 女儿能嫁给桓瑾之,毕竟也是她私心里真正希望看到的; “是他亲自来下聘,他可还说了; 他过去对你不起; 你若是要拒绝; 可当面教他颜面尽失。”
这番话对于让庾沉月彻夜难眠的确是极其奏效的; 寤寐思服了一番; 晨起之后在脸上抹了浓厚的粉妆,将眼底青灰的瑕疵掩去,才得知,桓瑾之今日竟是来庾府提亲了。
阖府上下,她这个女主人翁; 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庾夫人也不曾说过确切的时间,所以她也不知道; 他竟然今日便来了。
整个建康城,除了风流而又颇有三分张狂的谢泓; 当属桓瑾之最受女子追捧和喜欢; 今日换了一袭淡雅的水墨色长衣,秀逸飘然; 眉如紫石棱,轩轩韶举。单是往庭院之中一站,四下惊叹称道之声连绵不绝。
“桓七郎来提亲了; 女郎真是好福气的!”
庾沉月并不理会这个婢女的惊叹,她拧了拧眉梢,越众而出,灼艳红裳一如惊春海棠,随风清飏,他的手里拈了簇尤沾曦露的花,至少庾沉月不曾见过桓瑾之对她微微一笑如此温柔惊艳的模样。
紧绷着一根弦,拉扯得头皮发麻,众目灼灼,她却还是只能迎上去,方才桓瑾之才和她的几位族中长辈说过了话,但心神一刻也不曾松懈,他知道,眼下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庾沉月假意不看他,对他手中的芍药却有几分兴致,宛如雪花碎浮的清溪浅水,那双眼眸清亮水润,明丽而婉约,“七郎这花——”
“赠你。”他这么一说,手里的花推到了庾沉月跟前。
身后的一众婢女仆人都惊愕了,传闻桓七郎不是从来不近妇人的么?她们竟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次不是女郎主动走上前的,而竟然是桓瑾之,他已经上前了一步。
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那簇娇艳的花朵,被温柔而慎重地递到庾沉月面前,薄弱楚楚地漾着花枝,堪怜无比。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本是男女互通心意、戏谑谈笑之俗。
庾沉月认出这花,她博览诗文,对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可她只是冷静地动了动唇,幽幽道:“你当真想得清楚了?”
“清楚了。”他还是个容姿如玉、优雅多姿的翩翩郎君。
“沉月。”
他无数次唤她“沉月”,独这一次白折千回,与以前的千百回都不相同,庾沉月晃了晃神,忽觉得自持多年的修养瞬间破了功法道行,芍药花茎被拈出了一丝绿色的水,从来不曾碰过男人的手,更别说是不能近女色的桓瑾之,他的指腹温热滑软如和田暖玉,手腕处绑着一根红玉丝绦。
不是一触即分,而是悄无声息地一如藤蔓生于野的,徐徐地蚕食而来。
庾沉月心微微沉,拨云见月的欢喜盈满了胸臆,可是她仍旧要做出几分矜持端庄的姿态,把手这么婉转地抽回来,揉了揉手腕子道:“你若是因为可以碰到我,便觉得此生非我不娶,做出虔诚模样,还是不必,阿蘅可以,我也可以,若是七郎想,自有千千万万的女郎可以碰的,也实在不差我这一个。”
原本还算欢喜的一颗心,因为自己不禁意吐出来的一番话,又想到了这个,瞬间脸色一暗。
桓瑾之测过眸扫了扫,回廊之中的一众婢女,清扫的、浣衣的、折花的,满满挤了一院落,俊脸淡淡地红,见庾沉月越发失落,又有些不忍,“可偏偏,就差你这一个。”
“呃?”庾沉月怔悚地去寻他的眼眸,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耳背,有生之年,竟还能听到桓瑾之甜言蜜语地哄女郎,她一直以为,只有游戏风尘的十二哥哥才会说的。不对,谢十二也没说得他这么直白坦率。
他清咳了一声,此时庾沉月才发现他白皙的脸上那芍药花丝一般的红痕,身后的喁喁低语渐渐放大了起来,她来不及遏止,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一贯清俊自好的桓瑾之,还有这么一面,羞赧、窘迫,至情至性,真挚动人。
“沉月!”
搅扰风月的一声长唤,方才还赧然无措的桓瑾之顷刻转过了身,退了几步。这场景有些尴尬,他是上门提亲的,可是却——
庾叔亭拾级而来,手中拿了一个信函,轻笑道:“这个谢十二,难得有这心思!”
“十二哥哥的?”
不知道为什么,桓瑾之觉得那个“十二哥哥”极其刺耳,眉梢微微耸开一波墨痕。
红色封缄的信函被庾沉月缓缓抽开,她诧异道:“十兄没有拆开,怎么知道他有什么心思?”
“谢十二要娶巫蘅这事,你们竟不知道么?”
庾叔亭一时激起千层浪,身后满园婢女花容失色,瞬间苒苒繁华凋零。她们是听到了什么?堂堂陈郡谢氏的嫡子,竟然要娶一个破落户寒门女?
就连庾沉月,也是不认同地蹙眉道:“十二哥哥是不是太心急了,这时正是紧要关头,我听说谢六郎和谢十一郎,对族长这个位子倒是很有兴趣,他们出仕已久,在朝中地位稳固。他难道就不怕么,族长对那个两个庶子也是极青睐的。”
庾叔亭摇头作不知。
身后传来一个一语道破的清沉声音:“但若是,谢泓根本就不要这个族长之位,根本,就只是借着成婚因利乘便,又当如何?”
“谢泓他不要这个族长之位?”饶是庾叔亭修养已久的淡泊之气,也因这句话不得不动容地望向桓瑾之。
自谢安后,陈郡谢氏之基业,天下共瞩,多少人羡慕谢泓生在谢家,恨不得取而代之,可这鱼肉,人家竟是说舍便能舍,弃之如敝屣。
只怕这事之后,这位淡泊名利的谢十二,在士族之间又有一桩美谈了。只可惜,到底是娶了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天下人眼中,巫蘅必是谢十二的负累,她的名声就未必好了。
桓瑾之猜得透庾叔亭想的什么,只是没有点破,“谢十二只羡慕过一人,那便是谢安。四十之前,他不从仕。”
四十之前,则隐逸山中。
至于四十之后,谢泓那人随性坦然得很,若还对这个时局抱有一丝一毫的信心,或是他觉得自己还有那个复出的心志,再说也不迟。不过依桓瑾之对他的了解,谢泓多思而敏,但性子却有些随遇而安的懒散,他未必真有那个意志。
“所以十二哥哥是要请我们去闹上一闹?”这个好玩,庾沉月把信函贴在胸口,一脸神秘地不肯告诉庾叔亭和桓瑾之。
庾叔亭倒是还好,桓瑾之却不大能接受,她将谢泓写的信这么近身贴在胸口上,视线一凝。
氛围瞬间冻成了冰似的,庾沉月这时都快忘了她今日还被人求娶着,而她还尚未答应,此刻她抱着别的男人的信,虽说谢泓只是邀她参礼顺带出些馊主意的,但怎么说,也该先给他一个回应啊——
桓瑾之的薄唇往内收了收。
“瑾之,没想到谢泓还赶在了你前头!这样甚好,我这个妹子自幼与谢十二感情甚笃,他的婚礼,沉月自是不能不去的,出了阁做了桓家妇反倒不大好了。”庾叔亭原本只是适时地打个圆场,殊不知他那句“自幼与谢十二感情甚笃”倒是桓瑾之一阵胸闷。
偏偏她也不曾表明心意,桓瑾之知道,自己以前对她忽略太多,她眼下即便不答应自己也没有错,他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种忍耐的焦灼,等待的心悸,她不知道受过多少年,所以他才更心疼她,更说不出话来。
“沉月,我——”庾沉月疑惑地看着脸色为难的桓瑾之,只听到他低哑微润的嗓音,“我今日先回去了,你想好了,再——”
“有什么问题么?”
庾沉月的一个反问,教他摸不清路数,愣了愣,庾沉月掐着那朵鲜红欲滴的芍药簪在鬓发间,笑靥朗朗,“桓瑾之,我最不能拒绝的就是你了啊,还有什么问题么?”
桓瑾之的唇角舒卷开来,他仿佛看到冬天一簇一簇密集的朝霞,自她柔黑的墨发腾烟而起,化作一股明艳生动的色彩,熠熠在交汇的眼波里,有什么事,不言而喻。
“为什么,忽然转变心意,要娶我?”
依依柳堤,十里飞烟轻絮,绿满古都。水墨色衣衫的桓瑾之,正仰着下颌,优雅光滑,又芳绚如兰草脂玉的美男子,还是那么众人所望的存在。
但他其实并不若表面那么的云淡风轻,他甚至比庾沉月还要紧张,手心一层薄汗不曾叫她发觉,他甚至不敢牵她的手。尽管他知道,她可以接近。”我恐怕不能回答。“
有夫妻成婚多年仍然相处生厌,百事俱哀,有些心动,一眼则合,原本便说不清楚。他和庾沉月相识多年,他一直以为她是个端庄温婉的闺秀,至少她名动建康之时,无数人说起庾沉月,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