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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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捧着只热腾腾的烤地瓜,边吃边噎的直打咯儿,见尹玉钊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跪在雪里头,赤着上半身,混身被藤条抽出的伤痕,冻的瑟瑟发抖,遂将半只地瓜捧给他。谁知他不吃地瓜,却一口咬上她的食指,生生咬出血来。
那时候的伤早都没印子了,这浅浅的印子,还是苦豆儿那回咬的。
宝如伸着根手指,连连点头:“恰恰是,你瞧瞧你给我咬的,多少年了都褪不去,便为此,你也不能起兵造反,对不对?”
尹玉钊低头不停的笑着,声调嘶哑:“若为着这根指头,我就更得反了,只凭二百死卫,李代瑁可奈何不得我,坐到舅舅身边来,那份血谕在何处,坐到这儿慢慢说给舅舅听。”
拿血谕,推翻小皇帝和李代瑁,挟天子以令诸侯,尹玉钊是想凭借她手中的血谕,掌控长安城。
宝如低声道:“那东西早被我公公烧了,你若谋篡,另立新君是不可能的。”
尹玉钊起身,欣赏着这座小小的花园,葡萄藤上青果缀缀而繁,墙角两株桂花树,要到秋来,风送桂香,也是雅极。
“那就正好,趁此改朝换代,待舅舅做了皇帝,封你个长公主来做,好不好?”他忽而回头一笑。
宝如不动声色挪到了葡萄架之外,似乎也在认真考虑此事:“我家明德人好着呢,你不能杀他,否则我就不做你的长公主,你得封他个驸马才行。”
尹玉钊牵唇笑了笑,一句傻丫头还未说出口,忽而头顶的葡萄架迎面扑过来,宝如转身,连蹦带跳,脱兔一般,已经去抬那卡在圆月门上的剑鞘了。
只要她能抬起剑鞘跑出去,再喊人回来,今天,尹玉钊逃不出这座荣亲王府。
手中无剑,连撕带扯,纵手中有千般的力,与这枝枝腕腕的长藤对抗也足以叫人发疯。
叫葡萄藤套落了冠,青果儿染脏了一袭白袍,不过一株葡萄架而已,竟将个尹玉钊弄到狼狈不堪。冲出葡萄架,宝如还在绝望的往外掰那剑鞘,妄图能突出去。
回头见尹玉钊已经突了出来,她笑的又惊慌又尴尬:“好好的葡萄架它怎么倒了?舅舅,可是你不小心踢到搭架的棚子了?”
事实上葡萄架下面两根主柱受了十年风雨,叫结成糠了,宝如昨夜瞧着架子不稳,还曾吩咐苦豆儿今日收整的。谁知未来得及收整,恰遇上尹玉钊来,方才一脚将它踏倒,就把个尹玉钊给挂到了里头。
尹玉钊披头散发,满身咕噜噜乱滚的小绿葡萄,两手压在月门上,将宝如的脸掰过来,逼迫她正对着自己,忽而一把捏上她的咽喉,再慢慢收紧,居然是要掐死她。
“我可怜吗?”嘶声哑气,他问道。
宝如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一下下往门边够着,那地方拨拉着。榆木做成的木闩,就插在不远处,一下又一下,她够到了,一只细手握不紧,半砸半扔,敲到了尹玉钊披头散发的脑袋上。
差不多就是猫猫挠痒一般,尹玉钊反而叫宝如给砸笑了,手再度捏紧:“我只问你,我可怜吗?”
宝如没了木闩,又叫他捏的喘不过气来,连连摇头:“不可怜,你一点也不可怜。”
“父子聚麀,说的可是我?”他又问。
宝如艰难的伸着脖子,嗓子里咕咕乱叫:“不是,不是,是那些乱扒灰的无耻之人。”
他手上满满的苏合香,清凉油般的味道,皇宫里的味道,只要嗅到,宝如便毛发倒悬。
她觉得自己今天非要被尹玉钊捏死不可,而她唯一惹过他的,大约就是那天在晋江茶社的碧水书斋里,翻出了《礼记曲礼》中的父子聚麀一篇。
“小时候总看我可怜,背着人给我送这个,送那个,好像我很需要你拯救一样。可分明我被尹继业差点打死,满长安城的人都围着耻笑的一回,就是因为你。你可还记得?”他停了手中力道,低声道:“若你记得,我今天饶你不死。”
宝如两只眼珠子定格在尹玉钊脸上,觉得他不该是撒谎的人,但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已何时与他有过太深的过节。
尹玉钊见自己果真捏的有些狠了,也怕要掐伤她,略松了松手,道:“再想想,当年在白马寺那一回。”
第142章 合昏
宝如终于想起来了。她在白马寺害尹玉良那一回尹玉良从龙门石窟的栈道上滚落尹玉钊恰跟在后面不远处。他尽力去追自己那胖成球的哥哥瘦瘦的少年没有捞住尹玉良连带自己也滚了下去。
尹继业就在黄河边打的他当着众人的面扔进黄河里看他凫上来,再一脚踏下去。多少人在围观,人人在笑捡来的狗崽子,孽种,竟敢不救府中的嫡子其心叵测。
宝如也在人群中她想起来了,那时候他盯着她的目光有多狠毒。
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说对不起会不会有点晚?
尹玉钊终于松了手掏出帕子一下下擦着脸上的脏污低声道:“我不杀你因为我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舅舅。也不谋反,因为尹继业比小皇帝和李代瑁更可恨一千倍。尹玉卿小时候将我当成条狗如今在你们府中做狗,我才不管她死活。
人世这恶道比地狱还丑陋一千一万倍我厌恶所有人,包括你。但我想知道同罗绮是谁杀的,我也要你正视这件事情,明白否?”
宝如连连点头。
“我送来的鱼虾,你必须给小西拉吃,不准丢掉。”
宝如大口的喘着气,慢慢溜蹲在地上,又叫尹玉钊拉了起来:“你爱同罗绮吗?”
宝如迟疑片刻,见他眸色渐戾,连连点头:“爱!”
“这就对了。你最爱的人叫人用砒霜毒死了,你必须正视此事,必须将杀了她的那个人当成仇人来看,对不对?”尹玉钊身量太高,不得不退后一步,低头问她。
迎面照面便是梨木门闩,这一回宝如使出的吃奶的劲儿,砸在额头上咣的一声响,砸尹玉钊头晕眼花。
尹玉钊不信宝如会砸自己,直接一串血顺着眉心流下,才知自己额头竟叫她给砸破了。但恰好,她砸明朗了他的脑子,叫他想起来,这是在荣亲王府,李代瑁正在等他在这府中行禽兽之事,好捏他的把柄。
“有种,你再砸一次试试。”他居然说了这样一句。
宝如极认真的,扬起那块梨木门闩,小嘴紧抿着,目光坚毅,对准伤口,再砸一棒。
尹玉钊忽而用力,一把将宝如揽入怀中,软软的,温惴惴,母亲般的味道,这是他贪恋的,但又不敢奢望,怕要沉沦的味道。
他立刻松开,说了声砸的好。
尹玉钊遍身赤热,灼烫,虽只抱了一下,隔衣相挨,宝如以过来人的经验暗惴,他当是吃了助性之药,好在他自制力算好,只耳红面赤,没有做出禽兽之事来。
她扬起木闩:“那要不要再来一下?”
尹玉钊轻声的笑着,额头上血一点点往下流着,低声道:“茶里的药,是你差人放的?”
宝如连连摇头,也怕是李代瑁使的坏,心说对付小人有小人的手段,对付君子有对付君子的手段,给尹玉钊吃春药肯定是不对的,因为他便贼阴,跟尹玉良那种无赖不是一路人。
她笑道:“我和我父亲,都是拿君子之礼待您的。他本想亲赴风铃院解释此事,大约有事耽搁了。至于药,是风铃院那几个婢子见侍卫长生的俊俏,想要强您,才……”
边听边笑,尹玉钊又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你觉得舅舅生的俊不俊俏?”
宝如迎头,又给了尹玉钊一棒子。
尹玉钊血流满面,缓缓收了笑,一把拉开宝如,膝踢剑鞘,拉开门,扬长而去。
尹玉钊才出海棠馆。不远处一个小婢子黛青立刻绕近道,提着裙帘直奔清辉堂。
清辉堂里,一个穿着湖蓝色春衣的小美人儿就在地上跪着,转过脸来看小婢子黛青,正是顾氏的另一个大丫头黛眉。她显然也特别着急,迎门便问:“如何?那尹玉钊可曾……”
黛青摘着唇角摇头,显然,尹玉钊吃了春药,去了趟海棠馆,却什么都没做。
不一会儿,顾氏匆匆而来,进门就道:“方才我支开了王爷,等得许久,你们就这样替我办事的?”
事实上,李代瑁给顾氏传的话,是让她拿徐媚媚对付尹玉良,自己亲赴风铃院跟尹玉钊聊天,商谈,让他瞒下此事。但顾氏觉得既来了两兄弟,该让宝如吃的亏,自然要让她吃。
所以她临时派了黛眉过去,添了几盅有药性的茶,吃罢之后,便故意让黛眉引他往海棠馆,就是不想让宝如把自己摘撇干净。
黛眉引完人,自然就跑了。留下黛青暗中透听消息,看宝如是否吃了暗亏。
黛青将宝如和尹玉钊二人的对话原原本本透给顾氏。顾氏闭着眼睛半天,叹了口气道:“罢了,也不是一次就能成的事,瞒下去,把证据全销毁了。”
她向来见好就收,寻觑出机,不给人留把柄的。
傍晚。小西拉坐在窗子上,一碟子的小鱼小虾吃的正欢。
也不过些臭鱼烂虾而已,尹玉钊送来的,它就是吃的格外香甜,宝如自己买的,总吃的不甘不愿。
两眼直勾勾盯着窗子上的小西拉,宝如自己替自己滚着一颗滚烫的鸡蛋。
待鸡蛋不烫了,苦豆儿又递了枚滚烫的来。宝如刚接过来,秋瞳进来了。
她不着痕迹搭了方披帛在脖子上,问道:“尹家大公子的事,如何处理了?”
秋瞳道:“最后闹的狠了,尹大公子和刘姨奶一起去京兆府见官,绾桃跟着去的。京兆府一瞧一个国公府并一个亲王府,便和了稀泥,亲自送尹大公子回家,刘姨奶回府了,还在咱府后院住着呢。”
“尹府二公子了?”宝如又问道。
下午在后花园,尹玉钊出去之后。过不得片刻,又遣人送了些猫儿最爱的小鱼小虾过来。然后,那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出荣亲王府,走了。
宝如忧心忡忡,毕竟李代瑁是玩了手阴的,若再没有更狠的手段追着,尹玉钊可不是尹玉良,他也许本无反意,叫李代瑁此举给逼反了呢?
秋瞳道:“尹二公子走的时候,恰撞见奴婢,还托奴婢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自扫门前雪就好,他不管他人瓦上之霜的。”秋瞳道。
这么说,他是真的不管尹玉卿的事了?
宝如再问:“王爷可还在府,你们谁出去打听一下,我得去见见他。”
无论尹玉钊想不想惹事,她觉得今天在后花园的事情,都该坦然说给李代瑁听,至少让李代瑁对尹玉钊那个人保有警惕,并理智对待,万一他真的只是追究个同罗绮之死,而不会帮着尹继业为虎作伥了?
毕竟这些年,尹继业待他,果真就像条狗一样。那样的父亲,若是季明德,早一刀捅了,难为尹玉钊忍了那么久。
起身换了件高领的褙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宝如也是苦笑。婆婆顾氏几日装病,似乎是因为脖子上叫公公种了满满的吻痕,她是叫人掐青了脖子,如此一遮,也像遮幌子似的。
恰此时青蘅进来了。她道:“奴婢到前院门上问过了,灵郎说王爷今夜宿在清风楼,若二少奶奶要去,就得往清风楼去找他。”
儿媳妇到公公夜宿的地方去找,当然不大合适。
宝如想了想,道:“青蘅再亲自去一趟,到清风楼外面通报一声,就说我在上东阁院子外面,叫王爷来一趟,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从后院出去,唯有一条台阶上山坡,山上就唯有上东阁一处院子。宝如只带着苦豆儿,出门时莫名觉得今夜繁星闪闪,清风送香,笑道:“自打进了王府,我就没见过星星,今夜倒是天晴了。”
苦豆儿指着那堆在一旁的葡萄蔓道:“二少奶奶莫不是疯魔了,之所以看到星星,是因为咱的葡萄架倒了的缘故。”
宝如回过神来,也是笑自己傻。
上东阁或严的侍卫,白天为了在此招待尹玉良,本来临时全都撤了。按理来说,尹玉卿还关在上东阁的话,侍卫们应该要重新回来站岗的,但今夜院里院外一个人都没有。
初夏时节,山上依旧冷风嗖嗖,院子里偶尔有呜咽之声传出,宝如裹紧披帛,左等右等等不来李代瑁,悄声在苦豆儿耳边笑着:“三更半夜的,作贼一样,你去清风楼那边看看,王爷可来了否。”
苦豆儿应了一声,沿山坡侧的游廊一阵疾步,往清风楼一边去了。
今夜星皎月明,墙内忽而飘出朵合欢花来,落在宝如肩头。她拈起,轻轻抚过,轻飘飘的一团团,一缕缕,艳似朝霞,仿佛仙人织成的锦秀云堆,世间千般花,都不极它的灵动。
宝如记得顾氏颇爱此花,上东阁的院子里就植有一株合欢花树,据说是李少源出生的那一日,李代瑁亲手植的。
这花,大约也是从院子里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