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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东风破之暝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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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门码头的长长石梯,如没完没了一般直挺挺地向着江心延伸出去。江水浑浊,比冬天时宽阔了一倍还不止。一艘巨大的客轮停靠在码头旁,瞬间便有无数的挑夫如急速涌动的蚂蚁一般向客轮扑过去。
天气极其炎热,连一向不怎么出汗的苏柏然的鼻子边也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白色的亚麻衬衫贴着他的背心陷落下去。我更是挥汗如雨,事先请好的两名挑夫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静候着我们的命令。
柏然手里拿着张两寸大小的相片,我们只能凭这玩意去分辨那位姓范的小姨。相片中的女学生梳着两条小辫子,光溜溜的额头看上去有些不合比例的大,相貌倒也算得上端正,不过再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了。据说这是小姨到东洋留学之前照的,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也不知会变成怎样一副相貌。这一次却不是从日本回来,大概也是顾虑到局势紧张的缘故,因此辗转去了一趟印度,中途费时竟然接近半年。有一段时间苏太太差不多以为这位小妹子已经失踪了,很是焦急了一番。这一天若不是牌搭子章司令的太太不肯放人说是“三缺一”,她定然会跟我们一起来码头接她妹子的。
只是苏太太这一省事——她其实是相当贪玩的人——却苦了我和柏然。柏然并未见过他这位小姨,好在我自信目光如炬,在人群中分辨个小妞儿应该不在话下。话说回来,虽眼见客轮舷梯下顷刻间旅人如织,我东盯西看状若美猴王再世,但并未见到任何半个像是苏大公子的小姨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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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柏然(4)
 重庆的夏天如同将人放上蒸笼,而江边的烧烤滋味更别具风味。仗着满眼长江水的庇护,温度大概比市区里低上一两度,但那潮湿的暑气却犹有过之。蒸的时间长了,保不定便会中暑,我见苏柏然面色不大好看,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是这位娇生惯养的苏大公子忽然全身委顿倒在我脚跟前,那可该怎么是好。我一边瞎想着,一边往人群中加紧眺望。却不料已经有人站到了柏然的背后猛地敲了他一下。
“你是不是苏柏然?”那年轻女子大声问道。
柏然吓了一跳。
亏得我卖弄目光如炬呢,倒先让小姨抢了个先机。
两个挑夫赶紧将行李扛上肩,我和柏然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后。范小姨穿着白色马裤的双腿迈得飞快,转眼便爬上一大段石梯,等到她转过身来挥动手臂为柏然加油时,我们早已汗如雨下落后她一大截了。
好一个身轻如燕却又体健如豹的女子。
虽说是小姨,但范文嘉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比我大,比苏柏然小。短短的鬈发,大热天里在脑后束起来,露出线条清晰的脸。绝对算不上美女,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嘴巴似乎又嫌过大。从前过于宽阔的额头上留了刘海,顿时显得清秀了不少。眼神坚定有力,说话干净利落,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活力,因此若是看见从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放出母豹子一般的亮光来是丝毫不稀奇的事。
有些人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一定会发生一些故事。苏柏然是其中一个,范文嘉是另一个。我的心中立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占满了,似乎有些恼怒,但也有欣喜与盼望。我意识到1937年的这场与苏家的邂逅很快就要进入新的阶段。此后我发觉原来我也有着某种天生的才能,那便是对于某种并未发生的事件或者情绪的准确捕捉。说得简单一点吧,我是一个具有灵验预感的人,当然若是那人与我无关倒也罢了,但只要这人是我所关心的、在意的,我的预感便会立刻在他或她的身际形成某种磁场——请允许我使用这么个科学名词,这是跟柏然学的,但大概并不准确——我会在潜意识里捕捉到他或她的未来轨迹。并不具象,但有感觉。这已经足够了。
是的,我预感到在这个故事里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了。苏柏然、范文嘉和我自己,或许还有某几个我暂还没想清楚的人物,只是我还不能想象这些人将以怎样一种关系互相联合在一起,就像是——嗯——柏然的立方体,他那些奇怪的数列中的数字——我尚不清楚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并不着急,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
苏太太打算为范文嘉的到来举办一次舞会。她从前是上海的交际场红人,没料到跟着丈夫退到重庆这穷乡僻壤之后竟然连一回Party也没开过。她曾经提过好几次,但苏东禾总是皱着眉头挥挥手,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这么着就把她的美梦粉碎得一干二净,这“一段时间”眼看就是遥遥无期。这会儿北平那边跟日本人又打起来了,再要让苏东禾答应搞Party呀,怕是连门儿都没有。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范文嘉毕竟是半个外人,从礼数上应该更周到。她这次辗转印度惊险万状地回来,至少也应该举办个宴会压压惊接个风。更重要的是,苏东禾在上海的业务差不多已经完全结束,今后的重心必然放到内地。重庆这个地方看上去没几两银子,但按照苏东禾的说法,“藏龙卧虎之辈大有人在”,多结交几个显贵当然是好的。因此苏太太照着这么个意思一提,苏东禾微微颔首,答应了下来。不过他提出个疑虑,现在战事吃紧,给一个小姨子接风能是多大的理由,恐怕不适合做大,顶多也就在“味苑”办几桌精致的宴席就可以了。若是要请得到一批达官显贵以及太太小姐们到东禾园来做客,怕是要有个像样的理由才好。尤其是军界的那帮朋友,最好能给他们找个符合时局的噱头,那方能既光彩又妥帖。  
  
 苏柏然(5)
 苏太太是个精明的人,立刻想到范文嘉在东洋留学时学的是考古。这“日本”二字倒是不必多提,但考古可就派得上用场了。苏家原本就有些古物,想来要请的那些显贵们手上也有一些,不如办成个“爱国古董拍卖会”,将拍的钱捐一部分给军队里,这样既显得新奇热闹,又能名正言顺地拍军政上的马屁,对苏东禾的名声也好听,一不留神就是个“爱国银行家”。到时候再让范文嘉卖弄一下考古上的学问,更是四全俱美。
这个点子立刻获得苏东禾的赞同。战乱时期一切从简,于是不到一个星期,“重庆市首届抗战爱国古物拍卖会”便在东禾园里举行。当日来的达官显贵不可谓不多,太太小姐们也来得不少。虽说正在打仗,不好明目张胆地争奇斗艳,但女人们总有本事显出些新鲜花样。旗袍的花色倒是一体的素,妆也化得简单,但要么项链,要么耳坠,要么手镯,身上总有些光华璀璨的地方。香水更是用得名贵。重庆这地方跟上海来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但自古山灵水秀,生出的女人们个个苗条俊俏,能嫁到豪门里去做阔太太的更是个中翘楚。因此这一天东禾园里着实算得上美女成群,一时衣香鬓影、莺莺燕燕,“张太太”、“胡太太”、“章太太”的娇呼声所在皆是。我当然也在众宾客之列,但柏然对这样的情景着实头痛,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范文嘉既是苏太太打算力捧的对象,此时自然先不忙露面。
等到用完茶点,拍卖会立刻就要开始时,范文嘉方娉娉婷婷地与苏太太一同从楼梯上下来。这一天大家都穿素装,范文嘉却老实不客气地着了一袭宝石蓝的长裙,烫过的短发恰到好处地拢到两颊边,将微黑的脸衬得分外俏丽。我注意到她长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颇为白皙的胸口肌肤,项链上的坠子相当别致,既非钻石也非蓝宝石,而是一只形状古拙的鸟。只是远远看着,猜不出质地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走到转角处便停下来,一身素白丁香暗纹旗袍的苏太太挽着范文嘉的手,笑容可掬地对安静下来的众宾客说道:“今天给大家介绍我的妹妹,范文嘉。她刚留学归国,学的是考古专业,今天就由她来做拍卖会的司仪。”我恍然大悟,立刻觉得苏太太的安排再妥帖也不过。既然是当司仪,哪怕范文嘉穿得再华丽几分也是理所当然。这一晚她自然是众人的焦点,苏太太得偿所愿。
拍卖会已经开始,我上楼将苏柏然逮了下来。他对宾客间的应酬颇感厌烦,但对拍卖古物却相当感兴趣。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这时已经拍卖到第二件,是一只高二十几厘米的青花瓷瓶。从香港请到的姓唐的拍卖师请范文嘉将瓷瓶慢慢地展示给众人看,一边与她搭档说相声般一唱一和道:“范小姐,你现在看到些什么?”
范文嘉道:“原来这并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瓶。瓶身虽然是青花瓷烧制的双蝶戏花,但内瓶却是粉彩。”
“请问是什么样的图案?”
“鱼戏莲藻。对了,大家请看这只瓷瓶的腹部,这里有四瓣海棠花形的开光,请看,透过这海棠就可以看到内瓶的游鱼。”
“依范小姐看,这只瓷瓶应该是何时的作品?”
“我想应该是乾隆年间的官窑作品吧。对了,这里还有个机关。”
范文嘉眉头微皱,请唐先生帮忙托住底座,自己却小心转动瓶颈,只一两分钟,瓷瓶竟成了一盏稍矮一些的烛台,烛身以鱼戏莲藻的粉彩簇拥着,内里是烧制好的黄蜡。带有开光的瓶腹转上来,竟然是一盏防风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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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柏然(6)
 众人一片惊叹。范文嘉展眉笑道:“这种官窑转心瓶确实是乾隆年间烧制的。乾隆一朝的瓷器有个说法,叫做‘浑厚不及康熙,秀美不如雍正’,但在设计巧妙上却远有过之。大家知道,清朝三帝都分外迷恋烧瓷,雍正帝甚至就在每日上朝的宫殿旁侧设置有专门烧窑的机构,所以这三朝的官窑成就最大。等到乾隆之后,嘉庆一朝的瓷器虽然仍旧精美,却已经显出了颓势。”
唐先生接话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乾隆一朝的瓷器是最后的精华所在了?”
“没错。乾隆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有雄才大略,却又风流倜傥,从国政大事到后宫情事甚至到烧瓷的小事,莫不费尽心思。大家请看这只转心瓶,其实算不上乾隆爷烧出的最古怪的作品,但就这只出自‘古月轩’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当中其实是有一番故事的。”
“范小姐可不可以把故事也讲给大家听一下?”
范文嘉一笑:“这却是跟乾隆爷的风流韵事有关系了。我一个女孩家,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样吧,一会儿谁拍到这只瓷瓶,我便将其中的奥妙专门誊一个副本,跟拍卖证书一起交给买主。毕竟乾隆爷的故事算得上大秘密,我想这样应该是最合适的。”
唐先生点头称是,于是开始起拍。我对范文嘉的故弄玄虚颇为不满,但不得不承认她相当会吊人胃口,一时间竞拍声此起彼伏。范文嘉退到一旁,俏脸上挂着神神秘秘的笑容,我不觉大为生气。
转眼这只“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已经喊到了四万块。彼时正值战争初期,但战事一旦吃紧,物价自然跟着疯涨,一两普通的茶叶已经快涨到三十块。虽说还不到此后张恨水所说的一斤阳澄湖大闸蟹卖四千块一斤的地步,但四万块毕竟已不是小数目。出这价的是一个戴金丝眼镜、身穿深蓝色府绸长衫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他竞争的却是另一位也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只不过年纪大着几岁,胖胖的,头顶上又秃了一块,俨然那中年男子的发福版。看他二人互不相让算得上趣事一件。范文嘉这丫头偶尔在一旁说上两句,很有些火上浇油的架势,两人竟是着了魔般你追我赶,转眼便抬到四万五千块,仍旧相持不下。
苏柏然在一旁看得有趣,拿胳膊肘碰碰我,轻声说道:“这是被我那小姨冤的。”
我禁不住笑,却又正色对苏柏然道:“不过这只花样百出的瓷瓶总还是有些来头,谁拍到也值。”
柏然便道:“那你不打算拍了去?”
这话也算不得激将,但不知为何,竟像是说到了我心里去,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里的号牌,高声叫道:“五万块!”
半路杀出的这个竞争者令两个男子都呆了一下。苏柏然的表情也有刹那的错愕。
我心底暗暗冷笑,心想不过是帮你范文嘉的忙,把价格抬高一点。那两个家伙既然志在必得,自然会一路飙升上去,我这也就算是个托儿了。
果然有人接招。年轻一些的男子立刻举牌报五万一千,另一个想了一下,举牌报五万五千,看来是个胃口大的主儿。我又一次举牌,报六万。
这时连苏太太都连看了我好几眼,脸上颇有诧异之色。不过既然我是捧场的,又不是捣乱的,当然受她欢迎,笑容里便颇有可亲之意。我正得意着,只等那两个家伙再往上抬我就弃权。这时忽然察觉到场上情形有些不对,那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将牌子举起了一半,又停下,似乎有些犹豫。年纪大一些的男子干脆就将牌子翻了过来,摆明是不打算再跟了。前者又犹豫了片刻,也翻牌表示弃权。  
  
 苏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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