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贤王-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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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铭方要出言宽慰女子,忽闻穿堂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声,转眼间,一名校尉慌慌张张跑来禀道:
“方大人,两个狂徒闯将进来,伤了许多弟兄!”
第五十八章 疑惑难消
方正命数十名校尉团团围住朱祁铭,“请殿下移步内室。”
前院的喝斥与叫骂声愈来愈烈,朱祁铭觉得似有耳熟的声音混在里面,便想去看个究竟。“本座前去看看。”
前院中,荀家那两个护院竟然寻上门来,自侧门闯将进来。二人还带着六分酒气,拳法甚是了得,众锦衣卫知他们与朱祁铭相识,所以不敢拔刀伤人,只得赤手空拳上去阻拦,接二连三地被二人打翻在地。
“你们受了何人指使?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出掳人!”
“快把我家公子交出来!”
本座何时成了你家公子?朱祁铭钻出人堆,见二人借着酒劲,叉着腰叫嚷,颇有一番置身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气概。
“快叫你家主人出来说话!”
“对,快叫你家主人!”
他家主人是天子!连天子亲军都敢痛殴,真是无知者无畏!朱祁铭方想出言招呼二人,却被方正抢在了前头。
“牛三,为何不拦住他们?”
那边牛三抱拳略一躬身,也不答话,直直地站在那里,对眼前的情形视若无睹。
“你二人是何方人氏?想造反么!”方正冲荀家护院喝道。
“我们是······”
“我与你们只有一面之缘,何必纠缠不休!”不知为何,朱祁铭隐隐觉得不可将自己过去的行踪当众泄露,便赶紧打断二人的话,“快进来吧。”
二人盯着换装后的朱祁铭,不敢贸然相认,揉揉醉眼惺忪的眼睛,这才“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
朱祁铭领着二人进了内院,拐入内室,支走婆子和锦衣卫。荀家护院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仅有的两张椅子上一坐,倒让朱祁铭只有站立的份了。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今日冒犯了何人?”朱祁铭焦急地道,他觉得是该给这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护院补补课了。
“听人说是什么锦······衣卫,不就是看家护院的吗!”
“是啊,城里大户人家的护院穿得真体面,不过武功倒稀松平常。”
护院?朱祁铭闻言哭笑不得,想想保安州北部的乡村该有多闭塞,竟然连锦衣卫都没听说过!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嘛,将其视作天家护院也不为过。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那可是天子的“护院”啊!若非方正给了本座几分薄面,而牛三又不发号施令的话,你二人恐怕早就在人间蒸发了!
这个方正还算够意思,回京后可得择机替他美言几句。
想到这里,朱祁铭料一时半会跟二人也说不明白,心中一烦,又开始了徒劳无益的劝说:“州城可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快回去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州城又如何?三十多年前我就来过!”
三十多年前?躺在你娘怀中吃奶的时候来的吧!
“我翻过一座山,到过胡庄,足有三十里远啦,荀家护院中,就数我见过世面!”
“咱们若撇下你不管,捧在手里的饭碗可就砸喽!荀家真是一户好人家呀,荀家上上下下谁的话最······”
又来了!朱祁铭头顿时大了,咬牙道:“大不了我给你家小姐留个字条,你们回去后,荀家自然不会怪罪你们。”
二人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不要字条,只要人。”
百理说不服痴汉!朱祁铭无奈,只得做了妥协,“我要在州城逗留数日,你们先找家客栈住下,静候消息吧。”
“也好,不过,咱们每天须见上你一面才行。”一名护院道,见朱祁铭点了头,又有了得寸进尺的意思,“听说你是卢二娘家的亲戚,我看那些护院对你极为恭敬,想必这里的主人也是你家亲戚。卢二娘有这么阔气的亲戚,何必在卢家村受穷!诶,这么大的宅院,住在这里肯定十分舒坦!”
“你二人不可住在此地,不可对旁人说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在何处做事也说不得,否则,你二人若说漏了嘴,我便回不了卢家村喽!”朱祁铭悄声道。
二人微楞片刻,赶紧闭上嘴巴,连连点头。
朱祁铭扫了门外一眼,见牛三将数十名校尉叫在离内室十余丈远的地方警戒,不让任何人靠近内室,突然之间心中莫名地多出了一份信任感,便出门吩咐牛三将二人带出宅院。
牛三不多礼亦不多言,默默领着二人出了宅院。
这个时候,方正已来到朱祁铭身边传膳了。
······
偌大的膳房只设一案一座,案上的开片竹管自外延伸而来,于案上曲曲折折绕一圈,又笔直通往室外。
曲水流觞!当年王羲之因曲水流觞而成就了不朽的《兰亭集序》,而朱祁铭却只能以此为戏,聊以抚慰漂泊已久的心灵。
窗外的晚霞与室内的灯火勾起了对往事的追忆,恍然之中,只觉得王府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心中何止装着王府!此刻思念与忧虑交织并存,思念承载的是浓浓的亲情;忧虑盛装的是对卢家村难舍的情怀。即便置于天子亲军的严密保护之下,心中还是有太多的疑惑待解,有太多的掩藏无法解封。
似乎不必再与方正谈什么涿鹿山、松树堡的风景了,对一个冒死救护自己的锦衣卫千户,只需把酒言欢即可。可是,就算这点心愿,如今想要兑现,仍是太难!门外肃然侍立的锦衣卫,何人敢来与王子同席?
“霓娘!”
“霓娘请!”
门外响起锦衣卫的招呼声。淡淡的幽香先于轻细的脚步声抵达膳房,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形朝这边袅袅婷婷走来,竟是午后吹箫的女子!
霓娘?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称呼,让朱祁铭脑海中浮起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随着一声轻唤,那道模糊的人影未能成形便倏然散去。
“公子,一人难戏曲水流觞。”霓娘跪在案边,明眸流盼间,纤纤玉手握住酒壶,略一倾斜,金黄色的液体便缓缓落入洁白的酒盏之中,“这是出自绍兴叶万源坊的女儿红,公子年少,少饮几盏倒也无妨。”
佳人美酒,若再长六岁,他或许会体验到何为浪漫满屋。只是他却年少,心中除了疑惑,装不下太多的心念。脑海中那道散去的人影重新聚集,凝思之下,已然成型,赫然是那个留给他深刻印象的女子。
云娘!
第五十九章 近水楼台
朱祁铭淡然望着霓娘,心中想着云娘,一番比较之后,发觉二人神态极为相似,而气质却大为不同。霓娘更显娇媚,并无云娘身上隐隐透出的霸气。
莫非她们是一路人?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在脸上露出了三分。
霓娘却是神态自若,捧起一盏酒,轻轻置于竹渠之上,手离盏时悄悄做了个牵引动作。
顺着缓缓的水流,吃水六分的酒盏晃晃悠悠而下,渐渐漂向竹渠外侧,如精准计算过一般,恰好在朱祁铭正前方靠边停下。
“恭喜公子拔得头筹,愿公子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是古人最常用的吉语之一,相当于现代祝福语“永远快乐”。此刻在曲水流觞的游戏中,这一吉语自佳人口中娓娓道来,颇为应景。
往昔身处王府时的宴乐场景悄然浮现于脑海之中,丝丝感触爬上心头,掩住了那道挥之不去的疑惑。
朱祁铭欣然取盏,望着盏中金黄色的液体,激赏的眼色中透着些许的感概。
女儿红属黄酒,黄酒是世界上四大酿造酒(白酒、黄酒、葡萄酒、啤酒)中唯一源于中国,且为中国所独有的酒类。明代绍兴黄酒驰名天下,并远销海外。
诚如霓娘所言,年少者浅尝黄酒未尝不可,故而朱祁铭颇为爽快地举盏一饮而尽,顿时,女儿红醇厚、柔和的口感在舌尖绽放,令他回味悠长。
一道娇笑声轻如泉淌,萦绕于案边,比黄鹂的娇鸣还要动听。笑声未止,霓娘又置盏于水上,离盏时,手指在水面上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盛酒三分的酒盏再次神奇地停于朱祁铭身前,随轻波缓缓晃动,分明带着分挑逗的意味。
“恭喜公子好运连连,愿公子······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是古人常用的另一道吉语,常被用于亲朋好友叙旧、送别等场合。可是,霓娘与朱祁铭非亲非故,年龄又只比朱祁铭长八岁左右,称长辈过于勉强,于是,这道吉语的歧义就在此刻无形地凸显了出来,空气中随之弥漫起淡淡的暧昧气氛。
霓娘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择言失当,当即脸色微红,神情略显尴尬。而朱祁铭则浑然不觉,翛然取盏在手,再次一饮而尽。
“你叫云娘?”朱祁铭故意张冠李戴,脸上却挂着几分天真。
霓娘目光一滞,灵动的双手出现了片刻的停顿,随即莞尔一笑,“看来公子不胜酒力,两盏酒下肚,便忘了方才的见闻。”
有锦衣卫相护,朱祁铭不再像当初遇见云娘时那么慌张,从容之中,淡然一笑,“方才只顾着吃酒,竟然走神了。对对对,霓娘。不过,这世上想必还有一个云娘,云在霓前,能合成一词,云霓可解为美艳的彩虹,亦可解作奸佞之人,一词可以二解,正如一人可有两面一般,有趣。”
“公子年少,心机却胜于成人,霓娘也是有幸,一个年少公子竟有这番谈吐,当真令人眼界大开!”
霓娘话说得从容,手上的小动作却不见了,连续三盏酒入渠,全是自然漂流而下,巧得很,三盏酒都先后停在了霓娘身前。
数盏酒下肚,霓娘的脸色变得更加艳丽了。“唐代李绅有‘山拥翠屏朝玉帛,穴通金阙架云霓’的诗句,此诗中‘云霓’指的是桥,与人方便的桥。”她将一碟菜肴送至朱祁铭身前,转手再去斟酒,“桥惯于行善,将人送达彼岸,功莫大焉!”
莫非她婉言承认与云娘是一路人?她在暗示什么呢?
对霓娘话里的潜台词,朱祁铭当然心知肚明,在守卫森严的膳房中,这样的潜台词显得十分突兀,绝非仅示意“施以援手”那么简单,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
沉吟良久,想起锦云阁运箭镞至境外的往事,朱祁铭幽然道:“那得看桥架在何处了,若在长城上架座桥,那可是罪莫大焉了。”
霓娘凝思片刻,脸上渐渐浮起惊喜之色,“看来真找对人了。公子说世上有个云娘就有个云娘吧,在保安州,云娘、霓娘是公子最该信赖之人。”
这算是坦承身份么?看来,霓娘肯定与云娘是一路人,且自云娘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行踪与可疑之处,否则,她不会如此试探,也不会有“真找对人了”一说!
想到锦云阁与瓦剌人的暗中交往,朱祁铭便对霓娘传达的善意加以悉数屏蔽,暗道:信锦云阁?开什么玩笑!
霓娘仍在旁敲侧击:“殿······公子或许与世人一样,恨透了瓦剌人。两个多月前鞑贼大举入寇,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瓦剌所为,但朝廷不怎么看。朝中将此事怪在鞑靼头上,就在三月底,行在兵部尚书王骥与都督任礼、蒋贵率大军进剿鞑靼残部,执其左、右丞,鞑靼汗阿台已陷入绝境。”
霓娘口中“行在兵部”中的“行在”二字大有来历。宣德皇帝对南京有特殊的感情,当初议定了迁都南京一事,未及成行便已圣体违和,迁都一事被搁置了下来,所以,原先准备随宣德皇帝南迁的六部在名称之前加上了“行在”二字,如行在兵部、行在工部等。如今南迁之事被无限期搁置了,但“行在”二字还是沿袭了下来,数年后方取消。
朱祁铭闻言倍感震惊。毫无疑问,大明在步北宋的后尘,就像当年大宋对金一样,大明对瓦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见鞑靼已是日薄西山,便欺弱畏强,拿大明的人力物力替瓦剌打开扩张空间,并一步一步地将鞑靼残部推入瓦剌的怀抱,如此荒唐的决策,竟然出自饱学之士云集的庙堂之上!
以史为鉴似乎永远都是一句空话!与洪武、永乐时期相比,正统年间各级官员的文化层次上了好几个台阶,但其见识与智谋却远逊于前人,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历史现象。
霓娘并无品史论今的闲心,见朱祁铭神情恍惚,又抛出了一道内幕消息:“整个北境都有瓦剌人窥伺、骚扰,巡抚陕西的行在工部侍郎罗汝敬将此事上奏给了朝廷,朝廷廷议的结果是:对瓦剌人要以礼相待。”
霓娘置盏入水,眼中浮起深意,“故而瓦剌是大明的友邻,而非敌邦。”
缓缓漂流的酒盏突然向后倾斜,旋即沉入水中,而朱祁铭的心也在沉沦。
耻辱!
历史有其固有的发展轨迹,总会在关键节点上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妥协苟安是最舒服、稳妥的策略,最易成为庙堂上的首选,大宋如此,大明亦如此。
就在这一刻,朱祁铭似乎明白了皇祖母的良苦用心,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