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之父-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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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我喊:〃混蛋!不许打那只小狗!。。。。。。
〃他们都仰起脸来。
为首一个说:〃谁骂的?〃另一个指着我说:〃那小子!〃〃你才混蛋!〃他弯腰捡起半块砖头……〃叫你小子骂!〃……砖头击碎玻璃,飞入我家阳台。玻璃片儿落满阳台地上。。。。。。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我一时呆住。儿子吓得不哭了,抱头逃进屋里。
一些人家推开的阳台窗子,纷纷关上了。
外面只有些个孩子们,些个吓傻了的孩子们,远远地站成一堆,瞪大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
民工们从他们的小土屋里拥了出来。
〃嗨!你们干吗?你们凭什么?这不是一只野狗!更不是一只疯狗!。。。。。。
〃民工们似乎要两肋插刀了。
〃凭什么?市内不许养狗!谁见了,都有权打死!〃〃那。。。。。。
那你们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你们少他妈的管闲事!些个臭民工,一边稍息去!〃〃臭民工是你们爸!〃〃是我们儿子!〃〃操你们妈!〃〃这些小子找揍!〃双方都是年轻人,骂的结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见一方中一个握铁棍的,汹汹扑向自行车棚,朝缩在几辆车后的花花恶狠狠捅去。。。。。。
一声小狗的哀嚎,很长很长。。。。。。
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头看儿子,儿子在跺脚,在用头撞墙。。。。。。
我从墙上摘下了一柄铝合金的长剑。买了挂在那儿,我就没碰过它。它用来刺死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全身血脉膨胀,我想奔出去杀死一个人。不仅为了花花,而且为了我家的阳台窗,为了无声地哭着跺着脚用头撞墙的儿子,和他的同学、他的小伙伴们。。。。。。
我想在我和某一个人之间,今天必须死一个。。。。。。
我冲到外面时,一切都已结束……一辆小卡车刚开走。那个手握铁棍的人,仍站在车上用铁棍捣着,好像朝鲜族人用木杵捣黏米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捣的是什么。。。。。。
孩子们渐渐围向自行车棚,围向他们的花花的死处。那儿有一摊血。。。。。。
倏忽间我眼前浮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曾养过一只和花花的身世同样可怜的小狗。我们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它被建筑工人们打死了,吊在脚手架上剥皮。。。。。。
那是饥荒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很饿很饿。。。。。。
而今天的人们并不会那么饿。。。。。。
忽然孩子们哭成一片。那一种哭声令大人听了心碎。仿佛刚刚死于非命的不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狗,而是他们的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亲一样的亲人。。。。。。
脸上手上各挂了彩的民工们,同情地望着孩子们,默默听着他们的哭声,纷纷摇头叹息。。。。。。
没谁理会仗着一柄铝合金长剑的我。我不禁感到自己显得滑稽。
我低着头,拎着我原本想杀人没杀成的东西,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哄儿子。儿子猛地推开我,不共戴天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理我!你出卖了我们!。。。。。。
〃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那一天晚饭前我散步时,碰见了冉的父亲,他照例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
他说:〃又碰见了。〃我说:〃是啊,又碰见了。〃他说:〃一早一晚,散散步好。〃我说:〃这我懂。不劳赐教。〃他就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说:〃您不必给狗送食了。它也再不会到街口去迎您了,再不会蹲您跟前,欣赏您抡胳膊踢腿了。〃他神色不安起来,问:〃花花跑丢了?被人偷去了?〃我故意不动声色地说:〃它被人打死了,被您对孩子们说,请来给它打预防针的那些人打死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转身往街口望去。分明的,一心想发现花花在街口,并向他跑来。
当然没发现。
〃你跟我开玩笑吧?〃他审视着我。我说:〃不是我跟您开玩笑,是您跟我,跟孩子们开玩笑。
不过我厌恶这种玩笑。〃那一天,我以为,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为了某一篇心理学论文的发表,对一些被他骗取了信赖的孩子们进行心理测验。沽名钓誉而不择手段、借助伎俩的人,无论老的少的,我都厌恶。
那一天我一直在恨他,从内心里开始鄙视他,后悔自己怎么将他介绍给了孩子们。
〃这。。。。。。
这。。。。。。
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慌慌地拔腿就走。自然并非往回走。
我绕了小月河一圈,又见到他。不过他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
他的步子仍慌慌的,仿佛电影中某个人,已觉得被杀手暗暗跟踪似的。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多余的话,虽该跨过马路了,也不跨过去,继续在这边的人行道上往前走。
不料他发现了我。他跨过马路,迎我走来。
我倒也不愿使他认为我是在避他,只好站住。
他走到我面前,提高网兜给我看,说:〃是排骨。我特意为花花炖了些排骨。。。。。。
〃我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理我了,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
〃我说:〃他们也都不理我了,也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了。〃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是我,通过我的儿子,介绍他和孩子们认识的。
孩子们,包括我自己的儿子,看我时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曾无端地将他们往大水坑里推过的坏人。他们虽没被淹死,却分明的、再也不会以孩子的正常的目光看那样的人了。不错,那种目光里怀有憎恨。但憎恨还不是主要的内容,主要的是极端的轻蔑,和用目光表达比用话说出冷峻十倍的含义……我们已经把你看透了。。。。。。
冷峻的目光若由孩子们投射向大人,我想是要比由大人们投射向孩子们更难招架的。
我早已是一个受过多次和多种轻蔑的人了,故对于些个孩子们的轻蔑,和他们目光中那种已经把我看透了的含义,虽然也不舒服,但较能泰然处之,不甚在乎。我想对于他,大概就不同了。他是老人,是属于〃家〃一类的老人,是做了一辈子导师,目前依然做着导师的老人。是一向受尊敬惯了的老人。被极端轻蔑和被看透,尤其是被一些孩子们,他未必能像我似的泰然处之,不甚在乎。
这使我很快感,很解恨。
我竟笑了。
我又说:〃因为这件事,我儿子失去了他的同学和小伙伴们对他的友好,对他的信任。
我失去了儿子对我的。您是否认为有必要向我解释几句呢?〃他说:〃是的是的,我解释我解释。。。。。。
可是我。。。。。。
我不是。。。。。。
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打针。他们当时也答应得爽爽快快,都说是我求他们的事,没二话。。。。。。
我。。。。。。
真难过。。。。。。
真抱歉。。。。。。
〃他惶惶地望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信了他的话。我想,一定是有某种不该发生的误会发生了,才断送掉了花花那只可怜的小狗的性命。我说:〃我刚才言重了,您也别太难过,孩子们不久便会把这件事忘了的。〃然而,我看出我并没能安慰到他内心里去。
〃怎么竟是这样,怎么竟是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
再见。。。。。。
〃我说:〃再见。〃我知道我今后将很少碰见他了。
〃怎么竟是这样。。。。。。
〃他喃喃着,慌慌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仿佛怕孩子们追来骂他打他。
他险些撞到树上。他拎着的小盆掉了。他弯弯腰,似乎想捡起来。仅弯弯腰而已,并没捡。一个遛狗的姑娘经过那儿。一条健美的〃黑背〃狼狗。大狼狗心安理得地吃起他原本是为花花炖的排骨来。。。。。。
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们。悲哀不会在他们的心灵中常驻,对他们不啻是一种幸运。十几天过去,花花连同由它引起的事,就被时间的大手轻而易举地从他们的记忆之中抹去了,仿佛用干布抹去镜子上的一层水汽那么彻底。只有当他们看到别的人们牵着大小爱犬,脸面上挂着拥有某种特殊财富似的炫耀的神情悠然漫步,他们才仿佛想起什么来。如同老人们想起年代久远的往事。那一种回想已不复有悲哀的甚至连感伤的成分也没有,仅仅是记忆的本能而已。北影和童影养狗的人家多,有的狗还曾是电影或电视剧中的新星和明星。它们活得虽然比不上有钱的西方人养的狗那么高贵那么奢侈,但若和中国的大多数狗们比,无疑应该说是活得很幸福了。当然也绝不至于受到伤害,更不会被活活打死。专业打狗队的人是不会打它们的。专业打狗队打狗看主人。倒是我,每当看到那些无忧无虑活得幸福滋润的大狗小狗鬈毛狗沙皮狗,便不由得想起了无家可归的小小流浪儿般的花花,同时想起冉的父亲所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身世的话。觉得那话与其说是睿智的厚道的,莫如说是无奈的令人沮丧的。
并且,我竟是那么地嫉妒那些幸福的狗*姹换罨畲蛩赖幕ā>」芩钭诺氖焙颍也辉韫亢涟*也不曾对它萌发过一点点义务感或责任感,尽管我替它嫉妒替它愤愤不平于它已全没了任何意义。一听到别的狗吠,我耳边就产生幻听,似乎又听到它死前哀哀呼救般的惨叫。。。。。。
每天早晚我照例散步。如我所料,没再碰见过冉的父亲。我想,也许他再也不会到小月河这边来了。花花的死,竟封锁了他散步的天地,这难道意味着报应吗?一天上午我家来了一位姑娘,就是冉。她一说出她父亲的名字,我便猜到她因何而至了。那时已经春暖花开了,那时我看见别人们牵着的幸福的狗们,已不再替花花的身世感伤,不再替它嫉妒它们了。。。。。。
冉说受她父亲的委托,来向我进一步澄清关于花花那件事的。
我说这又何必呢,狗都死了几个月了,也不是我养的狗。我并没因了花花的死,对她父亲心怀什么难解的积怨。孩子们,包括我的儿子,已把那件事忘了。
冉说那件事在她父亲,却成了折磨心灵的一种老大的罪过。说她父亲一直非常非常内疚,觉得对不住花花,对不住孩子们,也对不住他北影的朋友和我。
冉说她父亲是个不善交往的人,从不主动和什么人过从。除了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没谁常到她家去。说她父亲若非受到郑重邀请,也不去别人家。说她母亲原在某大学教马列。教了一辈子马列,退休前才评上副教授。现在终日在家养花儿,养鱼,养猫,练气功。还成了小月河那边儿最热心的老年迪斯科爱好者们的召集人。说她父亲和她母亲谈不到一块儿。一辈子都在相互寻找共同语言,却没寻找到过几次。说她父亲对养花儿没兴趣,对养鱼也没兴趣,烦猫。一见她母亲练气功的样子,就怀疑她母亲走火入魔了。而她在一家外资公司当雇员,经常出国,比她父亲出国的次数多得多。。。。。。
〃你别看我父亲表面上一副悟禅得道的样子,〃冉说,〃其实他内心里经常感到很孤独很寂寞。但他从不向我母亲流露。我母亲会认为那完全是社会心理学把他搞的,会劝他读点儿马列的书,用马列主义自我调理调理。他也从不向我流露,唯恐遭到我的取笑。那只小狗叫什么?叫花花是吧?我也挺喜欢它的,我帮我父亲给它洗过澡。那一天我父亲带给它的排骨,还是我炖的呢!可怜的小狗,一口都没吃上。它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双懂事的孩子的眼睛。凝视着人的时候,充满了对人无比信任和默默乞怜的眼神儿。我觉得那小狗的眼睛会说话,好像总是在对人说……请千万别伤害我,我是一只好小狗儿。我父亲说花花眼里有忧郁。我父亲说这样的狗不将它当人对待是不道德的。他还说这个世界上,动物万千种,却只有马、牛、象、猩猩和狗的眼睛,跟人的眼睛一样,有时会流露出忧郁来。我父亲说人的年龄其实就是人的心灵的年龄。人年轻的时候不曾爱过,那个人的心灵就不曾真的有过年轻时代。而人年老时不曾怜悯过,那个人就等于是一个心灵方面的残疾人。
花花使他的怜悯有所给予。我父亲他和别的老年人似乎很不同,他太习惯于研究和分析自己的心灵。越研究越分析,越觉得他自己的心灵不健全。这好比一个将侍弄自己的花园当成太重要的事情的人,总想把一切美好的花全都栽种在自己拥有的土地上,总觉得自己的花园太算不上是一个花园了。你说这不就有些荒唐有些偏执了吗?我告诉你这些,其实主要是想告诉你,花花对于他是多么的重要。重要性绝不亚于那些孩子们。。。。。。
〃我说:〃这我不难理解,可我还是很糊涂。既然你父亲委托你来的,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个明白:为什么将花花活活打死的,恰恰是你父亲请的那些人?〃冉说:〃是我介绍我父亲和那些人认识的。否则,我父亲怎么会认识那些人呢?我也不认识,是我的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我的朋友,带着我和父亲一块儿去求他们的。他们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也痛痛快快地接受了父亲送给他们的一条云烟。花花被他们打死了,父亲对我大发雷霆,质问我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