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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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煊望着远处,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当他转回头时,眼底的那一丝黯然已然消失无痕了。他含笑凝视我:“你的生辰,我们不是每年都在承香殿,为你和十妹妹一起庆贺么?”
我心里一痛,垂下了眼睛,在承香殿,我也只是个去贺寿的陪客罢了。我用一只脚拨拉着地上的青草,心里一阵难过。
慕容煊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嘱咐:“我差点忘了提醒你,一会儿开宴,你七姐八姐要是还和去年一样,故意拿酒灌你,你可要学聪明点儿。”
他见我低着头不言语,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肩头,切切地问:“你记着没有,嗯?”
我侧眼盯着身旁的碧桃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小太监在下面大着胆子催了一声,慕容煊撇下我,匆匆走下了山坡。
☆、寿宴(上)
我慵懒地伏在石桌上,用手捏着木鸳的尾巴,让它尖尖的嘴啄了下我的鼻尖,问它:“不去承香殿可不可以呀?”
木头鸟自然不会回答我,只有偶尔飘下的粉红色花瓣,无声无息落到桌面和我的衣袖上。
“嗨嗨,这是什么?给我玩玩!”有人突然伸手到我面前,夺走了木鸳。
十四弟景明倚着碧桃树,嘻嘻哈哈拿着木鸳左瞧右看,一脸心花怒放的样子,明摆着是想将它据为己有,这种“横刀夺爱”的事情,他早就不知干过多少回了。
“还给我!”我大声嚷着,跳起身,跑过去抢。
景明坏笑着做个鬼脸,转身就逃。
我心头恼怒,对他厌烦至极,当下拔脚便追。
景明一面飞跑,一面频频回头,举着木鸳朝我挥动,咧嘴笑着气我。
他只小我半岁,身子长得壮实,个头儿也比我高,不知道的人看到我们,还以为他年长于我呢。
他腿长步子快,不管我怎么追,总被他落下一段距离。
我跑得出了一身热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里较着一股劲,不肯就这么饶过他。
我见他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往湖边奔去,灵机一动,便抄近路,绕过假山,直着穿过前面那一溜长长的木香藤架,打算在那一头截住他。
眼瞅着跑到了木香藤架的尽头,我往左侧一瞧,正看见景明往这边跑了过来,他还不时地回头向后面小径上张望我呢。
我咬咬牙,暗暗加快脚步,想赶到路边那一丛鹅黄色的连翘那里躲起来,等他经过时就扑出去捉着他。
谁知,我从藤架下刚一冲出,便和对面而来的一人撞在了一起。
“作死的东西!”那人怒骂了一声,伸手猛地将我往外一推,咳嗽起来。
我向后一个踉跄,重重仰跌在地上,胳膊肘上一阵生疼。猛然抬头看去,我不由吃了一惊。
父皇大概是刚刚下了朝,黄袍冠冕未及更换,沉稳如山般站在那儿,看上去无限威严。
父皇定定瞧着我,眼中似有一丝悔意,怒容渐渐冰冷,忽而走上前来,想要伸手扶我。
我对这个英俊伟岸的男人,一直心存敬畏,在他面前总是会无端紧张。此时心里更是畏惧,我咬牙忍着泪,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身子,右手捂着左肘,怯怯地望着他的脸,眼中的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父皇皱了皱眉,顿住动作,深深叹了口气。
随在父皇身边的米公公,一贯善于察言观色,忙上前来扶了扶我,笑眯眯地说:“十一公主,还不快给你父皇赔个不是?”
“不用。”父皇面色淡淡,将眼一扫米太监,米公公立刻退到一边。
父皇边咳边走到我面前,伸手握起我左臂,掀开宽大的衣袖,往我胳膊肘处瞧了一瞧,那里擦去了一块肉皮,一片殷红,渗出的血弄脏了衣袖。
他抬手替我擦脸上的泪痕,我怯怯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犹如深海,幽幽沉沉,难辨喜怒。
他的手指有些凉凉的,我却恍惚觉得他的目光很温暖,那一个瞬间,我沉浸其中,不忍移开视线,心头涌起一阵拥抱他的冲动。
这时,景明恰好打从前面一阵风似地跑过,父皇用眼角余光瞥见,当即朝他冷喝:“站住!”
景明顿住脚,回头一见父皇,立刻收敛了刚才的嬉皮笑脸,耷拉着脑袋往前紧趋了几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父皇沉下脸,瞪着他:“你乱跑什么?整日不知读书上进,只会胡闹!”
景明垂着头,不敢则声。
“手里拿着什么?”父皇眼神一转,落在那只木鸳上。
我忍不住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咕哝:“那是他抢我的。”
父皇的眼神往我脸上转了一圈,我立刻噤声,不敢吭气。
“拿来!”父皇向景明把手一伸,“小孽障!你眼里还有个长幼尊卑?以后还逞得你杀兄弑父不成?”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景明见父皇动了气,连忙磕头认错:“儿臣知罪,儿臣再不敢了。请父皇饶过这一回吧。”
“滚回去思过!今日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是。”景明唯唯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下。
父皇转过身,将木鸳递给我。我双手接过,垂下眼睫,口中低低说:“谢父皇。”
“回去包扎伤口吧。”父皇淡淡说了一声,转身再不看我。
我怔怔立在那儿,目送父皇的背影渐行渐远,觉得我和他之间,始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分隔在两个空间。
父皇行到木香藤架的另一头,忽然驻足转过身,微微咳着,遥遥看了我一小会儿。
明朗的日光从头顶上纠结的藤叶间筛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父皇站在那头,我立在这头,我们隔着长长的廊道,隔着漫漫光阴的河流,彼此静静凝望。
我不知父皇究竟得了什么病,总是经常咳嗽,宫里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医官,却都治不好他的病。
我回到心烟庭,芹嬷嬷见到我手臂上的伤,很是心疼,一叠声追问我缘故。我只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皮肉。她一面为我上药包扎,一面委婉责怪我太不小心。
承香殿的婢女匆匆跑来说,寿宴就要开始了,十姐叫我快些过去。
芹嬷嬷忙又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一番,代我打理好了不妥之处,才放我离去。
寿宴排在承香殿牡丹台上,坐在台上亭榭之内,四面皆可观赏牡丹。
此时,各色牡丹争奇斗艳,遍台边开的轰轰烈烈,在暖阳下漫成一片灿烂锦绣。
我用手提着衣裙,脚下一级一级上了玉阶。
十姐悦瑶一身华丽盛装,连忙迎上来,笑着埋怨我来得迟了。
除去父皇夭逝的儿女还有刚才受到责罚的十四弟景明,我的二十几个兄弟姐妹几乎都到齐了。大家满面堆笑围着我们,纷纷上前来贺寿,只不过,对十姐显然要比对我更热情些。
悦瑶娟秀的脸上,笑容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我看得出,那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快乐。相比之下,我的快乐似乎淡薄了许多。
我上前给贤妃娘娘和太子景曜行了礼,挨着十姐落座。才刚坐定,一转眼只见慕容煊从外面潇潇洒洒走了进来。
彼时,他换了件竹青色的锦袍,周身披着朗朗日光,英姿焕发,神采奕奕,遍地盛放的牡丹衬得他仿若画中之人,他目光流盼时的一个微笑,瞬间耀亮了我视野中的一切。
慕容煊给贤妃娘娘和太子景曜见了礼,跟贤妃娘娘说,太后前两日着了风寒,到今日仍觉得倦怠不适,不能前来和孙子孙女们一同玩乐了。
贤妃娘娘听罢,便命开宴。
宫里的娘娘们和众位兄弟姐妹,都各按位分依次入座。
金杯银盏玉盘一一罗列,丝竹管弦声动,美姬彩衣翩翩,踏舞而来。
慕容煊走到我和悦瑶面前,言语带笑:“祝两位妹妹芳龄永继,福寿绵长!”
悦瑶喜眉笑眼,先我一步站起来,答礼道谢。
慕容煊从我面前走过,深深看了我一眼,唇边带笑走到对面兄弟间落座。
☆、寿宴(下)
一时间,满座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我和悦瑶互相夹菜,嘻嘻谈笑。姐妹中,她和我的感情最为亲厚,贤妃娘娘待我也一直不错,与别的娘娘对我的冷淡态度大为不同。
一场祝寿舞刚一跳完,只听外边高声报道:“陛下驾到!”
我心里一惊,随着众人慌忙站起身来,跪拜行礼。
父皇早已换下了朝服,穿着平日里常穿的吉服,迈步跨进亭轩里来,淡淡笑说:“都平身吧。”
贤妃娘娘上前攀着父皇的手臂,随他走到座边,凝视父皇的眼神漾起无限温柔:“臣妾还以为君上不来了呢。”
父皇笑了笑,说让大家不必拘束,让我们兄弟姐妹们尽情欢乐。
悦瑶走到父皇面前,双手端着酒杯,跪下向他敬酒,叩谢养育之恩。
父皇看上去似乎很是高兴,接了酒杯,一饮而尽。
悦瑶依着父皇,喜眉笑眼,扭股糖似的撒了好一会儿娇,埋怨他来得晚了。
父皇并不厌烦,一直笑着哄她。
慕容煊向我递个眼色,催我也上去敬酒。我朝他苦笑了一下,把眼神转到一旁,恰遇上六哥景昀的目光。
景昀与悦瑶一样,都是贤妃娘娘所出。他在我的众位兄长小弟间,才貌都很出众,颇得父皇喜爱。只是和太子景曜一贯的平和温顺比起来,我总觉得他的性子要刚硬许多。
在我看来,景昀的眼神不像慕容煊那样清彻温暖,平时不管他脸上笑得有多开心,眼底深处似乎总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阴郁。在皇宫之内,他拥有太后和父皇的宠爱,还有他母妃贤妃娘娘的疼惜,除了太子之位不是他的,他几乎已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不明白,还会有些什么是令他如此不满的。
此时,景昀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眸渊深,沉黑无底,令人捉摸不透。我心里一慌,忙垂下眼睫,不去瞧他。
“华茵,你发什么愣呀,快来给你父皇敬酒。”贤妃娘娘忽然出言提醒,和蔼地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我将眼神转到父皇脸上,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咽了下唾沫,心口开始砰砰乱跳,慌忙起身走到父皇座前,心里纠结着到底要不要问他那件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在地上拜了三拜,双手持杯举过头顶,两条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父皇伸手接过,一仰脖儿干了满杯,笑着说:“起来吧。”
我在袖子里握了握拳,觉得手心里有些湿润,咬了咬牙,终于挺住没有站起。
父皇两手撑在膝上,侧目疑惑地审视我,微微蹙了蹙眉。
贤妃娘娘和颜悦色地重复了一遍父皇的意思。
我垂下目光,牵动嘴角,每一个字说得都很吃力:“今日是女儿的生辰,也是最该体念父母生养之恩的日子,女儿一直都很想问父皇,很想问——”我抬起头,直视高高在上正俯看着我的父皇。
“今天是个好日子,你问的也得是能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情。”父皇截住我的话,轻轻咳着,目光变得幽深莫测,他的脸色和语气分明都在暗示我,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仿佛我要问什么他早已知道。
贤妃娘娘坐在父皇旁边,一个劲儿向我使眼色。
可我心里不甘,装作没有看见,硬是开了口:“我想问——”
“你想问什么?!”父皇加重了语气,猛然咳嗽起来,眼神变得严厉,冷冷瞪着我,面色不悦。
下面的话一股脑被他噎了回去,我禁不住他的目光,垂下头,心里一阵慌乱,再也不敢出声。
亭榭中骤然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父皇急促的喘息,我感觉很多锋锐的目光齐齐攒射到我的脊背上,身体禁不住晃了一晃。
贤妃娘娘忽而一笑,言语温婉从容:“瞧这孩子,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了,快归座去想想吧,等想好了再说不迟。”一面又向下吩咐:“还不献来下一支歌舞?”
我抬眼看父皇,他把脸偏向一边,不再理我。
悦瑶过来将我拉起,带我退回座位。
鼓乐声起,歌舞扰攘,宴席上又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我怔怔瞧着面前的杯盘,头脑一片空白,再也高兴不起来。
悦瑶在一边频频劝我吃菜,逗我开心。
父皇又坐了一阵子,和贤妃娘娘闲聊了几句,然后才起身离开。
几个娘娘待了半日,说想要到外面走动看花,便同贤妃娘娘一道下了牡丹台,将上面留给我们一众儿女取乐。
太子景曜与众人说笑了一阵子,便推说有事,也告辞离去。
我们众位姐妹围着桌子坐成一个大圈子,击鼓传花行酒令。鼓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花枝传到谁的手里,谁就得讲个笑话来听,若是讲不出或是讲得不好笑,就要罚酒三杯。
几个年长些的王子,只在一旁饮酒谈笑,瞧着我们取乐,年幼些的便凑过来,与我们一同笑闹,一时间宴席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前几次,花枝落到我手上,我还能说出几个笑话来,可到了后来,一时想不出,便被罚了好几回酒,我心里毫不介意,只想沉浸在浮华的热闹里,不愿回空荡荡冷清清的心烟庭。
慕容煊在一边看不过去,上来替我挡了一回酒,他借着站在我身旁代我讲笑话的机会,手藏在袖子里捏了捏我的胳膊,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愿辜负了他的好意。所以当花枝又一次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就装醉倒伏在桌上,口里哼哼唧唧胡乱咕哝。
贤妃娘娘身边的含秀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