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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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阳台可以垂直望向广场,一切都很清楚。一条横幅展开,挂于台阶之上。我认不出其中大多数的字眼,但有些还是可以的:“安全”,“环境”,“和平”。一排椅子在横幅下现身了。蓝布铺在了桌子上;茶杯放在布上。麦克风出现了。
我曾见过这种安排——这是给干部们安排的区域。很快,六个人拾级而上,坐到了桌边。我眯起眼想看清他们是谁,但认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但在涪陵许多人都身着制服。
发言开始了,一直传上了我的阳台。群众聚集在礼堂台阶的底端——主要是学生,也有从大门外周边社区来的人,年老的农民,抱着婴儿的妇女。他们安静聆听着,从他们的沉默中,我能看出这是个严肃的事件。讲话声在广场上回响,我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孔老师来上课了,他把书放在餐厅的桌上。“很吵,”他说,微微笑着,我也同意——声音太大了,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第31课上,那关于坐火车去桂林的描述,不需动脑,好没意思。我们走到阳台上,观看人群。现在有好几百人在那儿听着讲话了,而且我能看见成群的学生从教学楼冲下来。
“所有的学生都不用上课了,”孔老师说,我问他此事件为何。“他们要判决两个人,”他说。“这是个公开判决。”
我没学过这个词,而他对我做了解释直到我大致明白。我回到餐厅再翻翻字典——“判决:裁定,裁决。”他们在一个礼堂前面做一次公开的审判。
“他们是学生么?”我问。
“不是,他们从江东来的。”
我问他们干了什么,孔老师解释道,江东那边的人跟体育生之间有一系列的殴斗。江东是城里一个粗野的部分,一个衰败的沿河区域,有许多的小店铺和锈迹斑斑的仓库。在三峡大坝建立起来后,江东许多地方将消失在水面之下,而大概很少有人会怀念它。它那肮脏的道路叫人心情抑郁,而那些居民,大多数都很穷,把师专的学生看作享有特权的外来者——被宠坏的孩子们,六七个人挤一间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宿舍,清洗他们没有暖气的教室,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做强制的锻炼。在四川,市民和大学生的紧张关系,和其他事情一样,只不过是相对的贫富而已。
近来,这种敌意变得丑陋了;有些江东的男人在打斗中用了刀棒,有两三个学生受了伤。我从我自己的学生那儿听说的,他们在日志中写道,在一个周末的夜里,有两个体育系男生受了伤,而他们的朋友们转回宿舍求援。在他们收集武器的时候,警察到了。
“没人受了很重的伤,”孔老师说。“但他们要给学生们显示说学校是安全的,所有今天来了个公开判决。”
干部们结束了发言,群众们在充满期待的沉默中等待。两个男人出现了,夹在警察当中。他们穿着廉价的衣服,双手反铐。警察将他们押着,走到礼堂台阶的一半位置,让他们站在干部和群众之间。两个男人的头低着。学生们往前涌;在后排,站着农民和怀抱婴儿的妇女。每个人都很安静。作为背景,从乌江那边,我听到江船低沉的汽笛。
一个干部在读一张纸。他的嗓音传遍广场,作为反应,群众们移动着,低声议论。那两个男人保持低头姿势。
“几天,”孔老师说。“只关几天。不是很严重。”
在这瞬间,事情就结束了:警察把上铐的男人带出了前门,一辆巴士在那儿等候;干部们消失了;桌子消失了;横幅被取下了;学生们回到了教室。涪陵的人们在公开事件中极其有组织性,他们的集会可以在一个钟头内完成,以及消失。十五分钟内,广场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孔老师和我复习了一些审判中的词汇,然后就转移去第31课了。这么快就回到课堂上,感觉有些奇怪。刚刚我们还在观看审判,从高处下望,好似在一个体育馆的豪华包厢中,而某些人的公开受辱,被转变成了课文里的词汇。但在涪陵许多事情都是公开的,很少当地人会觉得异常。我有一个和平队的朋友在另一所四川师专教书,在那儿,第二年的春天里的一个下午,所有班都取消了课程,为了在学校的运动馆参加一个死刑前的集会。学生参加这种集会乃是强制性的,因为罪犯们都是年轻的毒贩,而他们的死将为观看者提供有价值的一课。整个学校聚集在体育馆,而警察押着犯人在学生面前游行。之后,犯人们被带到乡下枪决了。第二天,课程如常恢复。
在这次审判后不久的一天,我跑步回来,发现校园中心的标语彻底可认了。这是我一直期待的时刻——从一开始,我就将这一排文字视为我的基准点,我的标杆,从这些文字逐渐呈现出意义的过程里,我看到自己的进展。有一天,它们终于有意义了:
教育育人,管理育人,
服务育人,环境育人
我停下脚步,久久观看。我把标语读了一遍又一遍,等待那成就感涌起。但没有——那些只是宣传口号而已,和学生的课本以及遍布城市的布告牌上一样陈腐的字眼。我对前往插旗山途中的那些讯息反应也是一样:
建设精神文明,更新生育观念
控制人口增长,促进社会进步
教育是立国的基础
所有这些都只是空洞的口号,伪善的做作。每次当我认出某个标语时,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满足感。代之而来的,是廖老师的声音:读下一个。你还没取得任何成就。是以我继续重复在课桌上书写文字,从窗口望向城市。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亚当和我被叫去了英文系的办公室,我们被告知今晚有一个宴会。这种声明总是在最后一分钟给到,而它意味着今晚被有效终止了,因为去到宴会,不醉到不可救药是不可能的。
对这种场合,和平队的医疗培训中部分涉及到了,如何准备应对。即便我们只是中国和平队的第三拨,四川的乡下已经传遍了和平队员在饭局中牺牲的故事。这些故事内容有关于斗争,关于破坏,关于和平队员酒精中毒,情形之危险,让他们发誓戒酒。我们的医疗官员强烈建议说,一旦抵达,我们要宣布说自己滴酒不沾,至少在宴席上要如此。
四川急症室里医生最常干的就是洗胃。病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因为喝酒,跟抽烟一样,乃是作为一个男人的重要部分。在中国的许多地区都是这样,尤其在较偏远的地方,而四川人喝酒可不是为了放松休息。它经常乃是竞赛性质的,通常会用到白酒,一种强烈的,口感恶心的谷物酿的酒。男人们相互敬酒,一口干掉,而这种饮宴很有发展为恃强凌弱的倾向,参与者们相互刺激,直到某个人喝出病来。我们的和平队培训课程之一,请了一个四川当地人来做个人陈述,他腼腆解释说,即便好朋友之间,也很愿意把彼此喝到医院里去。跟我们的医疗官员一样,他建议我们用外国人的身份去回避这种仪式。
这就是和平队典型的预演方式:先告诉你一堆可怕的故事,四川人为了展现赳赳气概而毫无意义的狂喝滥饮,然后亚当和我就被派去了和平队在该省最偏远的角落。在我们的欢迎晚宴上,当我们被奉上第一杯白酒时,我们两人一刻都没犹豫。我们的培训反复强调说,在涪陵这儿做一个男人呢,毫不犹豫是如何的关键,而且,就我们的考虑来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跑这么远到这儿不是为了做外国人的。我们干了第一杯,又干了第二杯。
在第一个月里,我们每周有两三次酒局,很快我就看出,这些喝法之中,很有些复杂的组织方式。教员们一开始对待我们很宽松,显然和平队给所有的学校都发了严正警告,要他们负责任。但后来我的同事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和我们的一样:和平队远着呢。喝酒的压力在稳步推进,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英文系里有一个关于酒量的排名表。这不是一个真写出来的表单,然而它又是彻底公开,被接受的。你问随便哪一个教师他的酒量和系里某人相比如何,他可以非常精确回答你。张书记是头牌,接着是艾伯特,然后是傅主任,如此类推,直到赛老师,他的量级太轻,以至于酒局中,人们轻蔑称呼他为“赛小姐”。
在三个星期内,亚当就成了英文系中无可争议的头号选手。我的排名第二;张书记滑落到了第三位。事实上,在老家我不算很能喝的,然而涪陵人的酒量不高,因为在亚洲,许多人的基因都不能适应酒精,这是很普遍的。这也是当地的饮酒模式如此疯狂,而后果并不严重的缘故;大多数人的基因就决定他无法成为酒鬼。每周他们会有一两次喝得很厉害,然而很容易就喝伤了,没法一天天持续地喝。这只是种仪式,并非习惯。
悲哀的是,喝酒成了亚当与我在此所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很难从此感受到自豪。若有点意义的话,它道出了我们在适应涪陵生活中遇到的很多困难,因为饭局和宴饮,尽管很有些奇怪的小孩子气,却代表了我们环境中较舒服的一面。我们立即从我们的酒量中获得了尊敬,在某个程度说,这也是系领导和我们沟通的方式。如果他们有什么想跟我们说,或着有一个请求,那就在酒席上操办。我们的同事,平时在外国人周边看起来僵硬紧张,一旦白酒开始流动,就松懈下来了。这种场合是严格全男班的——唯一的女性乃是斟酒的服务生。
在十二月的酒局开始前,亚当与我被护送到英文系的办公室,会见当晚的主人,主持人。两个男人站起身来和我们握手,面带微笑。其中一个四十来岁,个高俊朗,另一个乃是六十来岁的矮个老人。高个男人穿一件新毛衣,从他自我表现的方式来看,很显然他乃是重要人物——一个干部。同样很明显,他们来这儿是有求于我们,因为是他们赞助了饭局。赛老师和傅主任现场翻译。
“这是中文系的王先生,”赛老师说。“王先生1977年来到师专的,他是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批学生。他是其中英语最好的,但那时候英语并不很受欢迎。是以他成了一个中文教授。但他对英语很感兴趣。”
亚当和我跟王老师握手。赛老师看似忘了另一个男人,而他好似也不介意。显然他习惯了在大男人的阴影之中。
我们都坐下了。亚当和我等待着他们的请求;我不无恶意地揣想说王老师可能想上英文课。我已经想象着自己坐在这干部的办公室里,无聊到哭,听他慢慢说道,“你—好—吗?”
“王先生听说你是学文学的,”傅主任道。“他想和你聊聊你关于美国文学的问题。”
我吃了一惊。我问他具体什么意思。
“王先生是学校文学刊物的编辑,”傅主任说。“他有一万多本书。”
他顿了顿,让这数字的意味变得深沉。然后他身体前倾,低声道。“王先生,”他说,“比涪陵师专所有人的书都多。”
一个自豪的微笑掠过王老师的脸,我看出他听得懂我们说的。我疑惑说四川人是否也有藏书排名,跟酒量排名一样,而这两种尊贵感之间有何关系。这是个陌生领域——在和平队没人警示过关于书的事儿。
我说我对美国文学的了解逊于英国文学,但我会尽量回答他的问题。王老师点头,用中文射出了他的第一个质询,傅主任翻译了。
“王先生有个关于索尔贝娄的问题,”他道。“一般的美国人理解他的书么?”
我说我读贝娄读得很少,但我的印象是他的风格不难亲近,而且他被视为最好的犹太裔美国作家之一,是芝加哥之声。王老师点头了,好像他期望听到的就是这个。他准备好了另一个问题。
“那乔伊斯卡罗奥兹呢?”傅主任问。“你觉得她是跟从了弗吉尼亚沃尔夫的传统吗?”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大多数人说她不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事实上,有些女性主义者批评她。”
这把我们导向了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接着是托尼莫里森以及黑人女性作家,然后我们去到了南部文学。在那之后我们讨论了海明威和“肮脏的现实主义”作家,如雷蒙德卡福,以及托比亚斯沃尔夫。这一切都是通过傅主任翻译的,随着讨论进行,我发现他的美国文学知识超出我的预想。我也意识到,会想说拥有一万本书的王老师要我帮他学“你好吗”,我真是个笨蛋。
半个钟头后,我们移位去了宴厅。头一杯是敬给桌边所有人的,之后王老师向亚当和我单独敬了一杯。接着,张书记代表党向大家敬酒。当下一轮来到时,赛老师推开杯子,紧张地裂嘴笑着。
“我不能再喝了,”他说。“这已经够了。”
“喝了,”张书记说。“干掉。”
“你知道我不能喝的,”赛老师说。他拱起双手,弯了头,一个请求的姿态。赛老师乃是系里最聪明的老师之一,一个矮胖的男人,四十来岁。今晚,两杯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