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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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里才收了这么点钱。有一次,我问道方思扬怎么样,小王简明扼要描述了她的社会阶层。“她家,”他说,“有小鸡和公鸡。”
我给了方思扬和其他人一些美国硬币与明信片,他们走了。小王留在后面,玩着枪。
“我能借吗?”他最后问。
我上次看到小王时,他乃是全副武装,我问他发生了什么。
“我丢了所有的枪,”他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仔细盯着他,看出他在撒谎。“你家里人把它们拿走了?告诉我真话。”
他站在那里盯着脚看,无语。
“你打伤别人了吗?”
“没有,”他说,但语气不坚决。他垂着头,手指拨弄着枪上的塑料把手。
“如果我给你枪,”我说,“你能保证不去射人吗?”
“我保证。”
我给了他枪,知道自己非常伪善。他是个可爱的小子,而面对小孩时,我就跟中国的父母一样软弱。还有,老实说,我对于他家的成年人可没有多少感情。他们看上去很愉快,然而却从未邀请我过去,而每次他们在楼梯上碰到我时,都会放慢语调,说些很简单的话,好像我是个傻子,或一只狗。他们的意图不坏,我知道,而且这也不足以成为我给他们小孩武装的理由。但我在涪陵容易犯的一个小脾气就是,当地人不把我当人对待。何伟是笨,但也不是那么笨。
小王把枪藏入外套内,我让他出了门。他朝我咧嘴一笑,踮着脚尖走下楼梯。我关了门,轻轻的。几秒钟后,我听到他重重冲上楼梯,砰砰敲门,好像他刚从外面玩回来。
二月里的第一周,我沿江而下去了丰都,去见孔老师和他的家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小时早已死了,所以他总是和妻子娘家的人一起过年,他们住在丰都。
我们一起爬上双桂山的石级,想从高处看看这个地区,几分钟后,我们就越过了那175米的水文标识。我们停下来,俯视这个城市。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整个涪陵躺在我们脚下,延展在长江的北岸。这里所有一切都将在新水库到来后淹没,我问孔老师他们家人会去哪儿。
“他们会到江对面去,去新的移民城,”他说。“我们可以吃了中饭后去那儿,如果你想看看它什么样子。”
“他们什么时候搬?”
“还不知道。也许两年后,或者更久。许多细节还不确定。”
“他们得花钱吗?”
“政府给了很多的帮助,但也不是免费的。他们大约要为新房子付点钱,但我想不会很多。也许两千块,或者再多点。”
“他们反对这个吗?”
“不,”他说。“他们想搬。你看到他们现在的房子了——太小了。他们的新房子会好一些,而丰都城也太脏了。又小又拥挤。新城的空间会大得多,而它也不会有丰都那样的交通问题了。这儿很少有人对大坝表示反对。”
这是三峡工程的又一个好处了,对于工程师与城市规划者来说,三峡是一个恩惠,他们终于可以建设一个道路高效,供水通畅的城市了。而我也能看出徐家人为何不在意搬迁;他们的公寓小得让人缩手缩脚,位于一条肮脏的小巷内。但与此同时,我喜欢丰都,虽然我是用一个外国人的眼睛来看它——我喜欢那老式房子煤渍的灰色,狭隘的鹅卵石街道,充斥着车流人流。它是一个老旧的江城,在它的不便利,它的脏兮兮中,有一定的魅力。
徐丽嘉是孔老师的妻子,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她的妹妹们也都来了父母的房子庆祝。最小的妹妹二十出头,在丰都工作,而中间那个,名字叫徐桦,在厦门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那是中国东海岸一个兴旺的城市。两个妹妹都没结婚。
徐桦带了一只手机,还为生日宴会贡献了三瓶法国红酒。我们吃着郭女士做的饺子,喝了一瓶酒,相互敬酒。饺子非常好吃。红酒不是很好,而徐先生,他五十三岁,在当地一家电厂上班,喝的时候,露出苦相来。但那酒是进口的,而徐桦很自豪地带了它来给姐姐生日祝寿。
我一直喜欢孔老师的妻子;和我在一起时,她看起来比校园里任何人都要轻松,也许因为她是个独立的摄影师,不是学校单位里的正式一员。许多小企业主也是那样的——他们跟外国人打交道,比一般人好得多。徐桦的情形也是一样,她身上带有一点东部沿海的见识感。她说我应该搬到厦门去,那儿有很多的外国人,而人们也不像涪陵或丰都那么落后。厦门有好几家麦当劳,她说——一个发展的标志,让我有点吃惊,因为我已经一年半没见过麦当劳了。徐桦的头发剪得很短,她穿着紧身的白裤子,一件明亮的黄色夹克,带着垫肩。我问她有没有兴趣再次回四川住。
“为什么我要回来?”她笑道。“丰都,涪陵——它们太小太偏僻了;工作也不好。我可以每年春节时回来。那就够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徐先生告诉我他有个弟弟住在美国。我感到惊讶,尤其是他提到他弟弟从哥伦比亚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如今在纽约大学教书。一个从丰都出去的男孩取得一个美国的学术生涯,叫人不可思议,我问徐先生他的弟弟是否在本地上过学。
“不,不,不,”他说。“我的弟弟在台湾长大,和我的三个妹妹一起。我的家庭分散了。”
他没再谈及这个,直到饭后,他去了另一间屋子,拿回来一堆信。
“这些是我美国的弟弟写的,”他说。“他通常一年给我写两次。”
那堆信用一根绳子扎着。徐先生小心解开,然后把信递给我。所有的信都被保存在原先的信封里,虽然邮票取走了,因为徐先生收集它们。我缓慢地翻过它们。有些信封从台湾来,有些从美国来。徐先生的弟弟用的是台湾及香港采取的繁体中文,如果我敢把信取出来的话,读起来肯定会有麻烦。但我只是刚刚遇见徐先生,所以我只是看看信封,以及取下邮票的空处。
从某方面来说,也不用去读信了,就像我不用去了解徐先生故事的全部细节。那一堆信封已足够叫人心酸——它们保存地那么好,充满敬意,可见有多么厚重的亲密情感在这故事里,而我知道,它肯定是伤感的。很清楚,这个台湾的弟弟的生活,与丰都的徐先生非常不同。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上面一个中国男人穿着毕业礼服,站在哥伦比亚的红砖楼前。相片中的男人比徐先生年轻得多,面带微笑。他的胳膊搂着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校园看起来明净干洁。
“那是他博士毕业的时候,”徐先生自豪地说。“那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中国人,但她在美国长大。”
“他们曾经来探访过你吗?”
“没有,”他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弟弟。”
他说完后,那堆信显得更沉了。我正想问到他们是如何分散的,他女儿插话了,问到我觉得在纽约大学教书可以挣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说。“但那是个很好的大学。也许他一年至少挣五万美元。”
“他也有一辆车,”徐先生说。
“大多数美国人都有,”我说。
“一辆车花多少钱?”
“看情况。通常是一万块多一点。”
“那他的工资肯定有多的,尤其是她也工作。在他的信里他不怎么提到钱。”
“唔,我想他们的房租会很贵,你知道。在美国生活的开销是很高的,尤其是在纽约。”
“他的岳父给他们买了套房子。也许他们可以存很多钱,是不是?”
我不太确定他们到底想要了解什么,但看上去,他们只是好奇,想要知道那个男人在美国的生活是个什么样。他们问我如何取得美国公民身份,还问我在美国教书是怎样。我们聊了一会儿政治,而徐先生问了我对台湾问题的看法。
坐在那堆信的边上,没什么问题比这个分量更重了。我回答说我从来没去过台湾,所以我并不了解。
“大多数美国人怎么想?”他继续加压。
“多数美国人也不很了解这个问题。我想多数人希望和平。”
“他们认为台湾一个独立国家,是不是?”
我很高兴至少我们改换了发音——每次我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总是想用“他们美国”,而不是“我的美国”。那是一个小小的,然而重要的区别,但我依然觉得很难回答他。
“多数美国人觉得台湾就像一个独立的国家,”我说。“它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经济。但美国人知道它的历史与文化和大陆一样。也许他们觉得它应该回归中国,但只是在台湾人准备好了的时候。多数美国人认为这个问题比香港复杂得多。”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满意了。我想向他问问那个兄弟的情况,但我心里觉得还是换个时候跟孔老师谈比较安全。我问徐先生丰都过去是怎样。
“当毛泽东当领导的时候,”他说,“所有一切都很糟。我们不能跟像你这样的外国人说话。在那些日子里,没有一点自由,也没有权利。但在邓小平开始改革开放后,所有事情都有改善了。现在好些了。”
这跟我经常从四川人那儿听来的一样,只是徐先生对毛的观点要直率得多。他有一幅邓小平的画像,显眼地挂在电视机上方。
在我们渡江时,徐桦告诉我她会开车。我们在一条老旧的电动渡船上往南岸区,那儿新的移民城正在建设当中。当时我们正在谈些别的话题,突然间,徐桦告诉我她懂得开车。
我在涪陵已经住了很久,足以明白这一点值得钦佩。“是为了你的工作吗?”
“不,”她说。“我在业余时间学的。”
“就为了玩?”
“是的,那是我的爱好。”
“那肯定很贵吧。我知道在涪陵很贵。”
“在厦门要贵多了——它花了我六千块钱,上培训课。但我想有一天我会有能力买车的,所以我想要现在就去学。这就像你们美国——美国人不是都有车吗?”
“是的。即便学生都有——我在高中时就买了一辆。”
“你看。现在我们中国的生活水平上升那么快,最终人们也会有能力买他们的车,就像你们美国人那样。”
渡船在长江的心脏缓缓摇摆着前行。我眼前短暂出现了涪陵二十年后的交通景象,相当吓人。徐桦继续说着。
“我想去你们美国,”她说。“尤其是纽约。也许有一天我会去那儿出差,为我的公司。”
几个星期后,我跟孔老师上课,问到了他的岳父。他解释说,徐先生的父亲是从武汉的大学毕业的,之后,国民党派了他去成都做电台工作。那是在1940年代,最后,他被调去了台北,那是台湾的首都。他的妻子与两个年幼的孩子留在了身后,跟丰都的亲戚在一起。这次调动不是永久性的,徐先生的父亲总以为他会回到四川的家。
但在1949年后,当国民党逃去了台湾,这一家人就永久分开了。他们不能交流信件,而徐先生,当时还是小孩,开始了一个漫长而倒霉无助的人生。
“在解放后,他们的生活很艰难,”孔老师解释说。“他的母亲头几年就饿死了,因为乡下的情况很糟。孩子们勉强活了过来,一旦开始上学,又得面对许多迫害的问题,因为他们的父亲在台湾。在文革期间,他们被打成了叛徒,特务。在那时有黑九类——你知道那些吗?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间谍,走资本主义路线,还有臭老九,那是指知识分子。你和我都算是臭老九了——现在有时我们老师也互相那么叫,当作玩笑。
“两个孩子没有遭受多少暴力,但他们受到迫害。主要的意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如果他们想要读到初中以上,或者在工厂里找份好工作,他们都没机会。在政治会议上,每个人都批判他们,即便他们都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
“到了改革开放后,徐先生开始往台湾写信,看看他父亲是否还活着。1980年的时候,他找到了他——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父亲是死是活。他们开始通信,在1988年,他的父亲回到大陆,探访了他。他在台北有个好工作,在电信公司——他在那儿的地位跟大陆的高干差不多。他又结了婚,在台湾分离后,他又生了小孩,包括那个在美国的儿子。
“在中国与台湾的关系开始改善后,政府开始给我岳父这样的人工作,因为他们受过迫害。这也是改善关系的一个手段。所以,1988年,徐先生在电厂里得到一份工作。当然,到那时为止,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即便今天他也不想谈到文革。”
我想着那个丰都的老人,还有他那扎信。我在四川的经历常常是这样——我和人们交流摩擦很久,才对于他们过去的混乱经历获得一点点的了解,而正是那些经历使他们成为了今天这样子。几乎不可能抓得住那些影响到徐先生人生的种种力量,之前的,之后的——战争,台湾的分离,文革;大坝,新城;他在厦门的漂亮女儿,以及她的手机,她的驾驶课。一个人无助地经历了这全部,从开始到结束,还怎能保持理智清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