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书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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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儿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好的有坏的。然而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所有这些都要被一个炸弹摧毁,这时
他想到的,却竟只是这对于蝴蝶来说将是多么凄惨!监狱里的生活让人深深感受到大自然是怎样对人世漠不关心地过着自己安
静而无忧无虑的生活,也使人对于那些动物和植物(除了苍蝇)的生活几乎接近于多愁善感。我不可以煽起自己对它们的这种
情感。犯人在他所处的监狱环境中,因为缺少了那些温暖和亲切的感觉,常常用一种被夸大了的多愁善感作为补偿。我发现,
当我自己出现这种状态时,能够提醒自己、并让自己去用清醒和幽默洗一个“冷水浴”,是一件好事情。如果我不这样做,我
的心情会完全失去应有的平衡。我相信,正是在这种时候,被正确领悟了的基督教会给人以极大的帮助。
(很可能这并非多愁善感,因为史怀泽在这里发现了可能是极为重要的问题,当然谁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朋霍费尔也有如此发
现,因为他置身于那样险恶的环境,正从事着人类最为急迫的工作。)
爸爸,这一切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因为你同囚徒曾长期打交道。我还不敢肯定,人们所谓的监狱精神病究竟是怎
样的,尽管我自己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明确的看法。
1943年7月3日
星期天在晚上6点左右,监狱小教堂的钟声就会开始敲响,这正是写家信的最好的时间。教堂的钟声,对我们人类具有多
么超乎寻常的力量,对我们有是多么深刻的影响啊。这时,许多联想都随着这钟声而涌现。我们对生活的种种不满、和自己的
忘恩负义以及自我的各种追求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一时间只有那些愉快的回忆像些善良的精灵围绕着我们盘旋翱翔。我首先想
起的是在弗里德里希布鲁恩时的那些宁静的夏天的夜晚,然后是我工作过的所有教区,然后是我们家庭的所有美好而重要的场
合,婚礼、命名仪式和坚信礼——明天就该给我的教子举行坚信礼了。虽然无数的回忆都涌上心头,但是只有这些才使人平静
、感恩、充满信心。如果我能给予他人更多的帮助,那该多好啊!上个星期,我做了许多不起眼的工作,读了一些好书,还读
了一些你们的来信。今天又收到了你们送来的意义非同寻常的带给我快乐的包裹。你们不得不把防空洞四周的气窗装上栏杆,
真叫人遗憾!
我在狱中已三个月了。我记得施拉特又一次在他的伦理学课上说过,当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公民被捕接受审查时,耐心的对
待此事是他的责任。当时这话我并不怎么在意,但是进来我对这话一直想得很多,所以,只要需要,我们就平静地、耐心地等
待吧,就像我们迄今为止一直做的那样。
我常常梦到我已经获释,又回到家中与你们团聚。···白天开的百合花真是非常的美。它们的花萼在清晨慢慢打开,开
花的时间只有一天,第二天早上,就有另外一些新鲜的花萼接替上,后来,它们就都凋谢了。
1943年7月27日
在那样炎热的昨天你们来这里给我带来包裹,想起来真让人感动!我希望这不致使你们过于劳累。我很感谢你们的到来,
感谢你们带给我的东西。当然,夏天的农产品尤其叫人高兴。真想不到西红柿都已经熟了!现在我才开始感到暖和了。但是我
在牢中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特别是我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保持着很安静的状态。我唯一的烦恼,是越来越渴望新鲜空气。如果现
在我能在花园里度过一个傍晚,该多好啊!每天有半小时的室外活动是不错,但还是不够。我似乎是在度越一个漫长的冷天,
我想我现在不可能摆脱它,除非我从牢里出去,重回到自由的空气里。这里有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它们给这个阴森的牢房带
来了色彩和生命。
现在我的阅读全部集中在十九世纪。近几个月中,我怀着极大的钦佩读了哥特赫尔夫、施蒂夫特、伊默尔曼·冯塔纳以及
克勒尔的著作。一个能够写出这么简洁明晰的德文的时代,应该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时代。他们在处理最微妙的问题时没有一点
轻率的痕迹,他们在表达自己的信念时绝不哗众取宠——不论语言上还是主题上,都不存在过分的简单化或复杂化。一言以蔽
之,我认为他们极有吸引力。他们肯定曾为他们的文风付出过极大的努力,这意味着他们一定有大量的机会、时间在静思。
顺便说说,上一期路透社的报道和往常一样引人入胜,它们的那种均衡甚至在语言方面也体现了出来,让我感到十分的愉快和
有趣。一个作者他的文风本身常常就足以吸引人或使人厌恶。
每次写信,我都希望这会是狱中书信的最后一封。当然每过一天都使我离可能的获释更近一些。我渐渐地想能有这样的感
觉,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在这个可爱的夏天我们能有几天团聚,该多好啊!
1943年8月3日
我很高兴,因为现在我能够更经常的给你们写信,为此也感到很感激,因为我害怕你们不得不常常为我担心,不仅要想我
住的只有顶棚的牢房会很热,而且我还曾经要你们设法为我找律师。你们带来那么多的好东西,西红柿、苹果、水
果罐头、热水瓶……,还有让我感到既奇妙又有些怪的降温盐——我还从未听说过它呢。你们又为我操了多少心!请你们不要
担心,在意大利、在非洲、在西班牙、在墨西哥,还有1937年7月的纽约,我常常忍受了比这更糟糕的酷热。所以我完全知道,
如何使自己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尽其可能的舒服一些。我尽可能吃得少一些,喝水也少一些,只是静静坐在桌前,这样我就可
以不受妨碍的工作。我也不时品尝一些你们带来的美食,振作一下身心。我不想申请调换到其他楼层去,那样的话,对不得不
搬到我现在这间房里的人是不公平的。而且我想,他大概不会像我这样有你们带给我的西红柿之类的东西。再说,牢房中的温
度是华氏93度还是华氏86度,区别并不很大。至于汉斯 (这里指汉斯·冯·多纳尼,当时也关押在雷特街监狱。) 认为这里的
炎热令人难以忍受,真是遗憾。最奇妙的是,如果你知道这是你不得不忍耐的,你就能够忍耐它,而如果你认为近处就有一个
机会能够使你摆脱它,那你就不再能够忍耐它。
至于我要有个律师为我辩护的事情,很希望这没给你们带来太大的焦虑。你们应像我这样顺其自然。也不要以为我会焦躁
不安或灰心丧气。当然,事情一再被拖延让我感到些失望,我想你们也是如此。但是不管怎样,在经过这么长的提心吊胆的时
间之后,能知道我的案子很快就会澄清,总算是一种安慰。每天,我都期望着了解关于这个案子更多的详情。
我又读了很多好书。于尔克·耶纳奇的书重新唤醒了我某种对于年轻时的记忆,给我带来那么多的愉悦。至于历史,我发
现那本关于威尼斯人的著作很有意义并且文笔引人入胜。请你们给我带些冯塔纳的书好吗?——《 燕妮·特莱伯尔夫人 》、
《 错误 》和《 迷惑 》等等。我肯定会从过去几个月的这种集中的阅读中得到益处,这将大大有助于我计划进行的工作。人
们从这类书中学到的伦理,常常比从教科书中学到的多。我和妈妈一样喜爱卢伊特的《 无家可归 》。当然,我已读完了迄今
为止的那些路透社报道——或者,还有什么很特殊的为我留着的吧?
那天,我在《 穿绿衣的海因里希 》中读到了这首优美的诗:
大海的波涛也许会与我作对,
恶狠狠汹涌咆哮,
我听着你的歌依如往昔,
一个音符我也不会漏掉。
1943年8月7日
你们的空袭预防措施进行得怎么样了?在经过这几天报载的这些事情之后,人们不能不重新考虑这件事。你们还记得
,我们曾经怀疑地下室的支撑部分,谈到要加强中心梁柱的事情吗?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更多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否能够找一
个人帮你们办这件事。我恐怕现在更难了。我多么?望自己来帮助你们哪。总之,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情况。我对每个细
节都感兴趣。
我想我没有告诉过你们,每天,当我读累写累的时候,我就用象棋难题来解乏自娱。如果你们碰到这方面好一些的小册子
,我会很高兴,但不要为此太费神。我会设法……
1943年8月17日
……首先,请不要过分为我担心。我一直都精神饱满,心满意足。从以往的经验知道,我们不太需要空袭警报,这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法院不迁出柏林。在此期间,我们都有许多比成天考虑可能有空袭更好的事情可做。监狱生活似乎使人进入某种超然状态,摆脱了一天中的各种惊恐和兴奋……
在过去的两周中,每件事都那么不确定,以致我觉得不想干什么严肃的工作。但是现在我正在努力静下来多写点东西。几星期前,我曾构思了一个剧本,但后来我又发现,那个主题确实不适合写成戏剧,于是我想将它重写成一篇小说。内容是关于家庭生活的。正如你们会想到的,其中混杂着大量的自传材料。
那三个年轻的牧师的死,对我个人来说是极大的损失。如果你们能告诉他们的亲戚,我目前无法给他们写信,我会很感激,否则他们可能不理解。这三个人都是我最有希望的学生。对我个人、对教会来说,这都是一次悲惨的打击。到现在为止,我的学生有三十多个肯定都倒下了,他们几乎都是我最好的学生……
1943年8月24日
你们昨晚度过的时光,是多么富于生气。从看守长那里得知你们大家都很好,我感到无比的欣慰。我的牢房在上层,警报期间,窗子总是大大地开着,因此我可以看清城南的那些可怕的烟尘火光。我并不是对个人的命运感到不满,但在空袭期间我不能不感到,被困在这里无所事事是多么荒唐。今天早上读兄弟会的这段经文是非常适当的:“我要赐平安在你们地上,你们安然躺卧,没有人会受到惊吓。”(《利未记》26∶6)
星期天夜里,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胃有点不舒服。昨天有些发烧,但今天体温已正常了。我刚才起来,只是为了写这封信,我打算写完后立即再上床,作为预防。只要有办法,我是不想在这里生病的。由于这里没有专门安排病号伙食,我能吃到你们送来的面包干和那袋饼干真高兴,我一直把它们留在身边应急。有一个护士还给了我一些白面包,这样我可以过得相当好了。在这里我最好有点这一类的东西来应急,也许一小袋粗面粉或者燕麦片都行,我可以自己煮一下。但是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这个问题已成过去了……
1943年8月31日
最近这一两天,我已恢复正常,而且写了不少东西。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几个小时后,突然发现自己是在牢房里,这时我得好一阵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在这个地方,这似乎仍然难以令人置信。不论我对监狱生活的外部条件已经多么习惯,这一切似乎仍然很不自然。
观察一下这种自我适应的渐进过程是很有趣的。一周前,我得到了吃饭用的刀叉(这是一个新的让步),但它们已经显得几乎不必要了,用勺子吃面包等等已变得那么自然了。但是有另外一些事(比如我竟在狱中这个实际状况),是太不合理了,以至于不可能适应它们,或者说要适应它们至少是非常困难的。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有意识地去接受它。确实,应该有一些书来专门论述狱中生活的心理吧?
德布吕克的《 世界史 》读起来不错,虽然它似乎讲德国史讲得多了些。我已读完了《 微生物猎手 》,而且得到了极大享受。另外我又读了一些施托姆的书,然而我不能说它在总体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非常希望你们给我再送来一些冯塔纳或施蒂夫特的书……
1943年9月5日
前天晚上的事,不需要交换意见。窗外的景色是令人难忘的——青灰色的天空,等等。当看守第二天早上告诉我你们平安无事时,我是多么欣慰。我们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想到那些没有他们我们就不愿意活下去的人,而忘却了我们自己的一切,这真奇妙。这使人意识到,我们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是紧紧相连的,事实上,我们的中心在我们自己之外,我们不是一些孤立的个体。“它似乎是我的一部分”①,这么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