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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姜侯令-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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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牢房里专为他供的炭火,烧着哔哔啵啵的声响,不禁抬眸,手伸到窗下,接住几片雪花,极冷地在手里化了,终于道:“先生知道什么是大势吗?”手拂过腰间的匕首,接着道,“如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没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能算出大船会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没,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扭转局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船走向毁灭。一个人就算再厉害,也无法独自左右天下大势。因为人力始终是有限的。”
“大燕是已沉的船只……何必还要一船的人相殉呢?”
柳卿书幽幽地看着我,良久,露出一抹澄澈分明的笑,“娘娘可曾听过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卿书之明所能逆睹也。先帝以国士待我,卿书自当以国士报之。以弱击强,本就是逆天,天道无私,是以恒正;我承先师教诲,逆势而行,必败无疑,是以卿书不才,再难扶倾挽澜,唯有以身殉道。”
士子心难得;百姓心斗升米可得之。听他的言语,已经存了死志,让他易主易志已是不能之事了。
心底流过一丝幽酸,他今日必是要死的了,心底忍不住很想问一问……他如许抱负的生命里,还记不记小寒。他如此聪明,可曾知道,我费心留他性命的因由?小寒在天上是不是也曾牵念着他,望他一世平安?
我见四周无处可坐,唯有一堆高叠的稻草,蓬蓬乱乱地扎在墙边,我也不嫌脏,慢慢倚在稻草上,松了口气道,“先生心如匪石不可转,本宫也不强求了……本宫此番能做的,不过替朋友送一送先生……”
柳卿书转过头,慢慢转着轮椅,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道:“娘娘是指陆姑娘么?”
他记得!我心头一喜,他原来是记得小寒的,我微微浅笑:“先生原来记得。”提到小寒,我难得温了口气,“小寒在世时,很是倾慕先生霜雪之姿,经纬之才……她常去长安殿的。先生记得么?她会唱曲儿,唱得很好的,先生没有鄙薄歌舞戏文,没有告发她。”我想着小寒说起过和柳卿书统共没几次的相遇,末了,还补充道,“她还常帮先生摆琴擦谱呢……先生还记得么?”
柳卿书呐呐地看着我如数家珍的说着,始终没有插一句。良久,微微偏了头,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雪。
我极力地想他回转目光,几乎期艾道:“……先生心里可曾有过小寒的一星位置?哪怕是一点……一点点……一点点也不要紧……”
柳卿书一向平和的脸庞有些许的苍白,眼底有着憔悴支离。他只以沉默相对,我的指尖已经微微颤起,无奈的斜扎在稻草上,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极低,“算了。”
柳卿书眼睛盯着窗外,出神了半天,平缓道:“卿书志虽大,心却小,一生也就只能放一人,留不出位置与旁人了。”
我愣住了,心里透过清明,原来他有心仪的人了……
看来,终究是小寒说的那样,有的情只能是埋在心底的一厢情愿了。既然不是小寒,是谁都无所谓了……我缓缓起身,神色已恢复成木然。
“梅园初见,她折了一枝梅花予我。”柳卿书似乎犹自出神,一副清然温和的样子。
我一怔,梅花,梅花……心头有着些许的恍惚,不知他说的是否和我想的是一桩……
“我以前不知先帝为何如此执着于惊鸿夫人,她心有所属,对先帝也是倨傲无理,不过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而已。”柳卿书自顾自地说着。
我对司马洵向来不忿,冷笑道:“原来女子的容貌当真是比心性更讨男人喜欢。可见男子都是爱美貌的。”
柳卿书淡淡一笑,“其实也不尽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更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相处愉悦。天下的确有许多男子爱恋美色。可是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可见世间也有脱俗之人的。
“可是世间有几个诸葛孔明呢?”
柳卿书不言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语气却是有着些许的哀凉,“情之为物,从来半分不由人。两情相悦固然是好,一厢情愿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甚明白,他这是为司马洵开脱,还是什么?
“从前,卿书只是想着如何助先帝御平四海;如何像寒梅一般风霜不畏,青史垂名。孙子膑足,而论兵法,我自当以此为志,不输男儿意气……”柳卿书沉默片刻,“……直到遇到那折梅的女子……我当时只盼,能用满腹的经纶,换两条腿……”
来龙去脉似乎已经有些分明,我微蹙了眉头,阻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问道:“折梅与先生的,可是宫婢阿夏?”
柳卿书的目光有瞬间的亮色,极快地掩去,静静地看着我,声音有些许的颤,“……娘娘可还记得?”
我打断他,肃然道:“阿夏已死,先生自知!”
柳卿书眼神一黯,垂下眼帘,凄清得一笑:“原来如此。”偏过头,吸了口气,抬眼看我,澄明的眸色里流转着刺人的光,“可……娘娘就在卿书眼前。”
我只觉得心头一股浊气无处可解,漠然地瞧着他,“本宫并非阿夏,那个阿夏已经死了,先生忘记了么?为了那纸兵令,被大燕朝活生生逼死的。本宫是大周国后,谢氏之妍。”
“人活一世,总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他的眼睛飘开,语气平淡,眼波里露出悲悯的神色。
“是么?”我拢了拢衣袖,目色已经森冷了,已经是这般的田地了,还能有更好的选择么。
窗外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
“先皇后常年礼佛,卿书数次途经通明殿,也曾想,佛是否真的知晓一切,心意虔诚,是否就可得偿所愿……”柳卿书的眉目温润,低眉的浅笑,是足以让小寒牵念一辈子的气质,“……若能与她结一段尘缘,卿书愿折寿十年……可惜,卿书腿疾,不能跪于佛前。”
我凝视他似笑非笑的眼眸,猛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肺部瞬间感受冬天的冷冽,低声问道:“值得吗?”
柳卿书面色平静,眼底甚至还掠过如释重负的光芒。只是轻轻地执起茶杯,将那杯一早倒好,却冷掉的茶,一口饮尽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不知道明年是否还有这样美丽的雪景。”柳卿书的神色归于平静,转着椅子慢慢靠近了窗口。
“过几天太阳出来,雪就会化的。到得明年冬天,还是会有这般多的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我看着柳卿书萧索的背影,伸手拂去自己发上的飘落的雪花,心底终究滑过一星半点的不忍。不为小寒,只是要亲手毁去一件美好的物什,总是叫人心戚戚的。
柳卿书坐在轮椅上,低下头,一忽儿胸口一震,一片红雾自喉间喷出来,伴着剧烈咳嗽,每一声都激出更多鲜血。他从轮椅上滑下去,撑着双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那些漫地的鲜红颜色,我虽猜到终有了结却不得不被骇住,他抬手紧捂住嘴,血水却从指缝中不断喷咳出来。血从嘴中慢慢逸出,蔓延开来,下颚,颈项,还有衣襟……
他早在茶里下了毒,早就知晓是这个命数……这样的睿智和胆略,天下只得一个柳卿书而已。我勉力托着他,想将他扶上轮椅,不意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要…轮椅上……”
屋外北风渐强,卷得厚重的窗框也禁不住摇晃。我扶托他到稻草上,让他倚靠着墙。
冰冷的黑暗中,洁白雪花从天而降,舞姿翩翩,转着美妙的圈儿,落在这张倾城美丽的脸上。
“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对卿书说吗?”他微弱的气息几乎要掩盖在呼啸的风中。
我抿了抿唇,只觉得心里空,那么空,茫茫然,不知所以。
“如果遇见了小寒……就告诉她,本宫……对她不住。”
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姜帝无情、无心……娘娘当早日脱身,方为……”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断续,起伏无定,最终静静止息。
没有多少人知道,就在这场冬雪中,他们失去了一位有史以来,最具有德才睿智的栋梁。
没有多少人能从历史的长河中寻找到这朵被掩藏的梅花,从谋逆的骂名中洞悉其中的不屈的意志和赤子忠心。
但,就是因为他,让整个大周痛失密探千余名,京都的情报系统几乎被毁之殆尽。也因为他,姜帝青眼有加,对柳家格外恩遇,施加在柳氏兄妹上的恩典远比日后投诚大周的叛党要多得多。
长安城的百姓无法得知,这个短暂而光彩夺目的生命,曾如何力挽狂澜,扶厦之倾,去完成对一个死去的王朝的承诺。
我的心中有刺骨的痛,有寻不到去处的憎恨,有无涯的茫然,但是没有悔,一丝都没有。生与死是如此实在,滔滔大势之前,个人的力量永远是渺茫无依的。
小寒,砒霜蜜糖,阴差阳错的岂是一个人,一段情。纵使情意深重,我只能逆风而去,梅生卿书,非此即彼,世事错落皆如棋子命运,你若恨我……就化作厉鬼,永生永世都不要放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五·解释春风无限恨

冬雪初霁,淡薄如云影的阳光暖暖一烘,便渐渐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仿佛一场绵绵春雨的润泽,梨园的柳绿桃红、蜂缠蝶绕便一下子充盈满了整个禁宫四方宫墙围绕的天地。自语融出嫁后,整个蓬莱殿显得更为空旷,也正是这份空旷和孤广,几次梦魇后,连着数个晚上,我秉烛达旦,再不敢睡去。我强忍着肺痛咳了好几声,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我斜卧在榻上,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离我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而便是在这么个闲适的黄昏,姜御丞派人一叶扁舟,送来了一个故人,刘玉薇。
而另一厢,姜御丞以国士之礼厚葬柳卿书,拔擢柳卿易自太仆寺少卿至御史中丞,恩旨柳卿礼便宜行事权。
他的机心,从来都不是人所能度测的。只知道,光三月长安二里坡招安的人就有数百人马,人虽然死了,但只要有最后一点价值,姜御丞就不会放过,不用之殆尽,他也不是柳卿书口里“无心无情”的君王了。
我在春寒犹自料峭的正午,想起嫁做人妇的语融,却不欲声势浩荡地摆驾方府,便草草地换了身昔日的男装,去了 方府。
我只推说是语融的远房表兄,门人也不是十分阻拦,通报了二夫人,便引着我从小门进去了。
语融身着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容色有些许的憔悴,见是我来,跑出来时裙子上沾了上春泥都不知。许是连日寂寥的缘故,乍一见语融,心里生出了几分暖意,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娘娘……奴婢怎么也想不到……”语融含悲含喜地杵在我面前,正要行礼,我忙拉住了她。
“难得换了身衣服,你这口得改啊!”我压低了声音,在她的手上拧了一把。
语融掩口笑了,亲热地挽了我的手,拉我到花架下坐了,絮絮地说着话。
“还习惯不?方升宴待你好不好?柳卿乐没让你委屈吧?”我握着她的手,轻轻的问着。
语融的手微微一抖,眼眸黯垂,却又极快地翻飞起长睫,笑道:“少爷待我很好的。”
看她神色局促,眼眸闪烁,想她以媵妾之身,又无亲眷,在平南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日子必定过得不好。宫中浸淫多年,得意与失意,早在浣衣局时就能分辨,何况如今下人惯会跟红顶白呢。
“今日朝会散的早,怎么不见方升宴?”我拨了拨桌之上残叶,问道。
“嗯……”语融避开我的眼睛,缓缓道,“少爷,他平时很忙的……自然不能日日都来看我的。”
三月的春风,温柔抚摩重重心事与廊上的角铃。觉得刚疏散的心肠又沉沉地结了起来。
“二夫人!二夫人!”服侍在语融身边的小丫鬟从月门洞外跑进来。
“混账!”我与语融相聊,语融自然是屏退了侍婢的,见贴身小婢如此慌慌张张的扰了我,语融不禁神色不悦,“没日的大呼小叫,没见到贵客在此,容得你这般放肆。”
“二夫人……”小婢犹自喘着,“少爷,来了。”
“少爷不是下了朝就回来了嘛,这事何消得你说。”语融蹙了眉头。
“不是……奴婢是说,少爷往这边来了!”小婢极力地辩解道。
语融神色一顿,有片刻的迷茫,只轻轻的“啊”了一声,便不知所措地站住了。
若方升宴真如她所言,待她极好,他这来一趟偏厢,她值得无措到这般?
我莫名的尴尬起来,当即一甩脾气,不管不顾道:“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话还说着,我的脚挪了不知几步,恨不得插翅飞出小门去。
“表舅兄就这么跟贼似得一来一去,不留声息,到底要作甚?”离小门就差那么一小半步,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已经传到耳边。
贼?有见过这么丰神俊朗的贼吗!你才是贼,你他妈的全家都是贼!我几乎一口恶气就要喷出去,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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