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下)-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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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的左眼便火辣辣地痛,像是被熔岩浇灌进来。眼前血雾一片,一粒石子射进了他的左眼中。
那人尖叫着捂着自己的眼睛,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模样凄惨可怖。
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
邱灵赋将那些石子紧紧攥在手中,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足够机敏,让他能将迎面而来的危险全部击溃。
必须全部击溃,若是有一点闪失,他都无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脚下步伐诡谲多变,整个人飘渺得像是游魂,一个个向他伸出魔爪的人,都被他闪躲开了。他们捉不住他,就像捉不住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喘着粗气,最终飘入那黑暗的林中。阿魄和花雨叶的身影便是从此处消失的,他往这里走,定能找到他们。
“捉住他!”
“不能让他跑了!”
身后穷追不舍,他们已经从各门各派追到了这天寒地冻的白雪岭,这最后一段路又怎么会放弃。邱灵赋觉得自己像是拖着一条巨大尾巴的蛇,甩也甩不掉。
他只能在林中盲目地跑着,白雪岭的林有一种压抑感,特别是在深夜,他有点喘不过气。
深夜给这座山蒙上一层迷惑人的黑雾,树木看着像是人,人看着像是树木。而树木和人看着都像枯骨,让人心底无限凄凉和绝望。
他希望那林中能够出现一双手,一双人的手,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去,他昨夜也是希望如此。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无法活下去!
“邱灵赋!”他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呼喊。
“邱灵赋,这边!”熟悉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像远在天边。
他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心中的死水像是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接二连三荡漾起涟漪,眼泪几乎要溢出。
他往那声音看去。
他在树林之中,站得笔直,纹丝不动,脚像是已经扎根在地上,又极其瘦弱单薄。那是个人。
“小石!”这次邱灵赋看到他,只忽然觉得想要流泪。
邱小石站在林中,就像是昨夜站在那山脚密林中一样。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两片林子合二为一,邱小石一天一夜都站在这里。
“小石,快跑!”邱灵赋大声喊道。
跑!
从昨夜到今夜,一直在跑,绝不能停下来。因为再没有庇护的地方,再没有歪曲戒律就能浇灭的欲望,你要停下来便会被这座山吞噬。
邱小石没有动,他佯装镇定,但确实已经被邱灵赋身后的追兵吓破了胆。他在冰天雪地里汗流浃背。
邱灵赋很快到他身边,拉着他走。
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刻,但邱灵赋离死越近,越知道要头脑清醒:“是谁带你来这里的?”
邱小石没有说话,他和昨晚一样紧咬牙关。
身后追来的人不是一个,刀剑破风的声音和急切的脚步声,就像密集的狂风大雨。
邱小石语气有些怪:“我不笨,我知道这是陷阱,你平常说的书,我也常去听的。”
邱灵赋眼睛微怔:“小石?”
他看到邱小石眼底点点亮光。他从未见过邱小石流过眼泪。
邱灵赋还在向着活路跑去,身边已经没有了邱小石的身影。邱小石已经把脚步停下,他和树一样停留在了身后。
一个武功低劣的人,在面对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人,能做什么?
弱小的人要承担伟大的目的,都是要付出牺牲的。
邱灵赋的双腿再也跑不下去,他是在淮安长大的人,是从小在邱小石保护下长大的人,只懂得荣华富贵贪图享乐,从来不知疾苦,从来不懂同情。
命换来的好意,通常是不可逆转的,你只能接受或是浪费。此时不该回头。
邱灵赋没有回头,但他却实在跑不下去了。他扶住身旁的树木,突然朝着树根呕吐不止,几乎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
他这一日没有吃什么,他吐出了那太平镇冰冷的馒头,接着便是酸水。他吐了足足一刻钟。
四周变得很安静,没有人追上来,连邱小石也没有。
邱小石死在他身后十丈的地方,其他江湖人也倒在他的身后。
有一个人在他身后站了很久。
“走吧。”孔汀没有戴面具,邱灵赋将他的眼神看得很清楚,他在怜悯自己。
邱灵赋吐得有气无力,脸上也是涕泗横流后的痕迹,狼狈得像个乞丐。
“你为什么不救他?”
他问这话,好像认为两人是一个立场一般,那孔汀本该救他。
邱灵赋突然扬起头,他看到林子中漏下的一小片黑夜,一束清淡的孤烟在夜空中弥留。
小石找到密林,就是因为这束孤烟。
徐老伯当初就是在自己面前放出的这道孤烟,将邱小石引到自己身边。
而这束孤烟,是谁放出来的,又要引谁过去呢?
邱灵赋嘴里喃道:“他让邱小石来,只是让邱小石死在我面前吗?就像让段惊澜死在他面前一样。”
他一眼也没有看邱小石。
自己第一次杀人,是在紫湘楼假扮邱心素的时候,他第一次杀人就没有手软,像是杀过无数次那般得心应手。
但他此时想到那时候尸体横陈的场面,便觉得心中一阵恶心,又扶着树吐。他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只能干呕。
孔汀在一旁站着,他脸上惊讶的神色依旧没有散去。
他看邱灵赋似乎有些浑噩,实在不忍,便点了他的穴位,让他倒在自己怀中。
今夜他怀中留过两个人,他抱起来的心情,却是别无二致。
这个夜晚,山上已经大乱。
这山上四处奔走的人,既目标明确,又漫无目的。他们在找邱灵赋,在找阿魄,在找花雨叶的弟子,却又无从下手,因为他们渐渐地发现了这座死山的古怪。
陈巍死后,他们四散而去,在这神奇的大山上搜寻。
孔汀将邱灵赋安置妥当,与数位黑影擦肩而过,大家都像是这山上的游魂,对彼此的存在无动于衷。
他走入一个山洞之中,那洞道狭长弯曲,他熟练地穿梭,直到面前渐渐开阔,室内有一豆烛光,他看见段惊蛰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胸口上的新伤是阿魄给的,肩上的旧伤也不旧,是前几日邱心素给的。
“死了么?”段惊蛰依旧闭着眼睛。
“死了。”孔汀答得很干脆,像是个利落杀手的回答。
段惊蛰道:“我是说烈云霞。”
孔汀瞳孔一缩,但口中答得很快:“死了。”
段惊蛰虚弱一笑:“她死了,为什么烈老鬼一点也不着急?”
孔汀看他要坐起,赶紧走上前来搀扶着他躺下:“你这伤虽不致死,但还是躺着比较好。”
段惊蛰躺下了,但他忽然捉住那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孔汀没有挣开,他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任人摆布。但他说道:“别这样。”
段惊蛰盯着他,细想他方才说话的模样,觉得实在有趣:“别那样?”
孔汀在他的手上扫了一眼:“别碰我。”
“还有呢?”段惊蛰将他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蹭过。
孔汀盯着他:“别杀人。”
段惊蛰眼神骤冷,他伸出牙来,在孔汀的手上狠咬一口,孔汀眉心紧蹙,却并没有拿开。
段惊蛰咬出的血腥味,然后才满足地舔舐着。
“我要杀人。”他说得任性,又去问孔汀,“你做我的杀手,就是为了让我不杀人?”
他低低地笑了,眼神锐利又歹毒,直视着孔汀的眼睛:“说说,你在我手下放生了多少人?”
孔汀没有说话。
“快说,我求你告诉我。”他又拿着孔汀的手,在脸上蹭着,似是极享受。他嘴里像是在撒娇,但看向孔汀的眼睛里依旧是算计和狡黠。
可即使如此,孔汀依旧受了蛊惑,他手指颤动着,犹豫地主动去抚摸段惊蛰的脸。他眼里温柔得不像是个杀手:“我带你离开这里,然后什么都告诉你。”
“离开?”段惊蛰觉得好笑,“现在?”
孔汀的手顿住了。
段惊蛰察觉他的手要从自己身上离开,便死死攥住,阴森道:“我不离开,你也别想离开。”
他盯着他,又轻描淡写,近乎残忍地说道:“我哥哥已经死了,你永远见不了他。”
孔汀眼神悲哀,他没有说话。
段惊蛰问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他骗了这个人,利用段惊澜的名字做要挟,控制他折磨他,他为什么会不生气?
段惊蛰厌恶他,在意他,可就是看不透他。即使他再也没有让他带上面具。
孔汀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幼稚可笑的孩子:“他死了,只要你活着就行。”
段惊蛰的眼睛陡然缩在他身上:“你是谁?”
第75章 殊途(五)
孔汀轻轻笑了,他是个杀手,但是他的笑却不似段惊蛰那样冰冷:“你希望我是谁?”
段惊蛰很喜欢这个笑容:“你爱上我了?为了保护我待在我身边?”
孔汀笔直地站着,他的眼神依旧温柔。
段惊蛰又道:“可惜我要活着就会杀人,不杀人就会死。你是要我活着,还是要我不杀人?”
孔汀道:“我想让你不杀人,并且活着。”
段惊蛰像是审看他的忠诚,眼睛一瞬不眨:“曾经有个人想让我不杀人活下来,然后他死了。”
孔汀抚摸着他耳边的头发:“那你现在在辜负他。”
段惊蛰笑道:“我没有辜负他,他让我活下来,就是让我按照自己快活的方式活下来。”
孔汀轻声问:“那你快活吗?”
带上面具让他浑身凛冽,充满杀气,摘下面具后,这一副过于柔和的眉眼,却让人失去警惕。
段惊蛰看着这张脸,有时候话语也会不由得温和起来:“当然快活,但可能不比死了快活。”
段惊蛰那痴痴的眼神,不知是在透过他看谁,孔汀觉得那视线炽热又难忍,便默默地把目光移开:“你把邱灵赋找来,是为了威胁邱心素?”
段惊蛰突然把他的手打开了。他的情绪一向这么鲜明善变,这是孔汀与他相处这段时间得出的结论。
段惊蛰嘴角弯起,他即使此时躺在床上,即使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笑的时候依旧让人不寒而栗,一张英俊的脸野心勃勃又充满玩性。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把烈云霞放了,我便突然想玩玩。”
孔汀愣道:“你现在身负重伤,还能玩什么?”
段惊蛰说了,要是不比死了快活,他不会想活下去,这是他活着的意义。但他要玩的游戏,通常需要人命来做筹码。
他看孔汀终于露出了点吃惊的神色,愉悦得大笑:“对我忠诚的人可不止是你一个,我身负重伤,要玩的东西,没有你还是能玩。难不成你要把我杀了?”
但大笑,但笑声又戛然而止,他拽住孔汀的长发,把他的头颅拉尽自己,让他可以直视他的眼睛。他躺在床上,却依旧和平常那样暴戾。
他缓缓说道:“但是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我用毒控制的人。”
不需要毒,连作为筹码的人变成了死人,便没有了留在身边的借口。孔汀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的,他不会杀他。
两人离的很近,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孔汀僵着脖子,眼神警惕得像是被捉住后颈的狼狗。
段惊蛰拂过他脸上的呼吸急促起来,孔汀看到他又笑了。
他在孔汀耳边,声音像是鬼魂那样疯狂而低沉:“我现在想玩一个游戏,是我当年和哥哥玩的最后一个游戏。如果你在乎他,那你一定想知道那是怎么样的游戏。”
孔汀的瞳孔遽然缩小。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依旧是夜。
天地之间拔起一股浓烟,在雪上滚滚而起的浓烟!
不是似飘似散的孤烟,它热烈而招摇,将这山上所有人的目光汇聚此处——那烟来自半山腰上。
阿魄赶到那处时,肖十六正站在一旁,他脚下的雪地全部融成了污水。
肖十六笑道:“你来晚了。”
阿魄奇怪:“晚了?”
他来的只会太早,不会晚。他要是来早了,那便是没有把队伍拖住,让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洞口。
阿魄试探问道:“有人从这里进去了?”
肖十六摇头叹气:“还不止一个。”
从这里进去的人,只会死在里面。
阿魄看肖十六神色轻松,觉得不对劲,便问道:“谁?”
若是有人进去了,他又怎么会真正把这洞口烧毁了?
肖十六道:“一个老狐狸,一个极老的狐狸。老狐狸也许能走出来,极老的那一只,怕是要死在里面。”
他又笑道:“不过,是因为老死的。”
他又望着那浮向天上的浓烟,笑容渐渐消失了,两眼变得空洞。
他忽然把大刀插在地上,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在那融化的污水中,朝那浓烟一拜,再拜,又一拜。
然后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这是一座坟,那滚滚浓烟便是香。
阿魄看着他,又看向那座坟。
“那人是谁?”他问。
肖十六站起来,将那大刀从土地里拔起。
“活人是许碧川,死人没有名字,但大家都叫他伍老先生。他是邱心素她爹的仆从,她爹死后,就是这人将她送到了雨儿身边。”
阿魄听过这伍老先生,是太平镇的一位说书人。
他笑道:“那活人为什么是活人,死人为什么是死人?”
肖十六转过身子,这火已经如约放了,这坟里的死人不会再生事,他便已经完成了任务,完成了任务,便不必再逗留。
阿魄与他一起离开。
肖十六道:“我方才已经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