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丝蛛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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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宛若疲态尽现的老者,与当代生活脱了节,被留在旧日时光之中。这天晚上天空澄净,没有灰霾,江落神清气爽,裹紧衣服沿着大街朝江边走去。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车子不时经过,这个独行的少女并不害怕,也没有戒备之心,她是惯于半夜出来散步的。每当失眠,心中难以平静之时,江落就会采取这种方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然后回去睡觉。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并且坚信自己以后也不会遇到。
今天她的精神却很好,走到江边之后丝毫不觉得疲惫,夜晚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来,江落顺着两侧的人行通道爬上大桥,想要看一看江上停泊的船只以及江对岸灿烂的灯火。人行通道上空无一人,站在大桥中段,向下俯瞰茫茫的水流,有一种天地阔大之感。江上的风异常猛烈,吹乱了江落的头发,灌进她的衣服里,在她耳边呼呼地响。她逆着风,慢慢地朝前方走去,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夜色之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停在桥边。她心里一紧,赶快又走了几步,看清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少女不顾危险,双脚悬空,坐在人行通道外侧的栏杆上,微微垂下脑袋,凝视着长江。她的衣裙和发辫在湿润的风里飘飞,在她脚下,漆黑的万丈空无张开了血盆大口,空无的底端,长江以千万年不变的姿态发出呢喃低语,一阵一阵荡漾着波澜的浩瀚江面涌起冰凉的水雾,仿佛溺死的鬼魅,弥漫在昏昧的夜色之间。
半夜,江边,令人胆战心惊的坐姿。此情此景,似乎很是不妙。江落观察了她一会,轻轻地咳嗽出声。那少女如受惊一般,迅速转过头来。
她看起来比江落小,个子很矮,容貌幼稚。她望着江落的时候,黯淡的桥上灯光照着她的脸。那张脸非常小巧,下颌很尖,被梳成双辫的凌乱的长发簇拥着,显得十分苍白秀丽,但有些缺乏生气。江落见她的反应还算平和,便缓缓走上前去,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倚靠着栏杆。少女面色阴沉,死死地盯住她,眼神极其不友好。江落干笑了一声,做出一个友善的表情,试探地问:“你好?你也是出来散步的吗?”
少女没说话,也没动,目不转睛地瞧着江落。她的两只眼睛很美,睫毛又长又密,略略卷翘,眼珠黑沉沉的,像混血儿。在她的注目之间有一股阴冷的压迫感。她这么看了江落有至少两分钟,没有跳下去的意思,也没有从栏杆上下来的意思。江落以为她不会搭理自己了,出于某种固执的心态,还是站在原地,大胆地和她对视,她和这少女暗中较量着。终于,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是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少女挑衅地问:“你也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的人已经睡觉了。”江落自以为聪明地回答道:“如果不无聊,谁会半夜出来散步?我有的时候觉得,鬼也很无聊,所以才总在晚上出来。”
“也许我正是鬼魂呢?”对方冷淡地说,忽然绷不住了,笑了一笑,黑沉沉的眼睛弯起。这一笑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美丽,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宛若春水解冻,嫩芽新发,幼莺初啼。
就这样,江落轻易地获得了这少女的认可,和她聊上了天。她们在夜里的江边聊了两个小时,全都冻得浑身冰凉,却兴致高昂。她们很快便熟悉了彼此,江落知道少女和她原来是同一年出生的,在一所有名的贵族中学读书,并且爱好诗歌,爱好一切美和严肃的东西。江落虽然对诗歌并无特别的研究,但胜在有着广而不精的知识,可以勉强应付着与她谈话。她们说遍了可以说的话题,两个人的嗓子都哑了。两小时后,少女打了个呵欠,终于从栏杆上轻快地跳到了地面上,和江落一同走下大桥,她们交换了名字,在桥下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家。
这个美好的插曲,很快便被江落当成一次小小的奇遇给遗忘了。过了半年,高三开学时,名叫杜娜莎的新同学转到她们班上读书,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江落一时竟没有认出这是桥边的故人。杜娜莎解释道,因为家里要买房,户口所在地变动,于是转到这里上学。江落没有怀疑,全然相信了。她把杜娜莎当做普通同学对待,重逢之后,江落一次也未曾提过之前的事,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态度。江落始终觉得,那天在桥上和杜娜莎的搭话只是偶然的、不值一提的,她们的聊天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和任何两个陌生人迫于无聊所进行的临时谈话并无区别,因此,她没有必要对杜娜莎倾注什么后续的关注。更何况,开学第三天她便认识了林露行。
这对杜娜莎来说是残忍的,杜娜莎后来承认,相遇的那天,她确实打算跳江自杀。如果不是江落,也许杜娜莎已经不在人世。从她桥上遇见开始,杜娜莎就留意江落了,江落的态度使她感到失望,她对江落说:“你总是忘了有关我的事。”大约就是指的这一桩旧事。在两人开始交往后,杜娜莎主动告诉江落,她其实为了江落才转学到这里。在她对人生失去兴趣,她的生命被虚无渐渐吞噬的时刻,她认识了江落,就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她对自己说:“好吧,那么我就动身到她那里去吧。”于是不择手段地转到了江落的学校。高三年级转学很不容易,为了这件事,她还和家里闹了一阵脾气,她的爷爷奶奶过度地娇宠她,对她百依百顺,最终还是为她办到了。
对于杜娜莎的执着,江落始终持着费解的态度,当她得知杜娜莎转学的真实理由,简直毛骨悚然。这说明杜娜莎从两人初遇时就开始筹划着接近她,并且成功达到了目的,她有着恐怖的行动力和非同常人的信心,高三一年,她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和布置。如果杜娜莎想,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控她与江落的关系,没有人能成为她的对手。江落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使她如此着迷,她的确阻止过杜娜莎的自杀,但任何一个正常人看见别人自杀,都会试图去阻止的。杜娜莎却从此对她念念不忘,她因为江落再平常不过的反应而陷入了恋爱,在她的身上,有着偏激和过度依赖的特征。
江落曾经想要找杜娜莎了解高中时期的真相,她试图完全相信杜娜莎,怀疑自己的恋人使她感到罪恶。有一次,时机正好,江落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了林露行。
“之前,你跟我说她男朋友没断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以谈论八卦的口气问。
“我不知道。”杜娜莎梳着头发,冷漠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回答:“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从她清晰的眼神中,江落明白了一切,她明白在她和林露行相识的一刻,流言和阴谋便已经开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安慰自己,再去计较它们毫无意义。她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和杜娜莎谈恋爱。作为恋人的杜娜莎比之前更加温柔,不过也更加固执,自从和江落开始交往,她常常趴在江落的肩头,在她的胸口,痴迷而贪婪地嗅着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处衣服缝隙里的气味,那样子像是一只悲哀的犬嗅着主人的尸体,然后,再过三天,它就会把这具尸体吃掉。
一开始,江落和杜娜莎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可以说是乱七八糟。江落对于恋爱没有经验,只能按照自己从别的地方学到的样子,尽可能地善待杜娜莎。可是,情感往往不会立即按照理智的要求作出改变,她还没有从林露行的阴影中走出来。在相处过程中,她们两人都避免提到林露行,甚至避免去林露行去过的任何地方。效果适得其反,正是这样的做法,比以往更加鲜明地彰显了林露行的存在,她们中间横亘着林露行的影子。
好在暑假还有一个多月,两人又都没有家里的管束,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习惯彼此,她们试图创造许多回忆来冲淡过去,如干渴的鱼般竭力用自身的唾液打湿对方。杜娜莎带江落去了自己的家,给她看自己珍藏的精装诗集,有着漂亮的封面和插画,她家有咖啡机和进口的咖啡豆,可以煮现磨咖啡。江落每次登门,咖啡都已经准备好了。杜娜莎喜欢喝咖啡,江落也陪着她喝,夏天放在冰箱里冰冻的咖啡,喝完之后杯底总是残留着一层细细的砂糖,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杜娜莎会穿着洋装去租界的洋楼上喝下午茶,吃糕点。江落给她撑着阳伞,给她拍照,沿江的旧租界屹立着许多风味纯正的欧式建筑,被改造成了咖啡厅和饭店,前来观光的人络绎不绝,在众人面前,杜娜莎经常忽然抱住江落,搂着她的脖子,亲吻她的脸,仿佛在向全世界宣示她对这个人的主权,江落觉得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禁产生了爱怜,当杜娜莎紧紧地拥抱她,把冰凉的脸凑近她的脖子,她便会安抚性地摩挲着对方的头顶。
江落抱着礼尚往来的想法,邀请杜娜莎一起去外婆家暂住。杜娜莎惊喜地同意了。她不嫌弃老旧的房子有什么不方便,反而很快就习惯了在平房中生活。漫长的下午,她有时会陪着江落的外婆一起看电视。晚上,她们坐在屋子外面的竹床上,仰望头顶澄澈的星空。繁星温柔地散落在天际,老人睡着了,屋里传来收音机平和的广播,杜娜莎慢慢地靠近了她,偷偷地和她接吻。
在江边的旧城区,她们度过了七月。到了八月,江落的母亲出门旅游,杜娜莎干脆寄住在了江落位于大学的家中。她们单独相处时间的更多了,杜娜莎拼命用自己的存在驱赶林露行,一点一点地占领了所有属于林露行的位置。送给江落的信纸、笔、梳子、簪子和口红,堆满了江落的书桌和梳妆台,不知从何时起,江落的相册里全部是杜娜莎的照片,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摆着杜娜莎的洗护品和化妆品,她的衣服上、书上,沾染了标志着杜娜莎的卷发,每当她慢悠悠地换上衣服,或者在清晨打扫家里的卫生,看见这些属于对方的痕迹,便感到一股奇妙的温暖。江落用食指和中指拈起柔软的卷发,把它们向空中一吹,头发慢悠悠地打了个转,向下坠去。很快,她就能在衣服上发现更多落下的卷发,蜷曲在柔软的衣料之间,如那个人的指头,无时不刻抚摩着她。
杜娜莎一毕业就把头发烫卷了,并且开始每天化妆,让江落替她挑选饰品和衣服,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她们开始喝带酒的饮料,穿很短的裙子,随着高中的毕业,一切禁令都取消了,成人世界向她们开放。江落坐在沙发上,看见在屋子内穿梭的杜娜莎,偶尔会产生自己已经长大,拥有了家庭的错觉,这一切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江落感到梦幻般的不真实,她曾经那样伤心欲绝,现在却拥有了一切。对现今的生活,江落还是满意的,因为她害怕孤独,害怕空荡荡的房子更甚于占有欲极强的恋人。
开学前半个月,是最为炎热的盛夏,她们不再出门,成天呆在家里。杜娜莎喜欢在书房中,坐在沙发上消磨时光。冷气开得很足,惬意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空调的水滴声单调而规律地响着,向阳的窗边,白色的蕾丝纱帘在日光下显得异常纯洁美丽,宛如新娘的盛装。这是江落从小看到大的风景,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在这间屋子内,她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她一件件地讲给杜娜莎,杜娜莎认真地听。无话可说的日子里,她们便静静地坐着,这种安宁也是使人惬意的。杜娜莎一旦感到无聊,就会去江落父亲留下的书橱中翻找合心意的旧书,她常常从中随手挑出一两本感兴趣的来看,看了几页,就把它抛在一边,再也不去阅读它,到了第二天,她又会重新换一本来读。江落负责收拾她到处乱丢的书,而且把这视为一项幸福的负担。有时,杜娜莎也会发现能够让她爱不释手的书籍,不仅把它认真看完,还会给江落朗读,由于很喜欢那些别离之际伤情的和歌,她在暑假中为江落读了一整本《伊势物语》。
杜娜莎有着丰富的诗的知识和独到鉴赏力,从古苏美尔的史诗,到为汉代贵族送葬的《薤露》,她似乎都曾涉猎,而且有着不寻常的见解。江落记得,有一个早上,忽然下起了夏季的暴雨,天空昏黑如同黄昏,在破碎的乌云中,闪电劈向人间,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在房间里不断地回响。杜娜莎没有点灯,她在昏暗的窗前,拉着江落的手,在她掌心用手指胡乱划着,念诵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句子,江落只觉得这样的诗句很不祥,杜娜莎却说:“古时候,一唱起这样的丧曲,就有数百个人来相和同歌,想必是很动人的,倘若鬼魂能听到,那么就死而无憾了。”
杜娜莎老是谈到死的话题,江落无法理解杜娜莎对于死亡的微妙向往,她的身上仿佛随时束缚着沉沉的枷锁。她不常笑,无论江落怎么逗她,都很难见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个滑稽的小丑。杜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