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外传-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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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莫无力地动了动手腕,吩咐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听到紫莫轻轻叹了口气,“安辰,我想,我真的忘不了你。”
脚步一滞,我在想,师傅会怎样答她?
等了许久,屋中依然无人作答。
有人扶着我的肩头将我转过来,师傅眉尖轻蹙,“小香,你怎么在这里?”
我万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师傅相认,干干道,“师傅,好巧啊,我来东土采药。身上盘缠用完了,于是来宫里挣点钱。”
师傅平静地望着我,抿了抿唇,他温言道,“你来宫里挣钱?”
我说,“嗯……”
师傅轻笑了笑,“你一个人?”
我说,“不是,我带着我弟子、我弟子带着他丫环、还有大风,一块来挣钱。”
“你是谁?”紫莫抬眼,瞧了瞧我。
我想了想,“我是我师傅唯一的女弟子。”
这句话的重点在“唯一”和“女”上头,她要是能把女弟子听成女人就更好了。
紫莫垂眸,“你是他唯一的弟子,那我是什么呢?”
她微微侧头,眉心中的三瓣火拧紧,“安辰,我的占卜术是你教的呢。”
一绺青丝滑下,落在她白晳的颈间。
师傅取出银针锦袋,执了三根五寸银针在油灯上过了过,扎入紫莫的腕中。
有人敲门,在屋外道,“紫莫大人,帝君担心您的安危,派人来问夏公子话。”
师傅起身,对我道,“小香,半个时辰之后将银针取出来。”他拂了拂衣袍,迈步出去。
紫莫出声唤住他,“安辰,若是帝君问起来,不要说我服了青酉。”
天渐渐寂下来,紫莫屋内燃着一种熏香,袅袅的紫色香烟升起,笼罩在屋中,晕开一层神秘的光辉,让人想起掩在薄纱后诱人的少女。
晚风撩过纱帐,吹灭了烛灯。
我起身想将灯点燃,听到紫莫轻声道,“别点,我喜欢黑夜。”
我装作不经意道,“你原来认识我师傅?”
她说,“何止认识。”
花香随风钻入屋内,渐浓,捎了几片云兰。
紫莫说:我认识安辰的时候,十六岁。
暮雪落满千山,西风猎猎,薛国败得很彻底,战场上放眼过去,大地被染成一片血色。
每个人身上沾染血腥,有个公子,长眉斜飞入鬓,身披黑色的大氅,他俯下身看着紫莫,眼眸漆黑如夜,“你受伤了。”
这便是紫莫十六岁初见安辰的时候。
那时候她腿上正中一箭,却依旧能咬着牙冷着声音对安辰说,“你救救我,我会报答你。”
因为她是暗人,自小刀光剑影,箭入腿骨眉头都不用皱一下。
安辰将她带回营,她的腿伤一养便是几个月。
营中的将士见着安辰都道一声,“公子。”
紫莫成了营中丫鬟,安辰坐观星象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看他执着石子在地上摆出星宿的位置,安辰说,“紫莫,我教你怎么看朱雀七宿。”
紫莫说,“公子,朱雀是什么?”
安辰笑了笑,抬手指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朱雀是我中原的赤羽神鸟,你看,那里是张宿六星,朱雀的嗉子。”
紫莫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幕,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以后你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安辰。”
大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安辰教她占星、教她用叶子上的雪水泡茶,皓月和山峦凝成一幅画,营地鹅毛大雪好像蒹葭铺天盖地。
紫莫去野外射了一只雪狐,将皮剥下来,半夜点着灯缝成一顶裘帽。她用刀用剑是一把好手,做起女红来却笨钝得很,十个指头都刺破了,才勉强缝好。
他搁在手中细细摩挲雪狐毛,抿了抿唇,笑着对她说,“这顶皮帽手艺挺好,样式挺新鲜。”
紫莫这才发现:皮帽上头留了一个大口忘了封起来。
雪停了之后,便是春季。薛国偃旗息鼓了一个冬天,终于蓄足了力气再打了起来。
安辰将紫莫留在后营里,随军出征了。
这次打得相当艰难,苦苦搏了数月,终于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紫莫不在了。
他俩再相遇的时候,是在扬州的一间歌舞坊。
紫莫蒙着面纱,跳着曼妙的舞蹈,她攀上安辰的肩头,暧昧地唤他,“安辰。”
紫莫说:安辰,我其实是东土的暗人,被捉了回去,他们逼着我吃了狼毒草,我一直在找你,终于让我在扬州碰上你。
安辰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之后,他说:回来就好,我会医好你。
紫莫说:原来中原的江南这样好看,我想长住在这里。
安辰笑着望向她:可以隐姓埋名,我叫夏景南,你叫夏紫莫,我们置一座宅子,种些云兰,我做大夫,你收酬金。
紫莫问他:为什么要姓夏?
安辰说:因为眼下是夏天。
这个时候的扬州,天际浮着七色云霞,照在江南人家的青瓦上,泛着淡淡的枯黄。
岸边的杨柳,抽了新芽。
云兰,大片大片地绽放,好像她初识安辰那时候的雪天,在月下翩舞。
正文 [二七]狼毒杀(六)
暗夜无边,没有月光。。
紫莫静静地讲着。
江南的朱亭折扇,细雨小楼,晚晴江船,像水墨画一般缓缓铺开。
这样美好的光景,我也见过,就是因为我也见过,所以在脑中那样清晰,清晰到我想模糊也模糊不开。
紫莫说:安辰喜欢抿唇笑,喜欢喝云兰泡的茶,写字的时候用镇石压住渲纸。
我想,这些我也知道。
我还知道,用清晨收集的露水,采了云兰花蕊向外数第二层花瓣,搁在茶壶中用温火煮一柱香的时间,恰到好处。
紫莫说:为了解毒,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试了很多药。
安辰翻了很多医典,布了许多次针依旧不见效果。
毒发之时,紫莫头昏得厉害,宛若有千万支针深刺入脑中。
她躺在院中的软榻上,看着窗外树叶渐渐枯卷,再随风飘飘扬落下来。
紫莫说:安辰,我是不是会死?
安辰说: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他带她品中原的酒,换上中原姑娘的绸裙。
像寻常百姓人家一般,平平静静地住在一间屋子里。
晚上安辰看医籍,紫莫在灯下替他研墨。
不知道为何,她同我道这段往事的时候,我觉得很熟悉。
我能想到紫莫捻着灯芯将油灯点燃,安辰低头执笔的模样。
他在看完一章之后,会微微偏头,朝她笑一笑。
油灯磨出浓浓的墨香,静夜里逗留在人影摇曳的屋中。
或许,他还会执起茶碗抿一口。等到深夜,我便点了炉灶再煮一壶茶,师傅会说:“小香煮的茶很香,拿去给三公喝一些。”
秋天要来的时候,安辰带着紫莫离开江南,去了崖洲,去了东海。
我抬起眼问紫莫,“所以,在那个秋天之前,你们一直在扬州,是吗?”
紫莫说,“是,一直到扬州矮堤上的柳条黄了。”
我想了许久,鼓足了气力低声问她,“安辰那时候有没有和你提过,他……他有扬州有一个朋友,也曾……和他一块在堤边赏柳听琴。”
紫莫说,“嗯?”
我闭上眼,“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她顿了顿,说:东海很美。
夕阳西下,戴着荆钗布裙的紫莫,在岸边等安辰出海回来。
渔村的妇人指着她窃窃低语,说她生着湛蓝的眼眸,雪白的肌肤,是东土的妖女。
紫莫神情淡漠,从腰间抽出匕首,微眯双眸,冷冷地扫过妇人的脖颈,一刀见血。
日暮染红海面,血滴在岸边的砂石上。
紫莫冷笑地瞧着剩下的妇人,她们惊惶无措,恐惧地望着她。
她扬起衣袖,手被人捉住。安辰的声音响在她耳旁,“紫莫。”
紫莫回头,染血暮色将安辰周身晕了一圈金色,他的神情安静柔和。
他说:“别动手,我带你走。”
紫莫收了手,问安辰:“我是东土人,怎么办?以后别人都要对我指指点点。”
安辰抚着她的长发说:“我觉得挺好。”
安辰自腰间取下一块浅紫玉佩:“紫莫,紫玉比匕首更适合你。”
他们去了骊山,在起伏的山峦中相依。
安辰摘下雪梅,配好药替她解毒。
骊山顶上有一处银盏池,池内泉水温热,池外冰雪连天,枯藤掩埋,烟花浩渺雾茫茫。
安辰在池内替她运功驱毒。
腾腾的暖气缭绕在二人身旁,紫莫嘴角渗出毒血,顺着雪白的面颊染至下颚。
她皱着眉头,说:“安辰,我疼。”
紫莫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对人喊疼。”
往日里,刀入骨内、噬心噬肺,她从没同别人说过疼。
安辰在她身后轻笑,“紫莫,以后疼就喊出来,想哭就哭出来。”
紫莫看着起伏连绵的雪山,轻声道:“我真的疼。”
她酿东土的木熹酒给他喝,他千杯不醉。
紫莫对安辰说:“我不识中原的字,你教我认字可好?”
安辰望着她,片刻之后,他在纸上写了“安辰”二字,他说:“我的名字你要记住。”
她一笔一划地学,学得很用功。
紫莫问安辰:“你没有家人吗?”
他笑了笑,低头在白纸上写上“紫莫”二字:“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他们在东土逗留了数日。
一日夜里,十余个黑衣暗人从天而降。紫莫那时候尚有余毒未曾逼出,安辰顾及她,重重地接了一枚暗器,正中胸口。
来人看着紫莫,用东土话对她说:“你将他杀了,跟我们回去。”
紫莫抽出匕首,撑着身子,将刀抵在自己脖颈上:“你们谁敢动他,就让帝君将我的尸体收回去。”
暗人面面相觑,冷冷地道了声:“帝君会找你算帐。”接着,消失不见。
紫莫自怀中摸出一管膏药,涂在安辰的伤口上,她说:“他们在暗器上喂了毒,这是解药。”
安辰倚在桌边淡淡地看着她,很久以后,他开口道:“紫莫,你有家人吗?”
紫莫一愣,旋即摇了摇头:“没有。”
安辰自己简单包扎了一番,他挑了眉尖,说:“不要骗我,将你过去的事告诉我,可好?”
他说话语气很轻,像是情人间在商量。
紫莫垂下头,简单道:“真的没有,我是孤儿。小时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
安辰望着她,缓缓靠近,贴在她唇上,低声道:“那好,从今往后我做你的家人。”
秋风瑟瑟,安辰宛若雾气袅袅的银盏池一般温暖。
尔后,两国再战。
接到传信的时候,安辰在替人诊脉看病,紫莫坐在竹帘后替他缝补衣裳。
安辰将信搁在一旁桌上,笑着看向紫莫,“你手艺越来越好了,那时候缝顶皮帽要缝十几天。”
紫莫惊讶,“你那时候知道我在偷偷给你做裘帽?”
安辰侧着头,喝了口茶,“知道。我看你做得那样吃力,都想去替你缝了。”他看着紫莫的眼眸,“紫莫,你的事我都知道,瞒不了我。”
紫莫碧眸微眯,认真道,“我没有瞒过你。”
安辰手撑着额头,浅笑如曦,“紫莫,战场上要随我一起去吗?”
紫莫说,“你去哪,我去哪。”
安辰用纸将药粉包起来,他说,“紫莫,这次过后我们去金陵,金陵花锦如烟。然后在那里隐居。”
他静默了许久,“我欠将军一个人情,所以这次还给他。”
紫莫问,“什么人情?之后你再不踏足战场吗?”
安辰笑道,“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紫莫将缝好的衣袍置于凳上,她在上头细细绣了“紫莫”二字,“可是我觉得你更适合带兵布阵。”她稍稍低下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我眼里的英雄。”
红霞悄悄染上她白净的面容,添了小娘子的赧涩。
安辰平静地望着紫莫,“你更想留在营中?”
紫莫贴近他,耳语道,“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安辰说:“紫莫,这次我不能答应你。”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深秋。
红色的霜叶纷纷扬扬铺了一地,芳草萋萋,采繁祁祁。
他们启程往余埠走,
到余埠之时,已是狼烟四起,黄沙卷起营旗。
又是一年冬。
紫莫看着身边的翩翩公子,他负手立在军帐中,与将军彻夜挑灯。
他执着石子在地上摆出偃月阵。
夜里星辉落在他眸中,他坐在篝火旁,和军中将士喝酒吃肉。
有人喝醉酒,跌跌撞撞一把将紫莫搂在怀中,浑浊的酒气吐在她的脖颈上。
这人昏昏沉沉地摸上她的脸颊,“小美人,大爷好好疼你。”
紫莫眸色一沉,抚上腰间的匕首,一刀没入他的胸膛,快得不眨眼,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衫。
男人闷吭一声,瞪大眼睛看着她,“妖女……”
她蹙着眉尖,看着眼前人应声倒地,营中一片混乱。
她被捆起来送到将军眼前。
将军身旁站着安辰,安辰抿了抿唇,朝她春风浅笑。安辰说过:紫莫,我不会让你死。
将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是她。”
安辰淡淡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