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外传-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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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楼昭领着她在安溪逛夜市、听说书,她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眸中似落了清辉,意气风发的模样很好看。
走过石板桥,楼昭一时兴起,磨墨挥笔,画了幅《公主倚桥听雨图》赠给她,上头的姑娘,轻衫婀娜、面纱半掩,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次日,风云突变。
不知为何,薛国欲毁了婚约,想将月姬带回。此时斯泰将将登基,这样唐突的决断,将两国的关系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离皇帝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调戏了一把,立马下令陈兵薛国边境,战事一触及发。
月姬各种迷茫,过了边境走了两步,就来了一队东土暗人要将她带回去。
兵荒马乱,飞沙走石。
楼昭所带人手寥寥,以一敌百自是打不过东土暗人。这些暗人不只是要将月姬带回去,他们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将楼昭置于死地,似是被人吩咐过不能留他活口。
楼昭本想将月姬带走,奈何招架艰难。只得拉上月姬置于马上,狠抽白马一鞭子,向前疾驰。
他的双手拉着缰绳环住月姬,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受惊了,我定会将公主护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载,素来是她保护旁人,头一回听到有人与她道,他会护住她。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月姬微微抬首,看见楼昭额上渗出冷汗,神色隐忍。
倏忽之间,楼昭吩咐道:“你驾马先走。”
语毕,他纵身跃下马。后头追兵不断,楼昭此举实为缓兵之计,以身拦住他们。
月姬咬唇,白马驰骋了段路,她伸手拉住缰绳,掉转马头,挥了马鞭。
她折回之时,楼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以剑支地,一袭青衫给血染成了墨色。
她竖了眉头,执剑下马,大声喝道:“你们谁敢杀他?”
一行暗人为难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将您带回去,身边男人一个不能留。”
她冷笑了两声:“我不回去。你们去和斯泰说,我不回去。我夫君在这里。”
楼昭已然昏死过去,月姬将他扶至马背上,牵着马走了许久,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烟。
漠漠黄沙之中,她替他宽下外袍,一点一点擦拭他的伤口。
天旱风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执匕首割了手腕将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头,月姬眼角攒出来一滴泪,她伸手将他的眉尖抚平,微微俯身在他额间印一下吻。
彼时二人就在离薛二国交界之处,离战场尚远。
狼烟四起,远远能见着战火连天。
楼昭醒来之时,深秋的夜里,他躺在一泓水湾边,白马在一旁踢了踢脚蹄。
有个姑娘背对着他,在水边梳洗长发。泠泠月色,衬得她发如鸦羽。
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无边无际。
水湾波纹粼粼,银色流淌。
楼昭启唇问道:“你是谁?”
月姬身形一怔,静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张,别过脸道:“阿昭。”
楼昭没有见过摘下面纱的月姬,他只见过蒙着面纱故作矜持的邻国公主,他在将军府上听闻这个邻国公主貌美无双、贤良淑德。
眼前这个满身风沙、衣衫褴褛、面带疤痕的姑娘,楼昭只当她是个平民百姓,只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楼昭以手肘支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揽过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进她心底,轻笑一声,“你救了我?”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突突急跳,咬着舌头道:“我、我……”
楼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温言道:“别害怕,你是薛国人?”
月姬点点头,生平头一回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盏茶前,她还捧了水一点点替楼昭洗伤口。现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显莹润。
楼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敛,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给我?”
月姬望着他,眼角忽然弯了弯,爽利道:“唔,是。我喜欢你。”
楼昭似是吃了一惊,掩口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柔和起来,指尖细细摩挲在她手腕伤痕处。
他隐隐含笑,低声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月姬脑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国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烟弥漫的战场,马革裹尸的薛国将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能够妙笔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画,能够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楼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个姑娘,身后是大漠黄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我们私奔。”
楼昭看着她皱眉犹豫的模样,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们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几日,楼昭的身子日渐恢复。
身边的干粮都省给楼昭吃,月姬实在饿得厉害,眼一闭、心一横,摸出匕首把白马杀了,烤马肉裹腹。
楼昭探路回来之时,见着她盘坐在地上,拿着马腿啃得颇有滋味。
她见着他,跳了一脚道:“啊,那个白马它热死了。”
楼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问道:“热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晒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郑重笼眉叹道:“逝者如斯夫。”
楼昭调笑道:“你还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点头:“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楼昭大笑,凑近了拉住她:“我已经寻到回军帐的路了。你这个样子,也是该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语。
楼昭低声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军帐,我也伴在你身边。”
她犹豫了片刻,抚着脸上的伤疤与他道:“我怕别人看见,想寻个面纱遮住。”
楼昭摇头:“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脚,坚决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面纱,一定要。”
她随口扯了个谎,“在我们薛国,只有我的夫君才能见到我摘了面纱的模样。”
语毕,楼昭掩口咳了一声,含笑看着她。
月姬这才发觉话中意有所指,脸红了一红。
月姬寻了块布遮遮掩掩,跟在楼昭身后回到军帐中。军中将士见着楼参军领回来个碧眸白肤的姑娘,哄笑道:“楼参军,这是从东土拐了个小娘子回来?”
楼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
他转头问道:“薛国公主,后来可有找到?”
副将应道:“没有下落,应是被那群暗人带回东土去了。”
楼昭微敛眉:“将军怎么说?”
“将军本就不想同那个女人成亲,走便让她走了吧。和亲一事本就蹊跷,东土那帮乌合之众全无诚信可言,将圣上和将军耍了一把。不将东土夷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听罢,稍稍皱起眉。
楼昭顾及她,将她安置在营帐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与将军交代一番。”
楼昭与晋朗素来颇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战中,以一敌十替晋朗解围,尔后喝酒结拜为兄弟,互为臂膀。
晋朗本在京城将军府中等着迎娶东土公主,岂料事发突然,老婆没有娶到,便给派来和小舅子火拼,郁闷之情难以言表。
楼昭掀了主将帐帘,见晋朗正对着案上一副地形图思量对策。
他恭敬道:“晋将军。”
晋朗放下笔,撩起袍角坐在桌边,提了酒坛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与他笑道:“我听闻你险些丧命在东土暗人手中,伤势恢复得可还好?”
楼昭也顺势坐下,颔首道:“多谢晋将军关照,伤已大好。末将办事不力,未能将东土公主带回将军府,请将军降罪。”
晋朗不以为然,畅快道:“管他甚么公主帝姬,此番东土皇帝出尔反尔,我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帐中把伤养好,等到冬天一过,再打他个落花流水。”
楼昭执杯盏喝了口酒,笑道:“将军所言甚是。”
“听说你带了个东土姑娘回来?”
楼昭点头应道:“我在大漠负伤之际,她救我性命,有大恩还未答谢。”
晋朗问道:“此女家中可还有旁人?”
“阿昭是个孤女,无父无母。”
晋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马乱,先将她安置在营中,着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楼昭一眼:“等来年开春我们打了胜仗,你想怎样答谢她都行。”
楼昭微微一笑,应承道:“多谢将军。”
彼时已然深秋入冬,战事暂停。
长长的隆冬,军中将士常驾马狩猎,围炉烤了狍子肉,就着烈酒,喷香四溢。
东土人善马上作战、善打猎;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楼昭一道驾马进了树林,不足半日,便猎了几只山鸡和一只油肥的狍子。
树林中枯枝掩着,有只白色的物什一晃而过。
月姬夹紧了马肚子,紧跟上去,前头突突直蹿的是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动敏捷,窸窸窣窣踩着雪砂子,灵巧地朝远处跑。
月姬翻身下马,背着箭,放轻了步子跟了几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叶之上,瞪着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观望。
月姬怕惊动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缓缓抽出箭,弦拉至满月。
倏忽之间林中或有动静,野兔如惊弓之鸟,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耳朵直竖。
月姬拉紧后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直中野兔后腿。
她扬了扬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个沉沉嗓音道:“姑娘,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过身去,有个男子手执长弓立在近处,此人着一袭妆蟒暗花墨袍,长眉斜飞入鬓,英挺凌厉。
晋朗看着月姬脸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问道:“你是东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旧放在野兔身上,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晋朗唇角抿了个淡笑,“你将箭头拔出来。”
月姬按住受伤的野兔,将它后腿中的箭拔出来,箭头上刻了个小字“晋”。
她撇撇嘴,将兔子扔给晋朗,讪讪道:“还给你。”
言罢欲走。
晋朗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微敛眉,问道:“你就是彼时西山埠一战,吃了败仗的那个小将?”
月姬闻言一愣,抬首仔细将晋朗的容貌端详了一番,这才依稀辨出来眼前之人便是两个年前在西山埠将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丢脸的人。
月姬有些气恼,后退了一步,竖眉怒道:“谁吃了败仗?!两年前我初上战场,未得纲领,今日相见,不如再比个高下?”
晋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这丫头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着胳膊笑道:“我不欺负女人。尔今我就站在这里,你且可以试试能否伤得到我?”
月姬个性比较极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将法,冷哼一声,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过去,晋朗微微闪身轻松避过,她便扑了个空。
这么地再打了几个来回,月姬绝望地收了手,摊手道:“不打了。打不过你,我认输。”
晋朗大笑,复挑眉问道:“你一个东土的小将,来我大离境中,就不怕给捉回去做战俘?”
月姬顿了一顿,此时才意识到身份有被识破的危险,立马转身要走:“青山不在,绿水长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马蹄纷乱声靠近。
楼昭翻身下马,走至晋朗跟前,拱手行了个礼,“将军。”
他看到月姬,轻笑道:“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个姑娘,便唤阿昭。”
晋朗一愣,眸色渐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们营中?”
楼昭应道:“是。今日我带她来此打猎,想猎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晋朗转头看了看月姬,她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他将手中的野兔递给楼昭,笑道:“哈哈哈哈,你这个阿昭姑娘箭术不错,这只野兔够肥够大。”然后,提袍上马,扬长而去。
晋朗回到营中,神色复杂,心事颇重。
他将副将叫至帐内,吩咐道:“东土有一员女将,曾带兵上阵,两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过手,颊上留有一疤。你派个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现在何处,身世如何。”
三日后,天降大雪。
晋朗邀楼昭于主帐议事。
“楼昭,彼时你护送东土公主回京,途遇变故,遭暗人突袭。尔后公主便没了去处?”
楼昭显是没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楼昭办事不力。”
晋朗锁了眉头,“你身边的阿昭,便是东土公主。”
楼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语。
“我两年前在战场上交手的那个女将,也是她。”晋朗叹了口气。
楼昭手指握紧。
他曾在将军府见过一幅晋朗亲笔画的《巾帼红颜》,一个身披红色战袍的女子,英姿飒爽驾于汗血宝马之上,手执长剑,骄傲的容色伴着军旗高展。
“此事确是我的疏忽,没有查实清楚。阿昭若真是东土公主,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她?”
晋朗试探道:“你喜欢她?”
楼昭顿了顿,“她救我性命,还望将军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