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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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把卡坚卡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也准备就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已经预感到即将聚精会神写作的愉快了。他动情地、恍豫地感受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到了深夜一点钟,一直装着睡着了的拉拉真的睡着了。拉拉身上换的,卡坚卡身上换的,还有放在床上的内衣,光洁耀眼,清洁,平整,镶着花边。拉拉在这种年代仍然平方百计地浆洗内衣。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周围是一片充满幸福、散发出甜蜜的生活气息的宁静。灯光在白纸上投下一片悠闲的黄影,在墨水瓶的瓶口上洒了几滴金点。窗外是微微发蓝的冬天的寒夜。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隔壁那间没点灯的冰冷的房间,从那儿看外面的景致看得更清楚。他向窗外望去。满月的清光紧裹着雪地,仿佛在雪地上涂了一层粘乎的鸡蛋白或白色的乳漆。寒冬之夜的华美是无法形容的。医生的心中异常平静。他又回到烧得暖暖的点着灯的房间,坐下来写作。
他的字写得很大,行距也很宽,生怕字迹表现不出奋笔疾书的劲头,失去个性,变得呆板无神。他回想起并用不断完善的措词记下最为定形的和最难忘记的诗句,《圣诞节的星星》和《冬天的夜晚》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短诗,这些诗后来被人遗忘了,失传了,以后也没再被人发现。
然后,他又从这些固定的和先前写好的东西转向曾开过头但又放下的东西,把握住它们的风格,继续写下去,并不抱立刻补写完的任何希望。后来他写顺了手,心向神往,又开始写另一首。
不费劲地写出了两三节诗和他自己感到惊讶的比喻之后,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感到所谓的灵感已经来临了。支配创作的力量对比仿佛倒转过来了。第一位的不是人和他寻求表达的精神状态,而是他想借以表达这种精神状态的语言。语言、祖国、美和含义的储藏所,自己开始替人思考和说话了,不是在音响的意义上,而是在其内在的湍急奔流的意义上,完全变成音乐了。那时,有如急流的河水以其自身的流动磨光河底的乱石,转动磨坊的轮盘,从心中流出的语言,以其自身法则的扭力在它流经的路途上,顺便创造出诗格和韵律以及成千上万种形式和构型,但至今仍未被人们认识、注意和定名。
在这种时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主要的工作不是他自己在完成,而是那个在他之上并支配着他的力量在替他完成,那就是:世界思想界和诗歌的现状,还有诗歌未来所注定的,在其历史发展中它所应做出的下一步。于是,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使它进入这种运动的一个缘由和支点罢了。
他摆脱了对自己的责备和不满,个人渺小的感觉也暂时消除了。他回头张望,又四下环顾。
他看见枕着雪白枕头熟睡的拉拉和卡坚卡两个人的脑袋。洁净的床单,洁净的房间,她们两人洁净的轮廓,同洁净的冬夜、白雪、星星和月牙融合成一股意义相等的热浪。它穿过医生的心底,使他兴高采烈,并由于感到身心洋洋得意的洁净而哭泣。
“主啊,主啊!”他想低声叫出来。“而这一切都属于我!为什么赏赐我的这么多?你怎么会允许我接近你,怎么会允许我误入你的无限珍贵的土地,在你的星光照耀下,匍匐在这位轻率的、顺从的、薄命的和无比珍贵的女人脚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稿纸上抬起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从与一切隔绝的凝思中苏醒过来,又回到自己身旁,回到现实中来,他是幸福的、强健的和平静的。突然间,他在窗外伸向远方的沉寂的寥廓空间中听到凄凉的声音。
他走进隔壁没点灯的房间,从那里向窗外张望。在他写作的时候,玻璃上已结满窗花,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抽出塞在大门下面挡风的地毯卷,披上皮袄,走到台阶上。
一片毫无遮掩的白雪在月光下晶莹耀眼,起初晃得他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见。但过了~会儿,他听见从远处传来从胸腔里发出的、模糊的呜咽,并发现峡谷后面的雪地边上有四个不比连字符号长多少的长影子。
四只狼并排站着,嘴脸朝着房子,扬起头,对着月亮或米库利钦住宅窗户反射出的银光降叫。它们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但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明白它们是狼时,它们便像狗一样夹着尾巴小步从雪地边上跑开,仿佛它们猜到了医生的心思。医生没来得及看清它们是朝哪个方向逃走的。
“倒霉的消息!”他想道,“还有这种倒霉的事儿。难道它们栖息的地方就在附近?也许就在山谷里。多可怕呀!而桑杰维亚托夫的马就在马厩里。它们可能闻到马的气味了。”
他决定暂时什么也不对拉拉说,免得吓着她,便回到屋里,锁上大门,关上通向没生火的那一半房间的过道的门,塞好门缝,走到桌子跟前。
灯还像先前一样明亮而诱人。但他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心平静不下来。脑子里除了狼和其他威胁人的现象外,什么也想不起来。再说他也疲倦了。这时拉拉醒了。
“你还点着灯写呢,我心中的明灯!”她用睡得有点沙哑的嗓子低声说,“到我身边来,挨着我坐一会儿。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于是他熄了灯。
第二天又像在忧郁性精神病中过去了。住宅里找到一副小雪橇。卡坚卡穿着皮袄,脸冻得通红,大声笑着,从冰堆上沿着花园里没扫过雪的小路往下滑。这个冰难是医生替她做的,他先把雪拍紧,再洒上水,于是冰堆便做成了。她带着稚气的笑容,不停地爬上冰堆,用绳子把雪橇拉上去。
天气变冷,严寒凛冽,但院子里充满阳光。雪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变成黄色,又在它蜂蜜般的黄色中仿佛甜蜜的沉淀物似的注入了黄昏过早降临的余晖。
昨天拉拉在屋里洗衣服洗澡,弄得屋里一股潮气。窗户上给了松软的窗花,被水蒸气熏潮的壁纸从天花板到地板挂满水珠流淌的痕迹。屋里显得昏暗、憋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打水劈柴,继续察看没有察看过的角落,不停地发现新的东西,一面帮助拉拉做事。拉拉从早晨起一直在忙家务,做完了一件又做一件。
他们俩的手又在干活最紧张的时候碰在了一起,一只手放在另一只举起来搬重东西的手里,那只手没触到目标便把东西放下了,一阵无法控制的、使他们头脑发昏的柔情解除了他们的武装。东西又从他们手里滚落下来,他们把什么都忘了。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等他们猛地想起半天没管卡坚卡或者没喂马饮马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于是怀着内疚的心情急忙去干该干的活。
医生由于觉睡得不够而感到头疼。脑袋里有一种甜蜜的迷糊,像喝醉了酒似的,浑身有一种快活的虚弱。他急不可待地等待夜晚的降临,好重新恢复中断了的写作。
充满他全身的腾俄倦意替他做好了准备工作。而周围的一切都迷离恍惚,都被他的思绪笼罩住了。准备工作使一切都显得或隐或现,这正是准确地把它体现出来的前一阶段。有如杂乱的初稿,一整天无所事事的情倦,正是夜晚写作的必不可少的准备。
无所事事的情倦对任何东西并非原封不动,毫无变化。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成另一种样子。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他想在瓦雷金诺长期居住的幻想无法实现,他同拉拉分手的时刻_天天临近,他必将失掉她,随之也就失掉生活的欲望,甚至生命。痛苦吮吸着他的心。但更折磨他的还是等待夜晚的降临,把这种痛苦用文字倾吐出来的愿望,哭得任何人看了都会落泪。
他一整天都在回想的狼已经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变成有关狠的主题,变成敌对力量的代表,这种敌对力量一心想要毁灭医生和拉拉,或把他们挤出瓦雷金诺。这种敌意的思想渐渐发展,到了晚上已经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仿佛在舒契玛发现了史前时代骇人怪物的踪迹,仿佛一条渴望吮吸医生的血、吞食拉拉的神话中的巨龙躺在峡谷中。
夜幕降临了。医生像昨天那样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拉拉和卡坚卡比昨天还早便躺下睡觉了。
昨天写的东西分成两部分。修改过的过去所作的诗,用工整的字体誊写干净。他新作的诗,潦草粗略地写在纸上,其中有许多逗点,字体歪斜得难以辨认。
辨认这些涂写得一塌糊涂的东西,使医生像通常那样感到失望。夜里,这些草稿片段使他激动得落泪,几段得意之作让他惊讶不已。现在,他又觉得这几段想象中的成功文字十分勉强,又让他感到伤心。
他一生都幻想写出独创的作品来,文字既流畅又含蓄,形式既新颖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种淡雅朴实的风格,读者和听众遇到他的作品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领悟了它们,掌握住它们的内容。他一生都追求朴实无华的文风,常常由于发觉自己离这种理想尚远而惶恐不安。
在昨天的草稿中,他本打算用简朴得像人们的随意闲谈、接近摇篮曲的真挚方式表现出自己那种爱情与恐惧、痛苦与勇敢的混合情绪,让它仿佛不需凭借语言而自然流出。
现在创览这些诗稿时,他发现缺乏把分散的诗篇融为一体的内容丰富的开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修改写好的诗篇时渐渐采用先前那种抒情风格记述勇敢的叶戈里的神话。他从广阔的、写起来无拘束的五音步格开始。与内容无关的、诗格本身所具有的和谐,以其虚假的形式主义的悦耳声音刺激他的神经。他抛弃了夸张的带停顿的诗格,把诗句压缩成四音步格,就像在散文中与长篇大论搏斗一样。这写起来更难了,也更吸引人了。写作进展得快多了,但仍然掺入过多的废话。他强迫自己尽量压缩诗句。在三音步格里,字显得过挤了,萎靡的最后痕迹从他笔下消失了。他清醒过来,热血沸腾,狭窄的诗行本身向他提示用什么字填充诗行。几乎难以用文字描绘出的事物开始老老实实地显现在他所提及的背景之内。他听见马在诗歌中的奔驰声,宛如肖邦的一支叙事曲中骏马溜蹄的啥啥声。常胜将军格奥尔吉在无边无际助草原上骑马奔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背后看见他渐渐变小的身影。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奋笔疾书,刚刚来得及把自己落到恰当的位置上的字句记下来。
他没注意到拉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她穿着垂到脚跟的长睡衣显得苗条,比她本人高一些。当面色苍白、惊恐的拉拉站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身旁时,他吓了一跳。她伸出一只手,低声问道:
“你听见了没有?一只狗在曝叫。也许是两只。唉,多可怕,多么坏的兆头!咱们好歹忍到早上就走,一定走。我多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过了一小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劝说了她好久,她才平静下来,又睡着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出房间,走到台阶上。狼比昨天夜里离得更近,消失得也更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没来得及看清它们逃走的方向。它们挤在一起,他来不及数它们一共几只。但他觉得狠更多了。
他们在瓦雷金诺已经栖身十二天长地久了,情况同头一两天没有什么差别。在这星期的中间,消失的狼又像他们到的第二天夜里那样噙叫。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又把它们当成狗,再次被这种坏兆头吓坏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就离开。她的精神状态一会儿平稳,一会儿慌乱,这对一个劳动妇女是很自然的。她不习惯整天倾吐柔情,过着那种无所事事、尽情享受过分荒唐的奢侈的爱情生活。
同样的情景一再重复,以致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上,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像每次一样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尤里亚金的时候,甚至可以这样想,在这儿过的一个多星期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
屋子里又潮湿又昏暗,这是因为天气阴沉的缘故。严寒没有前几天那么凛冽,布满乌云、阴暗低沉的天空马上就要下雪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由于一连几个晚上睡眠不够,已经感到身心憔悴,心灰意懒了。他的思绪很乱,身体虚弱,冷得发抖,缩着脖子搓两只手,在没生火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不知道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如何决定,以及自己相应地干些什么。
她的打算并不明确。现在她宁肯献出自己一半的生命,只要他们不这样自由散慢,而是服从于任何一种严格的、必须永远遵守的秩序,那时他们便能上班,便能诚实而理智地生活。
这一天同往常一样,她先铺好床,打扫房间,给医生和卡佳端早餐,然后整理行装,请医生套雪橇。离开的决定是她做出的,坚决而不可更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打算说服她改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