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鸾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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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套里外共九层的舞服,衣、裙均长没脚。最外边一层的衣摆和衣袖上满满都是仙鹤纹样。最里一层的衣缘是正红色掐黑牙子,往外渐次浅,倒数第二层是浅浅的春绯色,衣摆和衣袖上是仙鹤的刺绣与三月桃花盛开的景色,与最外那层纱衣的图案相呼应。
裙是双层,内衬窄腰裙,外系留仙裙,留仙裙的褶子是用黑白红三色间出来的,每个褶子上都有金线织出来的小小的仙鹤的图案。
裙子掩在衣摆下,只在旋转时才会露出来。
我又练了一遍,停下来歇歇。
河边大青石上,红姨已经铺好了毡毛毯子,上边放着两个手炉,烘得暖暖的。我和红姨肩并肩在毡毛毯上坐了,红姨抽出一方素缎丝帕,轻手轻脚地为我拭汗,又道:“美极了!霍显这两千金,真没白花。”
我向她粲然一笑,道:“红姨,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红姨道:“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呢,这样就已经很完美了,你也不必纠结于此。”
“我知道。”话是这样说,我心里却还是琢磨着这点不对劲的感觉。
小憩片刻后,我继续跳这支烂熟于心的舞。
极目远眺,草色尚未返青,大地一片苍凉。
我抬头时,天很高很蓝,云在懒洋洋地飘,天光灿烂。
我听见河水奔流的声音,红姨的箫声婉转泠泠。
箫声的节奏变得沉重而急促,正式配乐时这里对应的是琵琶大鼓的那段。
我的手势一换,动作越来越有力,剑舞就杂在这一段中间。
连续八个跃起、腾空之后,我落地的一瞬间,一声小小的惊呼传入我耳中。我不由分了神,脚下一个划错,差点摔在地上。
还好我及时找到了平衡,才只是趔趄了一下。
红姨忙将我拦在身后,向声音来处的树丛喝道:“谁在那里!竟敢偷看我家娘子!”
几个壮妇也机警地向我们围过来警戒。
一旁山坡上的树丛抖动几下,两个妙龄小姑娘和三个衣饰不同的公子满脸尴尬地站起来。
两个姑娘我都认识,一个许琛,一个霍姃,那三个男子,最左边的穿着一身华衣,针线极好,料子是贡品,虽是寻常装束,到底与素日所见不同,他一脸窘迫,脸色都红到脖子根了;中间那个高高大大,披锦穿绣面带三分油滑,眼神倒是很清澈,不叫人讨厌;右边那个则穿着家常衣物,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和旁边两位一比,衣饰未免落了下乘,只是男子何须论出身,他眼下可能寒微,但气度不输另外两人,将来未必不是人上人。这位小公子一脸严肃,又有些忐忑,却看不出多少情绪来。
我虽不认得他们,看形容并不猥琐,不像坏人。
我扯扯红姨的袖子,道:“红姨,两位娘子是我朋友,左边是暴室啬夫许家的女儿,右边是大将军的四女儿。旁边那三个我不认得。”
红姨闻言,让几个仆妇散开,主动上前礼道:“奴家莺娘见过二位娘子、三位郎君。五位为何要躲在一旁偷窥我家娘子?”
、身份
红姨拦在我跟前,我跟着上前一步,道:“红姨,算了。这里又不是咱们家的地方,他们自然也来得。不过是恰好遇上。”
许琛忙道:“鸾姐姐,对不起啊。我们不是故意偷看的……实在是……”
她瞅瞅三个公子里身量最高的那位,霍姃接道:“都是我堂兄不争气,说是长安南郊的河边来了位仙女儿,非哄我们来看,没想到唐突鸾姐姐了。姃儿给姐姐赔个不是,姐姐别生气啊。大兄,快给我阿姐道歉。”
那个高高大大的公子赶忙叠手向我一躬身,道:“小娘子天姿动人,在下一时忘情,还请小娘子见谅。”
另外两个小公子也赶紧都上前来道歉,我道:“没事啦。你们又没有坏心眼儿。”霍姃和许琛两个这么乖巧地道歉了,我也就心软了,又道:“我还要练舞,你们不会还要看下去吧?”
霍姃的堂兄嬉皮笑脸地说道:“如果娘子同意,咱们当然想看了。阿妹你别瞪我,难道你不想看?”
霍姃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是讨厌她母亲没错,可到底有些对不住她,于是道:“算了算了,就当是让两位妹妹高兴了。不过,这舞是为大将军大司马的寿宴准备的,你们可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和任何人提起。”
“为了我父亲的寿宴?”霍姃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父亲的寿宴,怎么会让姐姐准备歌舞?”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涉及她的母亲,我没有回答,只是一个旋身回到河边从头开始跳舞。
跳着跳着,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刚才那一个趔趄,倒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知道我哪里有缺陷了。
为了跳好仙鹤舞,我和红姨观察过仙鹤飞翔的动作,并将它们融入到舞蹈中来。
可是原先编排的动作中,翻跃后落地的动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并没有改变。
仙鹤落地的那一瞬间,双翅先向后伸直展开然后才慢慢收拢,又轻盈,又舒展,翅膀和腿配合得优雅极了。
我闭上眼,将印象中仙鹤落地的姿态展现出来。
成功了!
我改的动作,能顺利地承接上下,我试着连贯地练几遍,停下来问红姨道:“红姨,怎样?”
红姨面露惊喜,点点头,道:“你真有这个天分,太好了!”
我得意地一笑,将这个动作融入到整个舞蹈中,一遍,又一遍地跳。
除了下雨,每天我都练舞三个时辰,今天也不例外。跳完已经是申时正点,红姨将暖着的姜汤给我沏一碗,又给我披上一件貂裘里子的氅衣,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那五位还在,我可没力气和他们一起走回去了,于是就请了两位娘子上牛车,那三个公子自然不能上车,不过他们都有马,而且霍姃还是乘着马车来的,加上仆从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在我跳舞的间隙,可能红姨已经与霍姃说过什么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表情也有些讪讪的。
我真不怨她,再说,我总会对不起她。
所以我裹着大氅,劝她道:“你别觉得对不起我,总是自己有弱点,才会被别人拿捏住,怨不得旁人。若为我的事儿,给你们母女之间添了不睦,就是我的错了。”
霍姃道:“姐姐是个大度人,姃儿向鸾姐姐赔个不是。回家我就和母亲说,劝她打消这个主意。”
我笑道:“这也不必了,为这个我都准备了四个多月,临阵脱逃,这些辛苦不都白费了么?夫人在咱们身上花的钱银,少说也有五千金,这些钱也不是白拿的。何况是为了叫博陆侯高兴,总不能罔顾夫人的这片心吧?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必在意。”其实这番言不由衷的话说出来,真叫人呕心。
霍姃却信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许琛则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霍姃被母亲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对人心的认识堪比幼儿。许琛则从小历经磨难,一家人险些下狱,父亲被处腐刑,艰难困苦磨砺出她外表温柔端庄,内心坚强敏感的性子。所以她即使看不出来,也能隐约感觉到事情并不如我说的这样简单。
进了城门,我们就各自分离了。我告诉他们,如果想看我跳舞,不必再遮着藏着,只要不带别人来,好好给我保密,不给我添乱,只管大大方方地来看。
于是后面的日子,三不五时的,就会有那么几个人在旁边睁大眼睛看我练舞。
渐渐的我就发现了,霍姃和许琛一般不会单独出现,霍姃的堂兄霍斌最常过来,有时候单身,有时候和霍姃一起,他来只是为了看我跳舞,没有别的意思。
另外两个小公子,面色苍白似有疾病缠身的那位,名叫霍棣,每次来必有霍斌作陪,有时候霍姃也会和他一起。
另外那位容颜俊朗,表情严肃的,名叫柳明,则会和许琛一起来。
我让红姨打听过他们的身份,霍棣的行踪难定,但似乎不是霍家人。柳公子住在史贞君老夫人府上,据说是她的外孙,但红姨却说,史夫人并没有嫁给柳家的女儿,而柳明似乎也并不在她家常住,只是每次游玩后都回那里去。
霍棣是谁,我看霍姃的态度,其实心里大概有数。
霍姃对她的母亲和父亲都亲昵有余敬畏不足,对宫里的上官皇后,提起来也像是在说自己的外甥女儿的口吻,偏偏对这个霍棣非常恭敬。霍斌是个大大咧咧面粗心细的人,对霍棣也是唯命是从。而霍棣出行,身边少说也会跟着二十来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必然在霍光之上。
据我所知,和他同龄的公子中,并没有谁能有这样的排场和身份。他的官话说得很自然流畅,也不像是外边的贵人刚搬入长安。
排除不可能的人,剩下那个自然就是正确的答案。
加上他的名字,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大家,这位是当朝天子。
天子,又如何?一个不能亲政的皇帝,一个政事悉决于霍光的天子,一个连宠幸后宫妃嫔都要看霍光脸色的天子,除了身份,还剩下什么?
柳明的身份我看不大明白,不过有日用膳后,我扶着父亲在院里散步,随口提及,父亲便说他认得柳明,是个好孩子。
我想起来,许琛一般和柳明一起来看我,她一定是得了父母的许可才和他来往的。
所以这个柳明,是我父亲和许广汉都认识的晚辈。
而且看我父亲的脸色,他对柳明的感觉,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他提到柳明的时候,脸上有敬色和缅怀之情。
这样的人,身份必然有问题。
我于是让红姨仔细打探柳明的身份,一时打听不到也不要紧,记得这事就行。
、纨绔
三个公子里,霍斌最常来。他无拘无束,也不用应差,每日里声色犬马,时间比钱银还充裕。
不过他来,也只是看,从他的表情里,我看得出来他欣赏我的舞蹈,却没有别的意思。
一来二去,我和他熟稔了起来。
有一日,我跳舞结束,他没像往常一样上马送我离开,反而上前来道:“你会不会骑马?”
这个我擅长,可我只是面带羞惭地说:“会一点儿,不是很擅长。走慢点还好,太快可能稳不住。”
霍斌打个手势让人牵来一匹棕色的母马,看起来很温顺。
它的鬃毛剪成花瓣状,小跑时像浪花一样翻滚。
霍斌道:“你试试。”
“好。”我说。
在霍斌的随从的帮助下,我翻身上马,小母马很乖巧,纹丝不动。我摸摸它的脖子,它轻轻摆摆头。
霍斌利落地骑上他的黑马——我听他叫它风闻,这个名字不是随口起的。即使是随口叫的,也暴露了霍斌的一些想法。
霍斌道:“跟我走走,好吗?”
我笑笑,桃溪、柳江和红姨想阻止我,霍斌却飞速报了一个地名,让她们去那等我。
那地方我知道,小河村,就在前方几里地,和如珰家的村子紧挨着。
听说小河村的芸薹堪称胜景。
我道:“好啊。红姨,您就到小河村等我,半个时辰就回来。”
红姨无可奈何,狠狠剜霍斌一眼,让我自己小心些。
初春的风很冷,虽然略略涂了脂粉,那夹杂着森森寒气的风拍在脸上还是很难受。
我让马儿慢慢地行,霍斌也只得按下风闻。风闻不能肆意狂奔,很不满地打个响鼻。
小河村须臾就到。
只转过了一个小山坳,就看见了满山满野的金灿灿的芸薹花。
我屏住呼吸,这花好像要一直蔓延到天上去一样。
好生灿烂!勃发的生机,艳艳烈烈地撞入我的视野。
田埂上的梨树也开得正好,一树一树的梨花,和天边的云融为一体,那些厚厚的云层就像从梨树上诞生、成长起来的一样。
我不禁道:“真美。”
“是吧,是个好地方。”霍斌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停下马蹄。
田野里飘着泥土的腥气和冷肃的冰雪的味道。
一阵风吹来,芸薹腾起一层又一层波浪。散落的碎发扰乱了我的视线。
我问他:“你为什么突然带我来小河村?”
“今天是我母难父忧之日。”他说。
我哽了一下,道:“……抱歉,未曾备下贺礼。”
霍斌说:“你让我白看了这么久的歌舞啦,应该我谢你。”
我没有问他为何在自己生辰的时候跑到郊外来散心,霍显压根不想让霍光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侄子,怎会让他整治宴席庆贺。
他又道:“今年,还是我的及冠之年呢。可我连冠礼都没法举行。”
我对他报以无限同情,想了想,安慰他道:“你只消再结交几个权贵,最会好起来的。”
他自嘲道:“我倒是想,可我这个名声,哪个上位的敢提拔我啊?”他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如此说来,你的胆子真大,敢和我跑出来看芸薹花田。”
我歪着头,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
他摆出恶狠狠的奸笑,道:“你不曾听人说,我是长安头一号纨绔子弟?”
“我素来不听风闻言说的事儿,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和真实存在的。京中确实有许多和你有关的传言,可是我一句也不信。因为没有哪个传言能言之凿凿地说出时间和被你欺负的人。一听就是有人刻意故意败坏你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