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之沧海遗珠-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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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刚至,汛期便到来了。这一年天气潮湿,各地连天下雨,黄河、淮河水位暴涨,洪水冲毁了无数农田和庄稼,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各地发生的洪灾中,损失最严重的莫过于黄河漫溢决口,造成下游千里良田颗粒无收,急需朝廷拨款修堤赈灾。而新政伊始,财政尚未有明显起色,辽夏岁币不减反增,朝廷财政出现空前的危机。赵祯连天在文德殿与诸臣商议治水对策。
朝中一派主张将流民迁至临近州县并募集青壮年入伍以稳定时局。但祈鉴等人则认为募兵之策早已显露弊端,即使不废亦不可再倚重之。有宋以来推恩皇亲贵戚无数,这些人在地方上兼并土地,米粮充足,朝廷可向他们借钱粮赈灾。
谁都知道这段黄河附近的豪强大都有着深厚的朝廷背景,得罪了他们极容易惹祸上身,文武大臣都噤声了。
朝中没有定论,但灾情却日益严重。思虑再三,赵祯最终采纳了祈鉴的建议,并任命他为钦差前往灾区最重的齐州治水。
大宋朝全民倡俭,宫廷以身作则,也吃紧了用度,这个夏天举国上下都感到难挨。
这段时间里,璎珞因“罹患重疾”而回到清景殿疗养;尚美人在金华殿待产。霁月阁因墨兰种植了一大片湘妃竹,又将溪流一分为二,故当外面酷暑难耐,蔚凉亭却独得清凉。整个夏天,玉安除了朔望日陪皇后在斋室念经,都在这里读书、下棋、品茶。
耳畔蝉声聒噪,亭下水声潺潺,玉安静静地翻阅着最新官刻本的《战国策》。如今官府刻书经验渐渐丰富,技术也因奖励革新的举措而越加纯熟,《千字文》、《三字经》、《论语》、《孟子》等书籍经国子监审校注释后,权威版本流向了千家万户。
正当她看得入神,笙平忽然前来禀报道:“公主,梅娘子来了。”
玉安合上书出亭相迎。算上上次受伤,这是梅妃第二次来霁月阁看她。寒暄一番后,梅妃便说明了来意。原来赵祯拟将祈钧也派去齐州治水,梅妃心里没底,便来向玉安问个对策。
梅妃道:“听说地方官员和豪强大户各顾各的,都不肯拿出钱粮。祈鉴便请旨调动了齐州一带的厢军威慑地方财阀。可是传旨的人前脚刚走,官家就传召了祈钧,说是他不能在京城闲着,也应当到前方见识见识。”
玉安沉吟片刻道:“只管放心让四哥哥去吧!这是皇命,推辞就是抗旨。”
梅妃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最为难的地方。我不图祈钧建功立业,只希望他平安度日。他若一直待在京城,即便无功也可以安心做他的荆王。可是到了齐州那个灾民遍野的地方,万一惹下祸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玉安立刻会意了,微微一笑道:“梅娘子尽管放心,四哥哥定会平安回来的。”
“为何?”
“爹爹以‘仁’安天下,最怕大动干戈。灾情严峻,他不得不派雷厉风行的祈鉴前去。可安抚功臣权贵是大宋的国策,祈鉴一旦用武,虽然解决了一时的问题,却会伤害功臣权贵和朝廷之间的信任,日后要再想从朝臣手里收回权力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因此他又派了祈钧去制约祈鉴,不让他肆意用兵。”
梅妃疑惑道:“祈钧既无兵权亦无要职,如何制衡祈鉴?”
“这恰是爹爹的高明之处。祈钧虽手无寸兵,但若祈鉴不听他的建议,一旦有了闪失,爹爹便可以褒奖祈钧、惩罚祈鉴。以祈鉴的聪明,必然能意识到这点。”
见梅妃愁眉已展,玉安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玉安知道赵祯已经意识到大宋的太极拳政策不足以解决问题,他需要新的思维模式,却又不敢放手一搏。他对祈鉴的态度恰如对朝中新政大臣的态度一样,一扬一抑,一放一收,倚重却不尽信。
说起来,这太平盛世倒像是一个容不得英雄壮志的时代。
三天后祈钧便带着随行十余人赶赴齐州。
曹昭媛因上次受到冲撞,腹中的麟儿常有胎动,似有早产的迹象。七月中旬,尚美人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皇子,赵祯正欲为之解禁,却从金华殿内侍那里得知她暗中使用催产药的事。虽然尚美人声称自己是冤枉的,但赵祯仍难消怒气,令人将刚刚诞生的五皇子昭儿交给皇后抚养。
齐州很快来了祈鉴的奏报,要求国库多拨赈灾粮款。赵祯顿时气恼万分。派他去齐州就是因为他承诺能向当地豪强借钱,如果朝廷能拿出足够的钱财赈灾,还派他去作甚?
这恰恰是祈鉴打的算盘。既然赵祯派祈钧去制约他,他便先来讨钱,要的就是官家这雷霆一怒。赵祯一怒之下将他撤回,水患仍旧无法解决,再派他前去时他便能得到更多的主动权;而如果赵祯只动气却不将他撤回,无异于向世人表明了向豪强借钱粮的紧迫性,他再用兵便不显得突兀了。
赵祯派去祈钧本是想制衡祈鉴,祈鉴这么快就识破了他的招数并反身将了他一军,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福宁殿里陆续有大臣求见,皆要求尽快撤回前方修堤和赈灾的军队,赵祯听得头都大了。阎文应再次通传的时候,他不耐烦地拍案道:“再建议募集灾民入伍的,让他们各家出钱出粮!”
等赵祯深吸了口气,阎文应才战战兢兢地说:“官家,前来求见的是高子泫,高大人!”
官家看了垂目磨墨的玉安一眼,道:“宣!”
子泫迈步进来,一袭武臣服饰。玉安本以为他只懂经略文史,不料其对武功亦有见地,近日其治下的侍卫亲军法度井然,屡得嘉许。高家虽世代为官,高珏、高子沣都深谙官道,子泫却永远游离于猜测、怀疑和尔虞我诈的官场之外,就像遗世独立的侠客,永远云淡风轻。这是赵祯和玉安都觉得最为珍惜的地方。
子泫给赵祯行礼后,道:“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在此时召回雍王和荆王!”
“为何?”赵祯仍旧低头写字。
“齐州水患除了缺少钱粮,最大的问题在于民心涣散。纵使两位王爷短时间内没有解决问题,但有王爷在至少能安定人心。如果此时将他们召回,百姓必定猜疑官家要放弃他们,就可能暴发****!”
赵祯不动声色地反问:“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陛下之所以有顾虑,是因为您希望给两位王爷一试身手的机会,却又怕他们处理不当。臣以为陛下可派遣一位可信任的大臣前往协助。两位王爷治水有功则无妨;如若有过,便可让大臣承担下来,贬谪一番,待风头过去再调回京师。这样既可以保全王爷的威仪,也可以让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事业!”
赵祯的眼里含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办法是个好办法,不过你这个建议得改一改。”说着,他取下尚方宝剑,细细端详一番后道,“高子泫,朕就派你去,如何?”
子泫慌忙拜道:“臣资历尚浅,恐难当此任!”
他的推辞似在赵祯的意料之中。他没有追问便将尚方宝剑递到玉安手中,道:“既然你不肯去,就派玉安公主去好了!”
“陛下……”子泫果然更加惶恐,跪倒在地,“公主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啊!”
赵祯伸手示意阻止,道:“你说对了,朕先前顾虑太多,想给他们机会,又怕他们惹上麻烦。但朕十三岁登基以来,一直处于太后的庇护之下。可太后去后,该来的麻烦还是会一样不少地来。”
子泫这时方才意识到赵祯是认真的,转头担忧地看着玉安。她的伤才刚刚痊愈,他怎能放心她如此的长途劳累?
见子泫忧心忡忡,赵祯心满意足地一笑,“高子泫,你现在还推托资历尚浅吗?”
“陛下……”子泫不知其意。
“朕命你们前去协助雍王和荆王,高子泫持尚方宝剑为明使,玉安持朕的手诏为暗使。高子泫,朕的女儿若少了一根汗毛,朕饶不了你!”
子泫大喜过望,连忙跪地领命谢恩。
玉安握着那把沉重的尚方宝剑,心事重重。赵祯不愧是高明的棋手。派自己前去,立刻能够打破目前祈鉴、祈钧两人对他的默式防御。因为在祈鉴和祈钧心中,她就是赵祯的一双眼睛,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谁还敢推来推去打心理战呢?
“有些棋子,比起放上棋盘,我更愿意将它捧在手心。”她想起赵祯曾经说过的话。
只是不在棋盘之上的棋子,未必就不在棋局之中。
整顿行装,准备马车,翌日就要出发。见笙平准备了各种食物、衣料、用件,玉安不禁笑道:“再让你收拾三日,整座皇宫都要被你搬走了!”
笙平说:“公主,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到时候就好好照料灾民,而我呢,就一心照料您。这可都是圣旨。”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玉安笑了。她将笙平收拾好的许多东西又一样一样地拣了出来,道:“此次须轻装快马,行李多了耽误时辰。更何况我是去襄助两位哥哥的,又不是享福的。”
笙平纵使不乐意,也不得不依。玉安收拾好那柄尚方宝剑后,漫步行至窗前,望着天空中的圆月,似有心事。
笙平行至玉安近侧道:“今天是望日,该是公主陪皇后念经的日子。”
玉安默然。
自从那次尚美人邀她们去延春阁赴宴后,她和皇后之间似有一种无形的默契,暗中合力为除掉尚美人助力。然而如今尚美人只是禁足宫中,安静得让人忐忑,她却仿佛已经听到柔仪殿里的欢庆之声。
从霁月阁往东寝阁,一路上蝉声聒噪。临行前,玉安想再陪皇后念一次佛经。行至东寝阁外,玉安竟然听到阵阵笑声,她觉得背脊有丝丝的凉意。
一向聪明睿智的皇后这是怎么了?
玉安进屋后,发现屋子里和皇后笑语欢歌的并不是娘子或命妇,而是五皇子的奶娘。这位奶娘是皇后的娘家推荐来的,三十出头,照顾五皇子时细心周到,性格也很开朗,常常给皇后讲各种民间趣事。有了她的陪伴,皇后似乎比以前开心多了。
奶娘自觉地出去了,皇后便招呼玉安到近旁去。玉安款款走近,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摇篮里的小皇子吸引住了。小家伙双目乌黑,头发浓密,皮肤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
皇后跟过来,满眼爱怜地看着小皇子,笑道:“你看,昭儿的鼻子长得多像官家。”
玉安赞同地点点头,随后道:“玉安明日就要前往齐州,特来向娘娘辞行。”
皇后点点头,“玉安,派公主做钦差,即使是暗地里的,本朝也是史无前例,你一定不要辜负你爹爹的期望。我让玉箫将一把辽国锻造的短刀送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玉安道谢后道:“娘娘,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屏退左右道:“你尽管说。”
玉安的目光重新回到昭儿的身上,“玉安希望娘娘提防着尚美人。虽然她现在被禁了足,但势力仍在,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皇后会意地说:“这我早有安排,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玉安道:“尚美人狡诈恶毒,细作不见得治得住她,若被她发现,说不定反被利用。只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说这话时,玉安一如既往的平静,皇后的脸色却变了,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玉安,仅此一次,这种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玉安仍旧劝道:“昭儿不是官家,娘娘不是刘太后,尚美人也不是李宸妃。先皇在时,李宸妃性情敦厚且没有朝廷势力扶持,刘太后才能顺利带大官家,而尚美人却是一只有毒的蝎子。娘娘必须找机会除掉她才行。”
玉安自从搬到霁月阁,陪同皇后念经以来,她们曾经有过许多晦暗不明的交谈,论及朝廷和后宫事务。今日却是第一次如此开诚布公地交谈。然而不知道皇后是不愿与她坦诚,还是不认同她的话,玉安始终没有说动她。
“心无厌足,唯得多求,增长罪恶。我可以用法度计谋约束后宫,却绝不会出手伤人性命。玉安,你陪我念了这么久的经,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真是令我失望。”
听了她这话,玉安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拜别。阁外风声簌簌,蟋蟀鸣叫,竟似有人在呜咽。
翌日清晨,玉安便带着笙平,在子泫及七个侍卫亲军的护送下上路了。汴梁宫中和城里平常以牛车为交通工具,但此去齐州有五六天的路程,赵祯便吩咐阎文应为玉安备了一辆马车。马车车厢比牛车大,一路东去,车轮吱吱呀呀。车外的子泫及他的随从骑着千里良驹,本可以很快到达,却因为她们的缘故,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玉安掀起帘子,见到窗外出现了一道暗影,原来是子泫的马匹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子泫,为我也备一匹马吧,这样行进太慢了。”玉安道。
“不行。”子泫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执拗而不容分辩。
玉安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带着疑惑,她让笙平取出了齐州的地图和她这些天查阅的有关齐州天文地理的资料。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下了。子泫掀开车帘道:“我们换一辆马车吧。”
已是午时,艳阳高照。玉安环视四周,他们早已出了城北的通天门,不远处停着一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