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化作短歌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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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对他说了很多好话,又磕了很多响头,而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先放我们回府,余下的……是他的自有论断。
玲珑紧紧捏着我的右手,对我道:“小姐快回去换身衣服吧,玲珑没本事,您自个儿……好好保重!”语毕,再忍不住两行热泪,掩面而去。
众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的腿也麻木了,和母亲艰难地爬到父亲身边,他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已然没了气息……
我和母亲抱头痛哭,有人来拉,来劝,我也只是攥紧了拳头不管不顾地大哭……直哭到眼泪都快干涸了,雨却还是不肯停。老天爷不会累吗?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慢慢松开手掌,在倒下之前,用尽最后的意识把玲珑塞在我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母亲……
第十四章 后有白牛继
待我醒转,发现自己正躺在温软的榻上,衾被上有熟稔的气味,是淡淡药草、松烟和桂花混合在一起的馨香,这气味让我倍感亲切,心里也稍稍有些安稳,但头还是异常的疼痛。我深深吸了一几口气,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眼前的摆设……这是父母的卧房,我正睡在他们的床榻上。爹爹呢?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不,那不是梦。爹爹……死了!随着意识渐渐澄清,我再次回想起大殿前的一幕,风雨如磐,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对了,母亲呢?我扭头去找,她静静地坐在外间。床榻上挂着轻薄的纱幔,朦朦胧胧挡住了我的视线,如同起了一层白雾,把我们隔在不同世界。母亲一袭贯穿的白衫,头发没有束起,还有一些潮湿,那样子就好像弈秋园里最平常的夜,用摆晚膳,沐浴之后,她都会坐在那里捧着一本棋谱,直到晾干头发。
阿代嬷嬷也在,王家大难临头,府里的佣人大概都跑得差不多了吧,像她这样的忠仆,恐怕已经不剩几个了。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不时灌进来一阵冷风,把母亲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绡衣搅在一处,泼墨般淋漓。门大敞着,她一直对着院子出神,像是在等什么人,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大约就是玲珑塞给我的东西。
“小姐,瑟妃娘娘写了什么?”嬷嬷低声问她。
“一盘死活棋。”母亲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纸,就将它放在烛焰上,蓝色的火苗渐渐窜高,直到快要引火上身,她才松手。一盘死活棋?玲珑想要告诉我们什么?母亲大概已经解开了吧。
嬷嬷又问:“娘娘是想告诉小姐什么吧?”
母亲点了点头,讷讷道:“要活棋,唯有逃子。”她重重一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又说:“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想说的,一年前就有人告诉我了。只是当时,我不肯相信。”
要活棋,唯有逃子?玲珑已经知道,新皇的自有论断,就是要赶尽杀绝。她想让我们逃走,可是,王府外面恐怕早有重兵把守,插翅也难飞了。我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忽然,门外闪出一人,仿佛是从天而降,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宛如在画中初见的模样。他从何处来?又为何而来?这么大的雨,难道都没有淋湿吗?“夫人久侯了,元烈依约而来。”母亲果然在等人,好奇驱使我不再动作,躲在帘子后面屏息静听。
母亲朝他惨然一笑:“天下局势,果然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司马映一继位,就拿王家开刀了……也许,我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如果……我肯早点放手,让你把狸奴领走,狸奴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她的手……”母亲低了一下头,声音已有哽咽,“元公子,我不问你如何进得王府,可如今,你带着狸奴,又要如何脱身?”
元烈勾唇一笑:“南谢北杜,要见美人一面还真是难,元某为见夫人两次,皆费尽心机。但元某既然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只等吉光雅园火势一起,便可乘乱出去。请夫人小姐随我走吧。”元烈朝屋外抬了抬手,母亲依旧端坐不动。
我埋了半个头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注视着外间的动静,心里暗暗寻思,母亲口中那个料得先机的人,可是她曾经提起的王碧?但王碧与我又有什么牵连,为什么要带我走呢?元烈提到雅园火势,难道他为脱身,要去放火?想起园子里的那些墨帖,我下意识动了动受伤的左手,一阵疼痛钻心,如果要以那些传世之宝来换我的性命,我倒宁可自己死掉。
母亲朝里间看了看,我连忙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凄美的面庞,她道:“狸奴还没有醒,元公子……你带她走吧,她受了伤,病得很重,路上烦你照顾。阿代,你跟着小小姐吧,有你在,我也放心。”
“小姐!”“夫人不随我走吗?”是嬷嬷和元烈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她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我暗下决心,一会儿就是拖也把她拖走,她若不肯走,我也不走。
“元公子,请你转告王碧……”果然是他!母亲语气缓和,但却决绝,让人无法辨识其中爱恨,“当年是他负我,如果这些年,他都感到于心难安,那就请他把欠我的全数还给我的女儿吧,好好教养她长大,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是不会再去见他的,王珲是好人,他待我好,我一日是他的夫人,就永远不会负他。也请元公子转告他,狸奴……永远都是王珲的女儿,即便他现在死了,我也不愿他身后的名声有所玷污。”
我偷偷张开眼睛,见元烈点了点头:“既然夫人心意已决,元某也不好强人所难。事不宜迟,王小姐,元某就带走了。”他大步走进内室,挑开床榻上的帘幕,见我睁着双眼看他,愣怔了一下,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掀开被子,努力想要爬起来,元烈伸手助了一臂之力,刚坐起来,就是一阵眩晕。我一咬牙,也顾不得穿鞋,踉跄扑到母亲跟前:“娘亲,你不走,狸奴就不走!”
母亲也诧异我醒着,随即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忍着疼,乖巧地依偎着她。我一直知道她柔弱外表下的坚决,她认定的事情,很少会有改变。现在唯一能赌的,就是她还舍不下我。
但随即,她就将我狠狠推了出去,大声对元烈道:“快带她走!”
我抓住她的衣襟哭闹起来,母亲清丽的脸在我的泪水中渐渐模糊。她想掰开我的手指,但我死命抓住她的衣襟,甚至用上左手,虽然我的左手使不上力气,但也许她舍不得我疼,就不会这么狠心地推开我了。母亲果然松开手,抬起头绝望地看向元烈,可等我明白她眼底的深意,已经来不及了。元烈一记手刀砸在我的后颈上,我只觉头脑一热,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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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我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狭窄而陌生的环境里,是一间小小的船舱。难道我们已经逃出生天?阿代嬷嬷坐在我身旁:“小小姐,你醒了,出了好多汗啊。”
我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她:“嬷嬷,娘亲呢?”嬷嬷欲言又止,手里拿着块帕子,停在我汗湿的额头上。她的动作僵持了很久很久,船舱里静得诡异。我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不愿意接受。
“她死了。”船舱中间隔着一道粗布帘子,帘子那头,传来元烈毫无喜怒的声音。
我含泪看着嬷嬷,想向她求证这个噩耗。嬷嬷愤愤朝帘子那头白了一眼,回过头来柔声道:“小小姐,您……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嬷嬷……”我坚持要从她嘴里得到真相。
嬷嬷再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道:“小姐她……她说,皇上不会放过王家的,与其将来再受不必要的罪,不如现在……现在就随着姑爷去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大哭起来,直哭到头疼欲裂,哭到天昏地暗,哭到连眼泪都干涸了。门庭赫奕的琅邪王氏已在一夕间訇然倒塌,我失去了最最亲近的人,从此变得孤苦无依。甚至,连我日后赖以为计的左手,也都残废了。
嬷嬷隔着被子不停地安抚我,我哭得累了,才听见有人吹箫。一阙《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嬷嬷挑开布帘一角,原来是元烈端坐船头,江南明月夜,玉人教吹箫,妙声悠远,回肠九转。这人与我来说,总觉得不太真实,忽近忽疏,若说眼前只是一缕画魂,我也相信。
一曲吹罢,他好像发现我,收起竹箫,低头钻进船舱。大概风吹得久了,声音也是冷的:“哭够了?哭够了就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也着实累了,仿佛已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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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泊在桃叶渡口,鸡鸣报晓,天光渐亮,河岸两旁又热闹起来,一切太平无象。就算是南朝最大的家族倒台,也不能被百姓列进柴米油盐七件大事。元烈拿了一张纸,喊墨童出船去置办些东西。我的目光追着他上了岸,恋恋不舍朝乌衣巷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金陵繁华地,此去经年,我也许再不会回来……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成龙。王马共天下,后有白牛继……”孩子们嘻嘻闹闹,大声唱着孺子歌从岸边跑过。我从胸腔里闷哼了一声,王马共天下?新皇要的是司马氏一家之天下,又怎肯与他人分席而坐?
船家是个四十来岁黝黑精瘦的男人,他看着经过身边的孩子,嘿嘿笑了几声,对元烈道:“此童谣武帝在的时候就有,后有白牛继,也许真叫它说准了。如今看来,当年的牛丞相,死得真是冤枉。”
“哦,此话怎讲?”元烈坐在甲板上,与船家闲聊起来。
船家蘸水在船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牧”字,写罢,又挥挥手道:“唉,公子你也看不见,我也不认识字,才和人学来的。你看,这‘牧’字啊,不就是一个‘牛’,一个‘反’吗?我常年在这里做生意,也见过那位王大将军,总是穿着一身白衫,俊俏的很……不过比公子你,倒是差些。”
元烈一笑:“船家也相信王牧造反?”
“只要万岁爷相信,我们小老百姓信不信的,有什么重要?只怕又要打仗,这才太平了几年啊……不过,也由不得人不信,您看当今皇后,进宫前,可闹出不小的动静呢……若说他们没私情,谁信?”
阿代嬷嬷愤愤甩下船舱中间的帘子,我不吭声,歪头躺了回去,想着司马映一定知道真相:牧哥哥造反,是欲加之罪!只因琅邪王氏太过强大,强到足以震主!先皇那时早就不问朝事了,太子的婚事就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谢家那么多适婚的女孩子,他偏偏册立已有婚约的絮姐姐为妃,一方面可以笼络与王氏齐名的谢家,一方面又由着絮姐姐大吵大闹地据婚,闹得满城风雨,也就坐实了牧哥哥造反的动机。他也一定算准了,以牧哥哥性情之磊落,是绝对不会造反的,之前不会,之后也不会!
第十五章 宵寒药气浓
小船顺利驶过石头城,看守水道的官兵对来往船只盘查得很松懈。听说禁卫军一直包围着王府,但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想来还不知道已经有人从里面出逃。尽管如此,出城时,我依然感觉又历经了一次生死。
我非贪生而恶死,只是离别意难平。从此与亲人隔如参商,会面不可期,生死难相知!
萧萧起秋风,澹澹生烟波,戚戚辞故里,迢迢走他乡。小舟溯江而上,道路阻且长。我不习惯坐船,头本就疼,加之风高浪急,才一天,就吐到虚脱,只觉得要把五脏六肺都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夜泊,刚想睡下,就听墨童在帘外唤了句“王小姐”,我应了一声,他挑帘端进来黑漆漆一碗药汤。阿代嬷嬷从他手里接过,疑道:“这是什么啊?”
墨童言简意赅:“药。”
“我当然知道是药!什么药?治什么的?哪来的?”嬷嬷咄咄逼人。
墨童翻了翻眼睛,不吭声,一张乌铜般的脸立刻变得黑白分明。“嬷嬷,元公子救了我们,总不见得再害我,我现在百病缠身,治什么的都好,拿来我喝吧。”我向她伸手,心说,嬷嬷护着我我是知道的,但她这个样子,总非对待恩人之道。
阿代嬷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药,还是不放心,先尝了一口,才万般不情愿地递给我。药香扑面而来,是我至亲的人身上常常沾染的气味,我捧着药碗,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子就酸了。墨童见我怅然若失,不明其中缘故,又朝嬷嬷翻了一记白眼,才转脸对我道:“王小姐放心喝好了,是我家主人写的方子煎的药,别人求还求不到呢!”
嬷嬷嗤鼻一声,转身出舱:“这么苦的药,小小姐,我去给你找点水漱漱口。”
“嬷嬷”,我喊住她,先前倒是没留心,她走起路来怎么一跛一跛的,“你的脚怎么了?”
她回转身,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没事,没事,嬷嬷年纪大了……”说罢,扭头出去了。
我听墨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他大概知道其中原委,便仰起脸询问。他本欲跟着出去,见我看他,低头犹豫了片刻,不悦道:“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