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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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火烧了有几天了？”我问。
“两天了，就没断过，味道越来越大呢。”小衡一边捂着鼻子，一边走过来。
“阿碧哪儿去了？”
“刚出去了，宫里的米粮不够了，敬事房的人最近都不来了，她去赶着要去了。”
“这么快就不够了？不是上个月仁轩还带回来那么多吗？”
“好像米发得越来越少了，就能糊口那么一点儿。敬事房的人听说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没人来了。”
我和她一时之间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如今国势危重，只怕是朝不保夕，宫中的人自从燕军渡江之后就开始零零碎碎地往外逃，宫女太监侍卫都走了很多，皇上也没有多管。景仁宫里也走了不少，现在只有小衡阿碧还有仁轩，外加一个小太监福贵陪在身边，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偌大的景仁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其实整个皇宫都安静了，紫禁城从来都没有这么空过。往常走在宫中，常见人来人往，鱼贯出入，这几天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人遗弃了一样。宫中尚且如此，更不消说宫外了，只怕金陵现在已经没剩多少人家，该走的都快走光了。虽然说燕军并不屠城，江宁的老百姓留下的也还安稳，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往城外走。
能往哪儿走呢？往南吗？金陵一陷落，江南还能保得住么？恐怕都是燕国的土地了。
短短几天让人觉得就好像是几年，时间变得越来越难熬。七嫂快要临产，但是宫中已经快要空了，太医院的大夫纷纷走了，前天派了仁轩去那里，发现已经没剩几个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当今的圣上已经放弃了抵抗，一句“大事去矣，各自保命”，就什么事情都不管了。如今连皇上在哪里，都没有人知道了。早朝已经废了，大臣们有的坚守，有的则开始搬家南迁。宫里的皇亲国戚还没有被下旨出宫避难，因此都不敢动，但是下人们却都蠢蠢欲动了。
晚上的时候，越发得难以入眠。从前几日就开始散发的烧焦木炭味道，这两天越来越浓，浓得人都睡不着觉。只觉得心里也乱糟糟的。虽然天气已经不像五六月里那么炎热，但是少见的雨水还是未至，连日响晴，万里无云，只让人觉得口干舌燥。
现在天也不晴了。燕军放火焚烧的方圆三十里土地，不知多少根木头一齐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太阳都遮住了。又加上进入九月，北风起了几天，所以正好往金陵城方向吹，让金陵的空气整天都是浑浊的，好像泡在一阵呛鼻的烟雾里。
睡不着觉，但是头皮还是沉重的很，于是起了身，到七嫂房间里看了一会儿。出来就看见阿碧小衡一齐往阁楼上走去。
“你们干什么去？这么晚了？”
她们俩都捂着手帕，见了我，忙行了礼，小衡悄悄说道：“公主，奴婢们睡不着，出来看看。”
我苦笑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我也睡不着，味道太浓了。方才我往王妃屋里端了一盆夜来香，正开着呢，也许能驱赶一下味道。”
她们俩点点头，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
我笑道：“你们走啊，愣在这儿干嘛？”然后看了看那通往阁楼的楼梯，只是黑洞洞的，又不禁问道：“上面有什么可看的么？这么晚去那儿干嘛？”
小衡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碧，对我神秘一笑：“去看烟火。”
“烟火？”我不解地问道。
她点点头：“公主随我们来便知。”
她俩给我一块手帕，阿碧打亮了灯，我们三人摸黑沿着又长又曲折的楼梯直往上爬，上到阁楼上去。漆黑又漫长的夜，空空如也的宫殿里，似乎只有我们这三个人，悄悄地走着，真的如鬼魅一般。
小衡不禁笑道：“公主，奴婢觉得咱们三个好像鬼一样，还偷偷摸摸的。”
我说：“你和我想的一样，哈哈。”
阿碧道：“咱们这叫‘秉烛夜游’，哪里是鬼魅啊。”
小衡碰了她一下：“就你知道的词儿多，臭美！”
阿碧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读的书的确很多，平时说话谈吐就跟这些一般宫女不一样，所以我很相信她。她原是李承汜带过来的，但是我们早已经相熟了，所以也就不再计较这一些。但阿碧毕竟还是北国人，所以围城这几天沉默了很多，常常不见人影。
我道：“该把仁轩也叫起来，看看你们两个鬼丫头到底要疯什么！”
小衡道：“乖乖，别招惹那个佛爷了，平时不惹他都给你脸色看。”边走，边跳了一下脚，把灯往我这边递了一下，道：“公主小心，这里楼梯少了半根，记着迈过去。”
这楼梯平时很少有人上去，除了管杂役的太监，其他人根本没那个想法要到阁楼上去。景仁宫本身位置修得比较高，这阁楼又是宫中最高的地方，站在阁楼上足可以比肩站在太和殿顶上，可以俯视半个紫禁城，连宫外的民宅也能看到些。我小时候为了好玩，曾上去过几回，有一次把楼梯碰断了一根，后脑勺上磕了个小口子，从那以后就很少再爬了。而这楼梯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修，还这样搁着。
我正这样感叹着，那边小衡阿碧已经到了，她们迈步上去，转身拉我也上去。阁楼上进去是一个不小的四面通窗的敞间，摆放这些平时不用的桌椅板凳花瓶之类，敞间外就是一个观景的台子，用栏杆围了起来，有三面。我们一进去，就看见敞间窗外天空上的红。
“天哪，这是什么！”我惊呼道，径直走过去。
我们一直走到观景台上，扶着栏杆往外看，这才发现眼前那是什么。
那真是红，是一片火红。漆黑的夜幕之下，远处越过紫禁城高高低低的屋顶，越过依稀的金陵民宅，极远极远的地方，一片红光闪耀，把那半边的天空都映得发红，像黑水里弥漫的红油彩一样，魅惑至极。
“燕军放的火。”阿碧远远望着那红光，冷静地说道。
我们默默地望着那远处的火光，真的是火光映天，仿佛那火光就是燕军一样可怕而让人难以接近的东西。天上虽有月光，但月色都被这火光所掩盖殆尽。金陵城的所有房屋都沐浴在这火光的映照下，屋顶檐角上跳跃着红色的闪光，隐隐的仿佛还能听到木材灼烧时候爆裂的脆响，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焦炭味。
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的震惊渐渐过去，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都忘了捂手帕。现在阁楼上风很大，送来北边的浓烟，更让人鼻呛，我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还咳嗽了好半天。
东边的角落里，有个黑影忽然动了动，我们吓了一跳。那人却问了一声：“公主？”这才听出来是仁轩。他居然也在这儿？
仁轩走到我们这边来，彼此看看，见他脸上沉沉的，也是沉默不语。想来已经目睹这壮观之景多时了。他看着看着，忽然又指着那火光说：“看看，多么壮观！南朝一百多年的荣耀光辉，全都在那里面了；明天起，火一灭，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着那一片光辉。这夜里，不知有多少金陵人同我们一样，独上高楼，目睹了这千古壮观的景象，让人心惊，也让人悲凉。
燕军火烧木栅的余威一直延续到之后的三日，金陵城周围方圆三十里的木栅尽数被焚烧殆尽，大火数日不灭，至夜尚可见火光冲天，犹如白昼。皇宫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外逃，火烧第二日，皇上就颁布诏令，允许宫人自由离宫，宫中不禁。
紫禁城的太监宫女纷纷离宫而逃，只有少数比较忠心的还留在主子身边。景仁宫里，剩下的也只有阿碧和小衡两个。
火烧之后第三天，外面出奇的安静，空气中依稀还弥漫着木栅焚烧过后的气味，但是已经完全不似前几日那般刺鼻。紫禁城人少了，宫外的消息很难传进来，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只感觉自己好像身处孤岛一样，四周安静的出奇，什么声音也没有，反而更加令人心慌和恐惧。
我像往常一样，去七嫂房里，想看看她有什么不适。景仁宫里没了下人，这些活计很多就只能自己来做。七嫂的房间和我靠得很近，为了方便我平日前去探望，只隔了几个房间。房门新近挂了一块门帘，就是为了这一阵子那股难闻的火烧味道，挡在门上驱一驱。
我推门进去，立刻赶到眼前一黑，这房间里这几日都是封闭的，七嫂整日昏昏沉沉，精神恹恹的，所以经常连帘子也拉上。房间里很暗，进去之后，空气中都有滞涩的味道，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味道太难受了，简直比那火烧味道还让人受不了，不知怎的隐隐还有股腥味。我走到窗口，就想要拉开床帘透透气。
拉开帘子，阳光一下子就透了过来，顿觉清亮不少。一转眼，发现地上摆的那几盆夜来香也叶子黄了不少，花都谢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上，一地的残花，也没有人有时间来打扫。
我瞟了一眼床上，却看见七嫂蜷缩在一处，姿势很古怪地躺在床上，被子都卷了起来，而且皱得很厉害。她的脸掩在另一侧，我没有看到。
我走过去，就想帮她把被子盖好。七嫂最近越发的晚起了，我并没有在意。不想这一过去，吓了我一跳。
只见七嫂的脸色苍白，眉毛紧皱，表情十分痛苦，额头上微微的有点湿，那额前的头发沾了汗水，都贴在额头上。
我赶紧坐过去，俯身问：“嫂子，怎么了，你……你这是不舒服么？”
七嫂眼睛却还闭着，眉毛依旧皱在一起，紧咬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
我更紧张了，颤声问道：“你……你该不是要生了吧？”
七嫂很用劲地点了点头，接着脸上表情更痛苦了，突然扭了扭身子，我顿时就闻到一股血腥味。掀开被子一看，只见血痕点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快来人哪！”我大喊道。
从门外飞快地进来两个人，是仁轩和阿碧。
“怎么了？”仁轩道。
“快……快看看王妃，她……”我指着七嫂，手里发抖，说不出话来。
阿碧见我如此，微微皱眉，当即走进来，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又望望我，面色仍是很平静：“公主莫怕，王妃这是要临盆了。”
“那……那怎么会出血？”
仁轩这时候突然咳嗽一声，退身从房门口出去了，却是在门外立着。
阿碧看了看他，对我道：“公主，那血是羊水破了。”
我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弄清楚这些了，于是赶快说：“快去太医院请太医，快！”
阿碧面上犹豫了一下：“公主，只怕太医院这会子已经没有人了。”
我一愣：“怎么会没有人？”
“这几日宫中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太医院怕是早就人去楼空了。”
我低头想了想，片刻之后咬牙说：“空不空去了才知道，也许还有人在守着。阿碧，你现在赶快去太医院看看！”
阿碧低头答应着，很快地走出去。
“师哥！”我叫道。
仁轩从门后出来，我这才想起他是男子，本来应该避讳进血房。但是此刻也顾不得这些了。
我说：“你赶快出宫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个产婆来，越快越好，太医院……怕是没人了。”
仁轩点点头：“公主放心，仁轩一定办到。”
他转身欲走，我又叫住他，一边拿出我的御赐腰牌：“你忘了带这个。”
仁轩远远看了一眼躺在我手中的那个东西，苦苦一笑：“这个……现在估计已经用不到了。”
我一愣，恍然大悟，如今宫中人人自危，燕军怕是已经到了城门口了，还有谁来看守紫禁城？
仁轩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我望着这腥味越来越重的产房，一面在脑海里极力的想着生孩子到底应该怎么办。但是我半点经验都没有，根本就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依稀记得好像要热水，剪刀什么的，于是心下大急，就想要赶快去找，但是七嫂这里又不能离人。
七嫂忽然叫了一声，我赶紧走过去，她又扭动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声若游丝地，从那张瘦弱的小嘴中说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帮我……”
我一听，不禁心中一痛，就要掉眼泪，咬牙大声说：“嫂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不管你的！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
七嫂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我知她要握我的手，于是赶快自己递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又开始翻来覆去地扭身子，□□不已。
“公主！公主，我们快走吧！”门外传过来小衡的声音。这个小丫头平时就粗手粗脚，刚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有些生气，没好气地道：“你乱叫什么！怎么了？快过来，王妃要临盆了！”
“什么！”小衡立在那里，呆住了一般，脸上表情十分惊讶。
“你愣着做什么？快去想想到底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准备接生啊！”
“可是……”
“可是什么？你刚才从外面进来想说什么？”
“宫里的主子们开始离宫了，今日就走，轿子都停在宣庆门外了。咱们不走么？”
“什么？今日离宫？”我皱着眉头，一边想，景仁宫为何没有人知会一声。但是此刻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不管那些了，这当口儿哪里也走不了，你快过来帮衬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