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汉-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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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饭毕,灯下华佗给萧若号脉,号完了叹了口气道:“你来接小然是回长安?”
“嗯。”
“再不好生休养,当心你这身子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华佗轻声说了一句,看着门外逗着小然的徐荣,轻声道:“就算为了小然和徐将军,也要提早抽身将养,否则休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他日一个丧母一个丧妻,你悔之莫及……”
萧若轻轻点了点头,许久没有说话。
……
在华佗家里逗留了十日,走便提上了日程。
小然与他们熟了不少,这几日多是徐荣陪着。
樊阿一听人要接走,一双眼睛就红得像兔子一样,红了好几天。
华佗也舍不得,只是叹气加叹气,将出诊的日子推到了十日之外,就想留下来多陪陪小然。
萧若曾提议他同去长安,华佗婉言谢绝——只道乡间疾苦比朝中多。
小然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在要走那天哭得惊天动地。
平时安安静静的孩子,一哭起来更让人劝说不得。
徐荣抱着儿子低声哄了又哄,只哄不好。
萧若试着和他谈判:“小然怎么才肯走?”
小小的手伸出来,抽抽噎噎地指着梁上的燕子窝。
……
傍晚,特意出门去采药避过了道别的樊阿在开门的一刻顿了一下,手有些颤抖。
不大敢去看空空荡荡的院子……
在门口站了好些时候,才叹一口气推开门。
却见徐荣正对着他站着,脸色铁青。
乍一看以为遇到了打劫的,樊阿三魂七魄给吓得只剩一魂一魄,抖了抖,还没来得及说话。
打劫的开口了,指着梁上的燕子窝:“能不能教我搭?”
樊阿:“……………………”
渔唱起三更
秣陵属于孙策的辖地,很多年除了一些山贼作乱,几乎没有大的骚乱,不比北方的几度风雨动荡。
秦淮河也不是什么兵家重地,一线下去也是悠悠闲闲的客船酒家,放眼唯见山野炊烟直。
谭公在这条河打了一辈子的鱼了。
此时已到了收最后一把网的时候……
一双草鞋踩在甲板的水痕上,谭公迟迟不肯收网,只是盯着芦苇看。
芦苇深深深处闪过了小舟的影子。
他觉得很诧异……
上游滩险浪急,划船的艄公不知是谁,竟能把持得这么平稳,未见小舟有丝毫的颠簸。
正觉得稀奇,翘首看的当头,小舟便悄悄挨了过来。
划船的是个而立之年的青年人,一身青衫,长身玉立,手中把这艄杆,手中拎着一样物什。
谭公一看,讶然:“好大一条宽口鲈鱼。”见那小伙子手脚有力器宇不凡,心有好感便搭话了:“青年人手艺这么好……打渔打了不少年吧了?”
“……”那人瞥他一眼,不应声。
那目光淡淡一扫,眼神锐利,没来由倒叫人平白胸口跳漏几拍,谭公讨了个没趣,却没走开,寻思着哪里说错了讨人嫌恶?
便怏怏地在靠船得案上点了渔火。
照着水里红彤彤一片……
此时天际最后一丝霞光都要沉了,那人把系着船的绳子捆在打渔人扎的木桩上,望着那宽口鲈鱼看了半晌。
谭公席地坐在火边,拾了一根鱼竿加了饵往河里扔,目光却一直悄悄打量着他。
一人一死鱼“对视”片刻,只见他脚步放轻从船舱里拿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出来。
看到那匕首柄上的赤金和虎头,谭公面色微微一变——
这年头世道乱,山贼横行,哪家都养着些军爷。
这些军爷最不好惹,杀人放火比山贼还顺手……
谭公在江边也有好几十年了,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认出来那把匕首不是凡物。
用得起赤金虎头作柄的,只怕方圆百里只有祖家罢?……千万别是孙家的儿郎。
想一想孙郎也是这个年纪,更是自己被自己唬了一跳。
心里嘿然一笑,怪不得他生气,原来是军爷,被老爷子说成了打渔的。
……
只见那青年人拿着匕首便要把鱼当中切开……谭公心里揪痛不已……好好的一尾宽口鲈鱼为何这样整治?
又见他切开弄干净之后,扔在船板上便上岸拿火折子生火。
生火倒是麻利,只是片刻之间,削了一段木头要去穿鱼。
眼见那鱼就要被他这么送到火上去烤了……
谭公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开口:“小伙子……鲈鱼哪有你这么做的,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想到他手中还拿着匕首,谭公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那……该怎么做?”年轻人俊朗的面容映着火光有些泛红。
这神情又断乎不是那些杀人放火的军爷了。
老头子心下又欢喜起来:“你若不嫌弃,老朽给你整治,保管你一会儿把舌头也吃下去。”
他叫得大声,年轻人礼貌地提醒:“船内睡着我妻儿,老人家可否……”
谭公忙会意地压低声音:“小公子贵庚?”
“周岁。”那人答。
“才满周岁?烤鱼怎么要得?”若这是自己儿子,谭公早就拿鱼竿往他头上敲去了:“熏的烟火气大,小小娃儿哪里受得了这个,你等片刻,老头子这就给你做一碗鱼羹”
说着便起身拍拍裤子,从船舱里取了一个铁吊子出来,在河里涮一涮,舀了水,便架起木架子把锅架了上去。
见他眼里露出诧异之色,心下顿生自豪之感:“老朽家就是船,船就是家,走到哪里住到哪里,自然要随身带着这些家当。”
“阁下无家人?”
“家人……我都快不记得喽。”
不愿往这个话题说下去,那人也打住不问,乱世人命贱,求生难,更勿论求一家人生。
谭公往水里投了几根药草,道:“紫苏子,姜花,莲子心……别看这莲子心苦,滚一道水就能去腥怯火,一会儿保准尊夫人和小公子喝汤尝不出一点腥味来。”
不知想到什么,那年轻人嘴角露出浅浅一丝笑。
“想夫人了?”
谭公笑着问。
“她就在……”那人指着船。
谭公见状哈哈笑道:“那有什么的;老头子也这般想过媳妇;隔着一张芦苇席子一天见不着面,一天就能想个七八十遍。”
二人对着渐渐涨沸的水,又侃了一番。
大多时候都是谭公在说。
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应一声,二人低声的谈话衬得江边格外静谧。
“顺着这条河道下去都是平缓浅滩,今晚不必掌艄,任船顺流而下,明日早些时分就能到建邺。”
老头子说完,在铁吊子里撒了盐,又从袋子里摸出三个陶碗来,催促道:“鱼羹冷了不好喝……”
那人点点头,起身走到船边。
听他解开帘子,唤:“萧若……”
没声音。
“小然……”
依旧没声音。
顿了顿,提高了音调,再叫一遍,岸边还是安安静静……
老头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萧若、小然不见了。”
下一句话,两个名字加在一起喊出口。
……
不一会儿,年轻人口中的夫人就围着披风睡眼惺忪地抱着一个小孩下了船。
女子容色清丽,小孩更是粉团样的,一见就招人爱。
一眼看去这一家人就羡煞了谭公……
只见那夫人回过神来,偏过头好像在年轻人耳边说着什么。
仔细一看,却是咬着他耳垂,亲昵地左右辗转,语气里满含怨气……
“叫你骗我。”
谭公断定她不知道身边还有旁人,因为她看到自己的时候,一张脸腾地就红了。
年轻人揽过她的腰,轻声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红晕又加深了一层。
三人在火边坐了下来。
而那小孩犹自闭眼沉睡。
“老人家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这边打招呼。
谭公乐了:“……快叫小公子起床喝鱼羹吧。”
说着将一个陶碗吹了又吹,递过去。
“鱼钓的还是买的?”认出是鲈鱼,她有些纳罕。
“抓的……”年轻人答。
“用什么抓的?”
“你的弓箭……”
这回轮到谭公眼睛突出来了……女子回使箭不稀罕,女山贼多得是。
稀罕的是这小伙子怎么用弓箭射的鲈鱼?
这不是踢他饭碗吗?
若人人都用弓箭射鱼,还要不要打渔的活了?
那夫人似乎也被他的答案噎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又答了一句。
二人你来我往,估摸着以为谭公听不见……其实老头子虽人老,但是打渔吃鱼这么多年,比常人耳聪目明——
所以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入了耳。
“将军是多日不上战场了寂寞,拿鱼当靶子练?”
“嗯……”
“那回长安以后……”
“我不是说这个寂寞……”
“那是什么?”
“……”
“…………”
“小然总占着你……”
“………………”
……
谭公忍住笑,再忍住惊吓。
“长安”“将军”无疑昭显这二人身份尊贵,然而这么个大小伙,吃自己儿子的味,怎么着看起来也令人忍俊不禁。
不过一会儿,被自己爹嫉妒的小孩就在夫人的轻拍中睁开眼睛了。
大大的黑色的眼睛,小小的粉粉的唇……也没有小孩的起床气,睁了眼睛就骨碌转着,警醒地看向了谭公。
合着小孩一睁眼就知道防备自己这个陌生人。
老头子的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那夫人用勺子舀着鱼羹,轻声道:“张嘴。”
小孩立马乖乖张嘴。
鱼羹入口,好像很是合口味,还舔了舔勺子,眼睛却还盯着他。
孩子爹就在旁边微微笑着看,虽然没得到儿子一个正眼,眼里满满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谭公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也有个这么看着的儿子。
眼眶便悄然红了。
……
深夜,月笼寒江,一江的柔水。
轻轻的水声拍着船底板,柔和得像是一场梦。
渔火整夜的烧着。
谭公慢慢地在芦苇丛中开始布网。
依着他几十年的经验,清晨破晓时分鲈鱼最易上钩,这样的鱼最能卖个好价钱。
然而不管怎么好,也好不过那小伙子给自己的钱。
拍了拍胸口的钱袋,谭公想,这里碰到的人总是千奇百怪。
碰到了军爷,蛮横的时候要命。
碰到了白衣的商旅,低价就卖出几条好鱼。
时而有幸碰到些贵人,煮一碗鱼汤惹得他心尖尖上的人乐了,就是一袋的钱。
其实,世间的事都是如此……
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就算人命再贱,留得命在, 人总会有好的事……
这样的希望如若存着,乱世治世也没有什么区别。
……
其实若细想想,乱世路过的人更多,希望的机会也更多啊。
……
谭公在这一夜想起年轻时的很多事情,久久不能眠。
半夜起床,见那年轻人正解开船上的绳索。
他向他招了招手。
年轻人无声地回礼。
将艄竿系好,擦干净甲板上映着月光湿漉漉的水迹,那人转身入了船舱。
船走得极慢。
不一会儿……船轻轻晃荡了一下……
有人喘息,接着便被封住。
船隐隐得摇晃得有些不寻常。
只是那丝微微的颤抖都被水波掩盖住,一波一波盖向了天边。
如花美眷,良辰美景,真好。
谭公这般想着,目送那小舟缓缓朝着下游去了。
月涌大江,星垂平野,一叶扁舟渐渐融入了浩瀚宽大的夜色之中,这一去江水渐平,一夜好梦罢……
脉脉天接水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耽搁了好几个月,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端午时节。
素来有八龙绕长安之说,八龙即指长安城郊的八条河水。
水源丰沛,加上秦川土壤肥沃,成全了长安这个帝都的崛起。
“五月十五大吉之日,陛下登基,还望主公早日回来主持大局。”
萧若一手拿着贾诩送来的信,和拟定的三公九卿的名单来看。
一手将小然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墨止水购买。
“刚才有人走马来报,文和和孟起黄昏时分等在云连渡口。”
船外徐荣说了一句。
“太尉你当么?”
萧若顺口问。
他不答。
“……”萧若沉默了片刻:“我怕你离了战场不快活。”
这两个月来他很好……拿枪握剑,斩马杀人的手又是划船又是宰鱼,烧烤炙啖哄孩子一手包揽……
只是好得有点不真实。
就像是一把被封入了鞘的利剑。
安静得有些寂寞。
……
风卷帘半起,露出船外一角淡淡青衫,他微偏过头,侧脸依旧棱角分明,只是被雾水模糊了一下……
他说:“太尉掌天下兵权,子龙更合适一些。”
萧若不再说话,拿着那张纸,目光投向赵云的封赏。
大将军,食邑两千户。
望着他的背影,尽管平静了许多,还是忍不住地想……
就这么把他用鞘封起来。
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一点?
可是一旦放缰……心里又不安。
她刺杀献帝被他知道的那一刻,他们的路本来注定走到了尽头。
九里山下,乌江水畔。
求生未必能生,求死未能得死。
这样的阴差阳错下,竟然奇迹一样的重燃于死灰。
即便如此,有的话还是禁区,徐荣依旧是徐荣,“生离死别”一次之后,懂的将一些东西放下。
只是现在他好像又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