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枝闹-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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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心里难受,怔怔望他,不语。
他才把脸抬起来,那眼睛像是铺满了菱蔓的平湖,当中吹起一阵风,把澄碧的叶子吹开,露出一角湖水。湖水里有波涛。
我道:“何苦呢。”
他哑声,“我想六碟点心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或许我还能吃得下第七碟,第八碟……”那般小心翼翼的语气,一如既往。
我忽觉得自己残忍。
息爱叹一口气,“十一,你的身孕就要有八个月,行路对孩子不好。”
我默一会儿,道:“可不是呢。义真,你若是吃坏了,宝宝生下来可没人抱。”
他愣一愣,把筷子放下,竟手足无措了。呵呵笑了许久,他方想起朝老板喊,“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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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这边的民居是清一色的黑和灰,黑瓦,灰墙,映在碧蓝的天和暗绿的水当中,颇显肃杀。长长短短的巷子,一样的是逼仄拥堵。
我本不是长住,刘义真却按照我的喜好,费尽心思地找住所。最后寻到的一处是在西街,远离闹市区,开门便是条河,难得还带着方天井,天井里的一架葡萄刚刚抽条。
回想来,我曾穿梭于侯门深宅,驰骋于万里疆场,却从不曾于这烟火人间安身立命。这几段磕磕绊绊来得均是突然又自然,如今的我,毋宁说是逆命重生,倒不如说成是接受命运新的安排。
我在葡萄架下摆了藤椅,每日数着葡萄叶子玩。不过几天,枯藤上便长出了青枝绿叶一大片,数也数不清了。息爱“啧啧”地叹,“今年雨水旺盛,这葡萄长得真好。”
葡萄成熟在七月,可惜我们吃不到。
刘义真每天清早给葡萄捉虫,肉肉的土蚕,喂给息爱养得几只芦花鸡吃。邻家的张婶见到了总要朝我称赞几句,“你家相公真是会疼人,晓得妇道人家怕虫。心细呀,人又生得俊,还是个读书人。”
我朝张婶笑。
刘义真朝我笑,夹了几本书在腋下,往学堂教书去。
这时候,息爱往往提了菜篮子出来,“十一,今天要喝什么汤?”
……
待到炊烟袅袅,刘义真便回来了。
四口人,算上我腹中的宝宝,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喝汤,赏月,拉家常。总是笑着开始,又笑着结束。第二天继续,周而复始。
我大概永远忘不了这一段日子。
四月,刘义真开始给宝宝准备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纸鸢。鹰状的,蜈蚣状的,蝴蝶状的……
七巧板。红色的,绿色的,橙色的,蓝色的……
手抄的幼儿读物。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默好后,还要细心配上插画。
他似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曾是一个王爷,每日教完了学生,便把大把时光消磨在这些小东西上,常常是做着做着便忘了睡觉。可他的脸色竟红润起来,咳嗽也好多了。
我笑他劳碌命,他只道是“多亏了息爱的补汤”。
息爱悄悄朝我道,“外边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王爷回宜都了。”
刘义隆回了宜都,大概离登基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南朝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北朝可有?”
息爱嗔我,“十一入了这俗世,人竟也变得市井,爱打探这些了。”又道:“这边太偏太远,消息不多,坊间只传北朝的新皇帝才十七,算来比你还小一岁,却是个厉害角色。”
我道:“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了。”
没有特别的消息,那便是拓跋焘一切无恙。我道:“今天的鱼汤很好喝。”
息爱捏我的脸,“你看看,喝了这么多的汤,也不见胖,真叫人挫败。”又得意道:“今日煮的是琴鱼,是当地特产,你既然喜欢,明天还煮。”
五月,葡萄架上爬来一只螳螂。我叫刘义真别动它,由它挥着大刀在葡萄茎上窜来窜去,捕些小虫子吃。没几天,竟又来了一只,恰凑成一对。
人这么怕孤独,想来这小东西也是罢,我极喜欢看它们成双成对的样子。
那天我躺在藤椅上纳凉,恰见到两只螳螂交/媾,这本是大好的事情,生下一窝的小螳螂,那才热闹。谁料交/媾完,先来的那只却把后来的那只吃掉了——自脖子开始,一口口吞下,最后只剩一对透明的翅膀。
我觉得忐忑,心里涌起了很多可怕的念头。息爱一回来,我便拉住她问,“今天可有什么消息?”
她扶我坐定在藤椅上,轻轻道:“刘义符被废为营阳王了,说是奉的太后之命。”
恰时刘义真回来,我忙收了满面的焦惶,冲他笑道:“今天教书还顺利么?”
他答了一声“嗯”,便回屋里去了。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也格外寡言,到一碗鸡汤已经见了底,才问我,“红枝,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道:“是在惊蛰前后,早就过了。”
“惊蛰,”他的面色愈发得白,“惊蛰呐。”
啼玉便是惊蛰那天跳的河。
我亦觉得心上抽疼,忙道:“怎么?想给我庆生?我长到十八,倒没有人给我送过寿礼的。”
他笑了,“那我便做第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回家了,妈妈每天给我熬汤喝,各种汤。
我的气色终于好一点。身体好了,便想起要码字。
谁料许久不码字,手生得很。
这些天无特殊情况会日更了,底下内容剩的也不多,要一鼓作气。
感谢你们一直包容我,没有弃文。:)
PS:下一章拓跋焘才会出现。书生,上次我估算失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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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四七】 无花果 。。。
那之后他当真上了心,暗地给我准备起寿礼来。早晨在天井里见面;我们的对话往往是:
“早啊。”
“早。”
“你又熬夜。”
“也睡了不少。”
“呐;礼备得怎样?”
“还没到时候,就快了。”
已入预产期;我感染了风寒。刘义真向书院请了假,带我去看大夫。
医馆在东街,我们安步当车,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路上他买了糖人给我吃,我撇嘴;“不吃了,我又不是小丫头;拿着怪难为情。”
他笑;“怎么不是?上回你还同我说,最爱听些才子佳人故事。”
我只好接过糖人,见捏的是“以乳为目”的刑天,索性顺着他的话,一口把刑天的上半截身子咬了下来。
刘义真浅笑,“还说不是小丫头。”
我便扮作娇小姐的样子,把剩下的半只糖人递给他,又夺了他的汗巾蒙在脸上,扇着手道:“热,热死了。”
他朗声笑。
大夫说并无大碍,懒懒给我配了几服药。刘义真生怕出差错,反复问过药性才罢休。我叹,“你待我这样好。”
他道:“是待你腹中的孩子好,”又问我,“走了这么远,饿了没?”
我道:“想喝酸梅汤。”
他搀我进一家饭馆,替我点了碗豆花,“坐这儿别走开。”
我指指肚子,“走不动的。”
“嗯,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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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桌在说刘义符被废的事。
少帝刘义符携了皇后司马茂英,小毛巾、短打扮,在华林园的一排商铺玩耍,玩累了便划船取乐,直到月落参横。龙舟之上,徐羡之等收缴了少帝的玉玺和绶带,将他送往吴郡,软禁在金昌亭。
乐极生悲,人生无常。他早就知道的罢,他本也不适合当个皇帝。
有人插口,“你们的消息实在太慢,据我所知,少帝已经被杀,就在昨日。”
刘义符死了?刘义符死了!
我的眼前又闪现出葡萄架上那对螳螂的影子——
铁阑说,你的命格主劫煞与孤辰寡宿,刑夫克子。
西平说,但凡爱你的人均会为你所累,轻者薄福,重者送命。
二楼传来琴声,音调恻恻。我听着,觉得自己像是一块吸满了水的棉布。琴音续,幻出两只手,把我身上的水分挤干。我整个儿都被绞皱了,喘不过气,泪珠儿落。
熟悉的曲子,未谱完的曲子,属于我和杜韬的曲子。
拓跋焘,你是来接我了么?
我跑着要上楼,有人叫住我,是邻居张婶的声音。
她道:“刘家娘子,你原来在这儿哪。方才你家门口来了不少官爷,打听你家相公。”
琴声断。
不,不是拓跋焘,他根本不会奏琴。
刘义真在哪,刘义符已经死了,刘义真在哪?
我慌忙往之前坐的位置跑过去——
刘义真让我坐这儿等着,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琴声再也没响起来。
可我顾不上了,我就这么呆坐着,我要等刘义真。
他若是找不到我,他若是找不到我呢。
正午,阳光焦灼在地面上。我死死盯着街角,街角走来一个人,玄青袍子,脊背笔直。他笑着,脚步跨得不很快,可是很大。
他叫我“红枝”,一边扬了扬手中的酸梅汤。
我破涕为笑。
那笑又瞬间变为惊吓和茫然。
酸梅汤被抛起来,在空中划一道弧。
“啪——”
酸梅汤摔坏了,刘义真倒在地上。
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了。
好多人朝我看过来,用那么同情和沉痛的目光。张婶甚至过来扶我,“刘家娘子,你……”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盲目地走过去,像用尽了一辈子的勇气。我看到了插在刘义真背上的箭,好几支,鲜血从伤口汩汩地冒出来。那么多血,那么刺目的红。
我用手指按住当中几个伤口,“义真,我们回家。”
他笑,“红枝,我走不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
“不许,你不许胡说。”
他道:“红枝,人终归要死的。皇帝都要换了,不知要死多少人,我死了也不算什么。”
我道:“不,不是的,管它是谁当皇帝,管它要死多少人,反正你不能死。”
他尽力抬起手,哆嗦着,拿了汗巾给我擦脸,“哭得像个小丫头。”
我说:“我不哭,我没有哭。义真,我们回家,你和我回家。”
他却垂了手,“不擦了,越擦越脏。”
他的手上也全是血,那么漂亮的一只手,握羊毫笔的手,沾满了血。
他道:“你不要看我做了这很多,我其实有私心的。我反正也斗不过三弟,迟早要有这么一天。我骗他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这样一来,他得了皇位也不会开心。我是利用你来报复,我做这些也不全是为你。你快去北方吧,去找孩子的父亲。找到了他,好好活下去……可惜,我看不到孩子出生。”
他一气说了这么多,又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血沫子。
我掩他的嘴,“你不要说话,不要再说了。”
他却忽然生出了力气,握紧了我的手,“我很高兴。”
……
他说,我很高兴,最后是你陪着我。
他说,我很高兴,我比你先死了,就可以在那边等着你。
我努力把刘义真扶起来,他挂在我的肩膀上,一点一点地,凉了。
没有人敢过来,他们围成一个圈,把我和刘义真围在当中。我不明白,当街杀人也可以么?暗箭杀人也可以么?
我索性朝四周喊:“你们杀的这个是我相公,为何不杀了我?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一尸两命,岂不是更加得好?”
回应我的只有刘义真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滴答”声在变慢,他的血也凝结了,他的骨头也僵硬了。
刘义真死了。
我什么也听不到了,有个人影跑过来,依稀是息爱。
我翕动了嘴唇,唇形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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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叠皮影,我数着:一、二、三、四、五。
它们是刘义真给我的寿礼,他亲手做的,我的第一份寿礼。
第一幅是洛神甄宓。子建对甄宓一见倾心,作《洛神赋》,熟料佳人嫁与曹丕,造成一场兄弟相煎。我与刘义真的初遇是在大婚,漫天盖地的大红色里,他替刘义符执了我的手。一叩首,天地为证;二叩首,高堂明鉴;三叩首,夫妻举案齐眉。再华丽的仪式,也都是仪式罢了,我与他情深缘浅,注定是一场阴差阳错。
第二幅是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笙歌漫舞花为媒,娇颜朝天子,一曲《佳人歌》定终身。登基大典上,我与刘义真合奏《广陵散》犒军。他吹箫,我抚琴,绿绮对紫玉,鸣出一曲大气磅礴。曲毕人散,空余出闲情千丝又万缕。他是从何时注意到我?是我棺中出城的时候?是我被他放出的一支流箭射中的时候?
第三幅是息夫人。息妫生于春秋乱世,为夺红颜,息侯杀蔡哀侯,楚王杀息侯。一女亡两国,是为祸水。那年我着一袭红衣于滑台战场,南北两朝皆称我为妖妃。是刘义真毫不避嫌,伸手把我迎进城门,又是他,舍生忘死、千里迢迢护我回建康。他叫我留下来,我不肯。从此我成了深宫徐淑妃,他落得一身病痛。
第四幅是晋女子夜。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他守在华林园,守在秘阁,用那么绵远的目光守着我。到头来,却只等来了“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还记得建康宫那晚的《高山流水》,哀音恸调,直通幽冥。我终是把自己许了拓跋焘,他却在两朝盛会上表了破琴绝弦之志。他也会难过,却什么也不说,只迷上了画老梨树,一笔一画,墨树白笺,张张道尽相思。
第五幅是歌姬绿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