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岫-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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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岫生硬一笑,放下手中茶盏,低头沉吟。许久他抬起头来,一贯的浅笑掩藏自己的纷乱心绪:“先生,你知道她的身份……你也该知道找你的人有什么用意。”
朗拓心中光明,忠厚笑道:“拓为医,是不看贫贱身份的。长卿,我知道孙天师找我,是为了让我找你。他是男人,他不能找你、亲自求你,但又不愿云音就这么去了,因此只能不辞辛苦日夜驱驰找拓。他要我找你,即使背后有谋害你的谋算,也只不过是他想救云音公主的借口罢了。天师如此举动,其情可悯,其心可怜。”
温岫说不出话来,半响,他才不是滋味的叹道:“先生,长卿并不知道究竟如何才是对的。”
朗拓摇头:“长卿,我也并不知道我是否做得对。更不知道你与云音或者天师,是不是都对。或许你该知道吧?鲜卑段氏的月音公主在淮南一战后已经与尹融结盟,而后更与孙天师有盟约,只要南梁一破,天师封为国师,摄南地政务,娶云音公主。长卿,云音可怜!”
朗拓一席话下来,温岫鼻子微酸。是啊!云音可怜!
她生而注定饱受磨难,五岁国破家亡,背负着亲姐族人的怨恨,卑微的活着。好不容易看到复国的希望,却一再的被亲人利用陷害。对她而言,连父母的血海深仇都成了黄粱一梦,就真的了无生趣!
可是这样的她,从未抱怨,从来活得理直气壮。他心疼她,真的心疼,心疼的要用力压抑才不至于手指颤抖!其实她今年不过才十六岁,正当的年华,却要承受这么重的重担。温岫迟疑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她还好么?她……她太任性。我知道她外强中干的身子,一直小心节制。可是她……或许当日她就抱着太深太重的心思,可恨我并未能看穿她心里藏了那么些苦……”
朗拓扶着长卿,坚定的支持着温岫最脆弱的时候。
温岫得了朗拓的支持,不由低了声音倾诉自己压抑多日的痛苦失意:“我算计过她,我一直觉得,家国朝堂,不该掺杂儿女私情。可是她头一回被孙彦当成祭品,我就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能丢下她。我知道她苦,所以待她很用心,可是她真的在乎我么?她把我推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步!可一想到她这样坎坷的身世,想到她这样受的这些苦却没能换回她亲人的一点眷顾,我却始终看不透体恤不到,我又……先生,长卿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朗拓一路听,直到最后温岫陷入沉思,他才提醒道:“长卿,你素来推崇庄老是么?时至今日,你遭遇这样的事情,你还信奉你原先信奉的么?拓并不能告诉你你能怎么做,更不能判断对与错,或许,这一切还在你的心里。”
……
温岫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了神色,笑道:“叫先生笑话了!”
朗拓摇摇头:“所谓交友,自然该能彼此倾听。”
……
、心光明
温岫吩咐常平准备剃刀、沐盆。
常平准备好之后问温岫:“公子,您是要剃须么?常平准备好了。”
温岫笑开,一如往日。
常平见了有些感喟:“公子,您终于笑了!”
温岫不置可否,轻轻从常平手里接过剃刀,又轻轻的不容置疑的说道:“我自己来吧。”
常平微微惊讶,然后轻轻一笑,答应一声是。
温岫举着剃刀,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样子,忽然有了些调侃自己的心情:“常平记着我今日的样子吧,往后不能再有了。昔日有人对我说过,她若是男人她也留一把络腮胡子,用来吓人也好。今日一看,果然颇为吓人。”
常平果然忍俊不禁:“是呢!奴婢早就吓坏了,恨不得早替您剃了。”
温岫又一笑,然后吩咐:“你去吧,吩咐破虏、阿忠和轻烟,我将出趟远门。另外,一会我想见见父亲。”
常平淡着脸,很郑重的答应了一声,又叩首,然后离开。
不多久,温安在书房见了温岫。
温岫一见到自己的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先行了稽首大礼,然后卧在下首处说道:“父亲大人,孩儿该去做一个真正的男子。”
温安看见温岫如此郑重,就知道温岫有了打算,因此问道:“岫儿,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子?”
“肩负家与国,谓之真男子。”
“何谓肩负家,何谓肩负国?”
“保护宽容爱人,给她一个家,谓之肩负家;铁血护国,至死不渝,谓之肩负国。”
温安动容:“岫儿!那名女子仍值得你如此么?”
温岫一叩首:“父亲大人,您在朝上,素来被陛下猜忌,陛下身边小人环绕,我温氏一族,每有无妄之灾。但陛下的江山社稷一旦有难,父亲仍殚精竭虑为之谋略。父亲身上,此心光明,无谓艰险的道理,孩儿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话至此处,温安知道这个孩子的心底依旧坚定而光明。而他由衷的相信,怀着这样心意的孩子能排除万难!他心中满意,却还是平淡询问:“是么!然而人并不能凭着意志决胜负,淮水一战,我儿有何见解?”
温岫再叩首:“尹强虽然号称百万雄师、投鞭断流。然而孩儿以为不过言过其实。早前尹强座下大将吕光领兵十万西征,因此孩儿计算后认为尹强用于南侵的氐族精锐不过二十万。其余皆是尹强强征各族的杂牌军,再加上伙夫、马夫等,真正南侵的有六十万已经是满打满算。”
“尹强纵横中原二十年,每破一国,接将所破国民强迁至其王庭,一为防止这些人再举义旗,二为加强自己的京畿防备。然而此举则令尹强京畿满布异人,一旦尹强离开王庭,震慑减弱,这些异族人将极容易引发大变。这一处,大哥早有谋略。”
“早前吕光西征,带走尹强十万精锐,父亲、大哥还有孩儿,都认为尹强不应再南侵,否则不免后院起火。然而,尹强却因此亲征淮水,父亲,其兵败之日不远矣!”
“孩儿今日就离家,孩儿此行要做三件事。若孩儿做了这三件事仍不能助大哥力挽狂澜,孩儿以死殉国。”
温安心酸,却浅笑着鼓励安慰:“此心光明!岫儿,你既然光明,就能照耀阴暗。去吧,心无萦系的做你想做的三件事,你一定都能做到!”
温岫三叩首,辞别父亲。
出得门来,老嫲嫲手捧出云剑由常平扶着:“公子,夫人令老奴将此剑系在您的腰间。”
温岫作揖,接过母亲的嘱托,然后依旧一顶斗笠一支竹杖,与阿忠、轻烟、刘破虏奔赴淮水战场!
……
云音没有死,生命的因缘赐给她活着的理由。
朗拓走后不过一个时辰,云音腹中胎衣落尽,而后渐次止血。朗拓不在的时候,雅盈很用心的照顾云音,所以换回了云音对她的好,雅盈也就成了云音唯一愿意说话的对象。
云音的话,还有她的绝烈,撕碎了太多人的心。云音决意求死的这段日子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煎熬,连云音的奶娘、段月音都不例外。
孙彦知道云音好转,性命无虞,没有再强迫她做些什么,只是每日去看看她。有时候他很后悔,后悔他当初那样对她,以至今日她宁愿死去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愿望。其实他一直相信,对云音而言,他曾和温岫站在同一个起点。他怨恨老天不公道,同样算计云音,温岫却比他走运,得到了机缘,获得了她的垂青。直到今日,他似乎成了旁观者。尽管如此,他为了她,还是不得不去把朗拓请来。孙彦觉得很矛盾纷乱,却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他仍然相信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他会成功,成功的把握他想要的所有!
朗拓在八月初回到了项城,这时候云音虽然还虚弱,但已经能坐起来,缓缓散步。其时,淮水两岸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大战一触即发,朗拓回到项城不过一日,感觉到此况,便向孙彦请辞。毕竟他是个汉人,并不方便呆在胡人的兵营中。雅盈很不放心云音,但朗拓还是把她拉走了。
雅盈走后,云音彻底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时候一睡一整天,不理任何人。阿妈有时捧着云音最爱吃的食物一等三四个时辰,却只有流泪倒去的份。
云音其实真的不是矫情,叫旁人都不得安生。她不愿意跟着月音与尹融苟合,更不愿意真的看到她预见的月音之败。她背叛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却没有换回阿干阿摩敦的尊严荣誉,她只有死,才对得起自己对温岫的一腔钟情和感激。她之所以没有举剑自裁,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心中九转回肠,仍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与温岫的一段过往。
八月初二夜里,温岫潜入了段月音的王庭,在大帐旁的一顶小帐篷中,他见到了才两月不见的云音。
云音左手仍握着明珠步摇,人么,行将就木的模样。
那一刻,温岫觉得痛也觉得释然。朗拓没有骗他,云儿……也没有骗他,若她对他真的无情无义,她用不着想不开,折磨自己。
就在温岫再见到云音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彻底变得光明。他和她,就算以前有过多少计较,此后,他都会一一擦拭干净!
温岫伏到云音身侧,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唤到:“云儿、云儿!”
云音睫毛轻颤,星眸半睁。她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以为做梦,多日来的辛苦让她情感瞬间决堤,眼泪倾泻而出:“温岫……温岫……”
温岫怕云音太大声,惊动旁人,用手轻轻捂住云音的嘴,在她耳边唤到:“云儿,你醒醒,别说话,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么?”
云音啜泣着竭力睁开眼,微光中有一抹熟悉的轮廓伏在胸前,仿佛旧日南山中一再发生的样子。她不敢相信,伸出手来摸索着低喃:“我做梦么……做梦么……”
温岫浅笑,轻轻的吻着云音的脸:“云儿,不是做梦,是我,温岫,我来找你,找到你。”
云音明确无误的感觉到温岫温热的唇,还有他隔着衣物透来的体温!他真的来了!她不可置信,更抑制不住惊喜的颤抖,只能双手环着温岫,找到他的唇,努力述说自己的心绪。
两人在黑暗中汲取着彼此的力量,微微一点星火,足矣让他们燃烧。
最后,温岫喘着气制止云音:“云儿!你才……云儿,你身子……方便了么?别任性,此刻,我有话对你说。”
云音并不想理那些成为定局的事,她流着泪扑到温岫怀里,低声说道:“我好想你。”
温岫紧紧抱着云音,在没有言语。
云音听到温岫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她素来毫无依靠的心终于觉得很安定,从此不再害怕和忐忑:“温岫,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剑下,我没有遗憾。”
“傻瓜!”,温岫低声说:“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音微微惊讶,温岫一笑,把她搀起来:“你淘气,不愿吃饭沐浴是么?”
云音听见温岫还调侃他,嘴巴一撅,又偷偷掉眼泪。温岫拍了拍她,然后给她披了披风,才扶出帐篷。
这时候云音才注意到温岫竟然穿了氐人的军服!她深谙兵营里的危险,没有多问,跟着温岫很快出了她阿姐的营盘。
出了军营后,温岫背起她,飞掠到一处土坡后停下。
云音站稳时,就听到一声呼唤:“云朵儿!”
她微张了嘴,她记得这样的呼唤!小时候,她的阿干会这样唤他,还有爱她疼她的叔叔、寄奴哥哥!
黑暗中走来英挺爽朗的男子,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是那场噩梦的烙印!云音心中盈满说不出的滋味,她哭着扑上去,鲜卑语喊道:“寄奴哥哥!”
刘破虏大笑着抱紧云音、带她转圈,一如蓝天白云草原上的昨日往事:“云朵儿!你又淘气了,你忘了你娘的话?对哥哥,要说家乡话!”
云音说不出话,只会呜呜的哭,又咬又扯的把眼泪鼻涕都蹭到破虏身上。
刘破虏任由她释放,只责备她:“不是早过见过我了,那时候怎么不扑过来?云朵儿!你不该假装不认识我!”
云音呜呜的哭,然后抽搐着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真正的汉人……你没有道理像我这样。”
刘破虏乐呵呵的用袖子给云音擦脸,又有些笨拙的哄到:“你别哭了,你小时候也不会这么哭,哭得脸都花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就好了,什么都过去了……哎!我真不会说话……”,说着挫败的看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温岫。
温岫轻轻摇头,笑着上来接过云音,对破虏吩咐道:“孙天师差不多了,破虏,你去准备吧,我与云音再说说话。”
破虏会意,又安慰叮嘱了云音两句,就离开。
温岫扶着云音坐到一侧石头上:“云儿,来,我们说说话。”
云儿擦干眼泪,自嘲道:“说什么,你都知道了!”
温岫温柔而坚定的看着云音,轻轻说道:“云儿,告诉我,把你愿意说的不愿意说的,都告诉我。”
云音眼中浮起眼泪,呢喃道:“我不止会各族语言,还会唇语。阿摩敦……我娘,从小就教导我学鲜卑语,也教我学吴语,云舟本地的话……只要她懂的,她都变着法子教给我。在南山……我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