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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暮染烟华-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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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丧,天下缟素,举国皆哀,哭嚎声响彻偌大的皇宫。
可没有几句是发自肺腑的。

那群素白华服的后妃踉踉跄跄路过延福宫的殿门外,却忽地听到一阵丝竹之声。
国丧期间,怎会有人如此光明正大地听曲作乐?

延福宫内,灯火通明,摇曳的烛光几乎成一片灯海。
一红裳的女子席地抚琴,其音凄清婉转,缠绵悱恻,而猩红羽衣的舞姬划开水袖,露出纤细的腕,微横眼波,腰肢扶柳,绫罗舞动之间,令人如步入桃花雨中,满目缭乱。
凤榻之上,斜倚的女子眉目凄婉,带着微醺的醉意,一颦一笑尽数像是在歌舞中成了痴入了魔,那眼角的细纹描摹上几笔沧桑,她斜倚锦榻,手中持着玛瑙酒杯,杯中琼浆玉液清湛剔透,淡淡折射出清冷的光……
蕙馥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如今身为太后的江婳,这是三十年来,江婳展颜而笑时最真心的一次。
她本就是江婳还未入宫之前的贴身侍女,自然知道这数十年里,她的悲喜,她的绝望,还有她今日的报复。
“好酒……我都有几分醉意了,蕙馥,这乃是我出生那年埋下的酒,娘亲说等我出嫁那日便挖出来宴客,只是,若是不嫁他,总是不算数的……”江婳黛眉微蹙,却忽地将那玛瑙酒杯摔在凤榻之侧,碎片和美酒四溅,惊得舞姬立刻花容失色,怯怯地匍匐在地,琴声一时间也断了。

“继续啊,这一曲《桃夭》还是当年他写给我的,若是你今日弹错了一个音,我便送你去浣衣院充作贱婢。”江婳浅浅冷笑,对那抚琴的宫娥说道。
那宫娥杏眸含泪,终是颤颤地抚出了几个零星的音节。
琴声再续,痴痴缠缠,丝丝缕缕,勾勒出一幅桃花纷飞的景色,烟湖畔,画舫上,男子碧衫,她雪衣,那年相遇,相识,相许——
然后相离!
江婳眼泪一涌,忽地放生而笑。
那笑声荡漾开重重飘忽如鬼魅的颤音:“皇上,你阴曹地狱里可看清了?三十年前的文王旧案,哀家给翻了!”
她猛然起身,赤脚踩着玛瑙酒盏的碎片,一路血痕,直直冲到那舞姬身侧,一把将她推开。
舞姬受惊,娇弱一呼,堪堪坠在近旁的镶红石熏炉之侧,珠翠花钿委地,她还未来得及去拾,却见太后踩着鲜血,揽过凤裳的广袖,踏着《桃夭》的曲调,开始旋转出一片寒凉,清冷的舞姿……
那袖袍飞扬,丝带翩跹,青丝缭绕,暗香浮动中,延福宫中的宫女全都静静地惊呆在眼前那女子的舞步中。
已经四十多了,腰肢不再纤软,双腿不再细长,连那三十年前眼波撩人的眸子如今也浑浊了几分,可那一曲《桃夭》中,她分明只像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十六岁,还希冀着幸福的少女……
她的舞姿袅娜,足尖轻点,步下生莲,大袖翩翩地舞出一片风,那样的舞姿仿佛舞落了一片桃夭花瓣,花雨如幕,遮住那寸缕芳心,和倾覆天下的绝世美色。
灯火通明,几近白昼,殿中央舞姿翩跹的,竟然是当朝太后。
在这天下缟素,举国皆哀的国丧之时,江婳三十年的苦苦绸缪才得到了解脱,她不知疲倦地舞着,仰头,那殿宇极高的苍穹仿佛一片湛蓝晴彻的碧空,这周围朱色宫墙,再也无法阻挡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
她颓然瘫倒在地,蕙馥屏退了所有宫娥和舞姬,却也知趣地并未来搀扶她。
呼吸深沉,吐纳幽幽,延福宫中的龙涎香沁入骨髓,她贴着殿中央冰冷的地面,泪如雨下。
三十年,她耗费了所有青春年华,如今为文王翻了旧案,可又如何?
长夜漫漫,她还是要在皇宫中垂垂老去,回眸处,他只在回忆里望着她罢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成为一代女帝,坐拥天下,倾覆大燕!

此时,殿外太监来报,江婳才悠悠回过神,站起身,捋了捋一袭华美的凤袍。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蕙馥禀报。
“进来罢。”江婳又斟了一杯酒。

殿外走来的颜怀步履匆忙,天色愈暗,那抹孤寂苍凉的白愈发幽冷地透着一丝凉薄冰寒,袖口卷着暗蓝夜色,褶皱里流溢着宫灯撒下薄金冷光。
他低垂着头,眼睫下的眸子让人看不清晰。
却总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含着像是垂死一般的绝望。
江婳一哂,就知道他不会放弃一切机会为江云宛求情。
颜怀走进殿内,他的身影有些僵直,俊美温雅的侧颜只像水墨画点染上去的,毫无血色。
“儿臣参见母后。”颜怀低声道。

“太子,明日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今夜还不早早歇下,来找哀家作何?”江婳明知故问。
颜怀忽地跪地,谦卑哀求道:“母后,儿臣请求母后留江云宛一条生路。”
生路?
江婳挑眉一笑,江家何尝给她留过生路了……
“哀家自然会如此,难道你不知道,宛儿只是被判流放临潮,并没有被处以极刑,如此,你还不满意么?”江婳轻啜了口酒。
颜怀微怔,他漠然抬眼,眼前饮酒的女子,和十几年来的每一日都相似,都是一样的冷酷。

他本是后宫一个宫女受到皇上酒后宠幸生下的皇子,从未得宠,虽然母凭子贵,他母亲被封为嫔妃,但他从一出生,便被皇后养大。
江婳的目的,在明显不过,她身处后宫中若没有为皇家产下子嗣,地位不稳,于是她冷漠地夺走别人的儿子,却从未给过一个母亲应给的温柔。
眼前的一幕,和数年前的阴影重叠……
空旷的大殿,显得十分冷,空,又寂寞。
他小小的身子跪在殿中央,锦榻上女子从未抬眼望过他一眼。
甚至亲手,害死了他的生母!

颜怀胸中恨意汹涌。
十年前的寒冬,皇宫中天寒地冻,御花园结了一层冰的乾华湖中打捞上他生母的尸体。
他就在湖畔,痴痴望着湖中,那坚冰厚得可供人行,女子的尸体冻僵成青色,夹在层层厚冰之下,那双满含绝望的眸子望着冰层上,空洞的日光。
又似乎满含哀怨地望着他自己。
他生来体弱,因有痼疾每日吃药,惹得一身安息香,但他最熟稔这香气,并不是因为他的病……
很小的时候,他被生母抱在怀里,虽然他母子二人毫不受宠,但那冷清的殿里,萦绕着他母亲身上的安息香,那是沁入肌骨的安详和暖。

那日,他立在湖畔,很久很久,尽管尸体被打捞送出宫,尽管延福宫的太监来寻他,他执意不愿回去这个女人的身边。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的固执。
第二次的固执,是在他的婚事上。
他在文德殿前跪了整整三日,皇帝依旧没有答应他,迎娶江家小姐。
为的,还不是权势。皇帝需要有一位位高权重,家世显赫的女子成为太子妃,而他仅仅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又怎能对抗得了命……
于是三日后,他回府,大病一场,然后上书奏折,要娶范御史的女儿。
他为了命运忍辱偷生,他温存一笑,忘却所有的痛楚和不甘,可她江婳依旧如此冷酷,连一条生路也不肯给他。

颜怀痴痴跪着的身影,飘渺而又恍惚。
“娘娘又何须我这个傀儡,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便真的断了木偶线,四散成永远无法拼接在一处的几截枯木……如果娘娘本就打算如此,那您真的做对了。”颜怀漠然苦笑,撩袍起身,那雪衣边角染着冰冷的泪水。
他发誓,这是此生,他最后一次对天求饶!





、风雪凄迷,瘟疫肆虐,血洗孤城阙

北去天寒,愈往北上,风雪愈大,城门外,朔风割面,飞雪缭乱。
城楼高耸雄壮,几欲刺破苍穹,墨色飞檐青色城墙,此时一行人马势如雷霆闪电,马蹄凌空疾驰,风飒飒卷滚着尘埃,漆黑战袍劈开一层吞噬万物的杀意。
踏破了梁城的黑夜。

朝夕之间,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江家满门抄斩,右相流放临潮,血染京都,一时间当年所有与文王旧案有关的臣民,全部惨遭灭门。
血腥政变,如火如荼,席卷灏京的风雨甚至蔓延至北疆。
秦湑攥紧缰绳,他们赤锋军百人精锐,三日狂奔,如今才到达梁城,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战马,日夜兼程,披星戴月,他却知道已然来不及了!
江家惨遭屠戮,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而她,此时究竟身在何处?皇城?还是被江婳送去了别的地方?
飓风里跌宕起百年难遇的极寒,裹挟开重重如席的大雪,在秦湑的脸上划开刻骨的痛意,他冷寂的眸在黑夜中,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一片,垂死般绝望的深夜。

马蹄狂奔,回声在梁城郊外,激荡出如鼓点般密实的疾踏声。
一辆马车,缓慢地从夜幕中穿行而来,那辆车很旧,车窗被紧紧密封,仅余一丝罅隙,赶车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车盖上的碧色灯光映得前路凄迷,宛如行走于幽冥地府……
江云宛忍痛,浅浅喘息,她为了掩人耳目,每日依旧服用毒药,傍晚再趁羁押的官员不备咽下解药,如今她在这辆狭小的马车里,已经被囚禁了整整三日!
江婳对外宣称将她流放临潮,可这马车一路北上,而临潮却在大燕极南临海之地啊……
风雪声,透过薄薄的车壁,传进她的耳朵里,寒意无孔不入,僵冷的一身男装紧贴着身体,湿寒的朔风,从车幔的缝隙间,吹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江云宛一颤。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喝斥催马的人声断断续续,那车幔露出的一点缝隙,在她的脸上撒下一点光斑,她将一只眼睛望向车外……

旌旗翻飞,在乱雪中狂舞,夜色泼墨,那赤色旌旗上利锋穿云,犹如血染,雪幕中,那黑色战袍,骏马驰骋的一行人马,飞速地逼近她身在的马车。
秦湑!
江云宛瞪大了双眼,惊喜从毛孔中溢出,让她浑身打颤。

“秦……”她只呢喃出一个字,便被身侧的黑影,紧紧捂住了口鼻!
“放开我……”江云宛腹中剧痛如绞,冷汗如瀑,却剧烈地蹬着马车车壁,微弱却毫不放松地激烈挣扎。
“嗤——咔!”撕扯开衣袍的声音,碎布缭乱,然后是一声响彻车内的骨头断裂声,那看守她的刺客乃是一等高手,仅仅一招,便折断了她的双腿!
剧痛袭来……
膝盖以下一片刺骨锥心的痛意,蔓延开浑身发寒的冰冷痛觉,血水四涌而出,她顿时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救……我……”她挣扎地贴在车窗上,那露出一条缝隙的冷光,将她因为痛楚而扭曲的脸映得形同鬼魅。
她伸出手,紧紧扶着车窗,指甲划出刺耳尖锐之声,她身侧的黑影,一手将她双臂反剪于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微微翕合,呢喃出求救的薄唇……

“唰——”赤锋旌旗从车窗外翻飞而过,旗下那黑衣少年,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她心如刀绞。
不要,不要这样与我错身而过,不要这样错过我!
心中剧痛,连眼泪也停止了翻涌,她露出的双眸,和他经过时擦过的衣袖,几乎相碰……
少年浑身浴血,战袍上千疮百孔,隐隐可见绽开皮肉的刀伤,那寒彻如冰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前路。
雪幕后,风雪缭乱之间,碧色冷光流转,马蹄之声稀薄,少年怒喝道:“加快行军速度!明日之前必要赶到灏京!”
他的佛手香,明明这般近,他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双腿具断,此时掀翻皮肉斜刺而出的骨头间传来令她牙齿打颤的痛意,她忽地一瞬间停止了挣扎……
似乎有些不确信,那紧紧箍住她的刺客,依旧没有放松擒住她的力量。
江云宛无力地瘫软,靠着冰凉的马车壁,那席卷进来的碎雪如玉,一瞬间,便落满了她的眼睫,她的鬓发。
冷雪彻骨,绝望如死。
不消片刻,秦湑便疾驰而去,赤锋百人精锐的马队,已经消失在雪夜之后。

如果那时没有错过,是不是结局会有些不一样。
她暗想,忍住放声而哭的喉间酸涩。
可不管结局如何,她都会千里迢迢地赶去他的身边……
哪怕,只剩一缕孤魂。

阴霾天幕,零星挂着几点星芒。
赤锋军赶回灏京皇宫之时,天未破晓,冷风呼啸,穿过一层层宫门,拂起延福宫的轻帷薄幔,彼时江婳宿醉初醒,殿外厮杀声,兵马声交织,血腥味弥漫。
“太后,玉锵侯在皇宫中大开杀戒。”蕙馥轻声禀告。
江婳冷笑。
“开什么杀戒,他只有百人,还能反了不成?”江婳拥被起身。
殿门被人推开,冷风打旋席卷着殿外枯叶,吹拂进延福宫的,还有浓浓的杀意和血的咸腥。

一步一步,少年踏进大殿中央,脚下步步皆是鲜红的血脚印。
江婳端坐与凤榻之上,冷冽的眼神,注视着逼近的秦湑。
真是太像了,那双眼眸,寒彻,冷峭,含着雾霭迷离,又似深潭千尺。蕴着动静之中掀翻天幕的孤傲,藏着睥睨日月星辰的不屑与桀骜。
她真是恨透了这双眼睛。
秦湑越长大,越是像他的父亲,那个被称颂为英雄的秦朗,他剿杀文王之时,眼睛里也是这样的神色罢……
江婳抿唇冷笑,那紧攥的手上,青筋交错,杀机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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