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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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兆二十九年,三公之乱暴发,静嘉皇后猝死,血雨腥风笼罩在帝国之上。就在这一年冬天,天兆皇帝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废长子卫陵,立幼子卫韶为皇太子。八年后,天兆皇帝郁郁而终,皇太子卫韶登位,即为当今天武皇帝。
静嘉皇后为何猝死,与三公之乱有何联系,一直众说纷纭,其中更有一些荒诞不羁的香艳版本。这些言论流传于权贵、市井之中,屡禁不止,甚至有大胆的艺人编成鼓戏在民间讲演,宫中反而没有人敢提起。经过这么多年,许多人甚至已经忘了那件事,今日皇帝怎么会突然提起静嘉皇后?想到作乱三公的下场,卫怀瑾心中一阵狂跳,低下头不敢接话。
“朕累了,扶着朕。”天武帝伸出一只手。
卫怀瑾连忙过去扶住皇帝的手。既是君臣又是父子的两个人并肩而立。天武帝身材高大,常年习惯于正襟危坐,站立时也必然昂首挺胸,如今年近六旬,依然身姿挺拔。卫怀瑾身量颇高,比着皇帝仍然矮了半个头。天武帝也不说话,仰脸静静端详祭台上的枯尸。那眼光是卫怀瑾从未见过的温柔依恋,不像一个帝王,而更像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
“你可知道先帝为什么执意立朕为储君?”
“听贺太傅说,父皇自幼天资过人,英武聪慧,脱颖于皇子之中,深得先帝器重,故而立为太子。”
天武帝轻轻摇头:“这话不算错,却也不对。怀瑾你往上看,看到祭台上那两具枯骨没有。你的祖母,我的母后静嘉皇后的尸身没有和先帝合葬在金棺里,而是在这儿。这其中的一具就是我们大洛的静嘉皇后哪。”
卫怀瑾猛然一惊。祭台上两具枯骨都是断头尸,想必当日头颅都已落在泷川水根之中。那傲然屹立的身姿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几十年一来,静嘉皇后之死一直都是个谜,先帝为什么突然改立皇储也一直是个谜。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先帝深爱着你的祖母,却又不得不赐死她。她死了,先帝又不得不思念她,先帝没有办法安置自己心里的愧疚和思念,只好立朕为储君稍做弥补。怀瑾,你可知先帝为什么非赐死你祖母不可?”
“儿臣愚钝。”
“是权力啊。”天武帝叹息,“生在帝王之家,别的可以不知道,却一定要洞悉权力之争。”
卫怀瑾半信半疑道:“难道真如坊间流传的那样,祖母……参与了三公之乱?”
天武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良久方道:“先帝为弥补你的祖母把皇位传给朕,如今看来是错的吧?朕和先帝太像,好动刀戈,不是守成之君。怀瑾,你又太像朕了。”
皇长子卫怀瑾绝肖天武帝,深得君心,母亲又是出身名门的裕贵妃,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是皇位继承人的不二人选。然而后来被立为储君的却是萧皇后诞下的皇幼子怀兰。天武帝雷厉风行,以隐秘手法迅速分解了卫怀瑾的权力,将卫怀瑾的心腹全部发配闲置。满朝文武暗暗心惊,疑心是皇长子战功彪炳,震动主上,谁也不敢多言,原先向卫怀瑾靠拢的朝臣渐渐偏向萧氏和太子怀兰一面。
多少年了,天武帝还是第一次对着卫怀瑾谈起立储之事。然而,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个,是纯粹的巧合,触景生情,还是有着什么玄机?一股寒气从脚底而生,直窜上卫怀瑾的背,刹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时,一名小太监过来,请天武帝回御台。卫怀瑾托着天武帝的手,并肩回去,将天武帝送到御座上。
不一会儿,那一百多名祭奴被带了出来。明晃晃的刀枪将孩子的恐惧镇压了,一个个瑟缩着不敢出声。
杜光廷走到御台下,躬身道:“时辰已至,请陛下赐龙血。”
仓啷一声,天武帝拔出长剑。卫怀瑾几乎忍不住躲闪,终于勉强忍住。天武帝在掌上轻轻一滑,鲜血涌出。早有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碗接住鲜血。眼看鲜血将小碗注满,旁边的两个小太监连忙抱住皇帝的手,将准备好的刀伤药敷上,裹上纱布。
祭台上,行隐正将一盏清油泼到铁索和栏杆上张贴的镇魂幡上。那清油与一般的油不同,是半透明的白色脂液,仿佛流动的琥珀一般。待祭台附近的每一片幡上都泼匀了油,行隐提过旁边的灯往上一碰,顿时窜起丈高的火焰。刹时间数百张幡子一起燃烧起来,经久不熄,发出一阵阵中人欲呕的焦臭,奇异的是,没有被清油泼到的幡子被火焰碰到,却如石头般不起半点变化。
过了半刻多钟,火焰才熄灭。
杜光廷捧着玉碗走到祭台上,将鲜血倾入水中,沉声道:“将祭奴带到台下!”
刀枪的逼迫下,一百多个孩子被带到祭台下。执刀握枪的武士缓缓退开,林立的刀枪围成一个半圆,将这些孩子困在祭台下。
杜光廷缓缓退下祭台,站到众武士的后面。
洞穴幽深宽广,安静非常,只能听见水滴声和人的呼吸声。卫怀瑾站在天武帝身边,目不转睁地望着湖面,心里乱成一片。
依照计划,这边大典开始,邓修之的军队同时接管外面的防务,拿下随驾的紫衣羽林,控制靖安行宫。之后,借皇帝身体不适为由,留住靖安行宫,召京中重臣来行宫议事,予以扣押。待北方之事成,帝都之局定,便挟帝驾入京,废太子怀兰,禅位于卫怀瑾。算着时辰,外面一切就绪,只怕就要行动了。地穴在陵寝之下,幽昧死寂,外面翻了天这里也听不见一点动静。卫怀瑾选在这里动手,看中的就是这点,此时与外界完全隔绝,又不免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什么声音响起,声音极低,不等人分辨出来那是什么,已经消失不见。
又过了片刻,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比刚才大一些,许多人都听清了,原来是水被搅动的声音,低沉凝重,声音虽低,却透着千钧的力量。
不久,那声音变大,低沉的水声被回声扩大,变得狂野。黝暗的水面也起了波动,仿佛水底下有个巨型大锅,将这一湖的水都给煮沸了一般。声音不断变大,水的腾沸不断加剧,到后来整个地穴都在震动,仿佛随时会倾坍一般。
总管内监陈守礼再也忍耐不得,爬在地上抱住皇帝的腿,颤声叫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离开此地……”
皇帝踢开他,注视着远处动荡不安的水面,发出一声爽朗的大笑:“朕母亲的灵魂在这儿,她老人家会护着朕的!”
皇帝的话未曾落地,一条巨大的黑影破开水面冲了出来。那黑影在空中翻滚着、痛吼着,绞动身躯挣扎了几下摔回水里。浓烈的腥臭散开,小太监们忍不住拿袖子遮嘴,一个个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卫怀瑾按剑挡在天武帝身前,冷冷盯住水面。
行隐站在杜光廷身边,低声道:“师父,它身上……好象有个人。”
杜光廷不言语,望向湖面的眼里射出两道寒光。
池水黝黑如墨,只见黑水翻滚,不时有一根丈余长的巨尾挑出水面,每次猛地砸下去,激得水花四溅。愤怒的吼声隔着水面传上来,越来越急躁。那吼声高亢尖利,不像任何生物的声音,却仿佛是无数濒死之人怨愤的叫嚣,其中的怨毒凄厉割在人的耳膜上,仿佛是被什么尖利的爪子按到心口上狠狠划下,令人遍体生寒,心惊神悚。
行隐急道:“师傅!”
便在此时,水花四溅,一道黑影直冲石穴顶部,重重撞在头顶的石壁上,落下来,痛苦地在半空里辗转蜿蜒。无数盏镶嵌于壁顶的长明灯被震落,仿佛是满天星光坠毁人间一般。这一次看清了,那怪兽头大如斗,身子似蜥蜴,后面拖着一条蛇般的长尾,四爪尖长,满身大片的苔绿鳞片。一个孩子坐在它头顶,牢牢抱住那独角,手里提着一把短刀,正胡乱往怪兽头上乱戳。
行隐从一名武士身上夺过长弓,对准怪兽身上的孩子,弯弓搭箭。
箭如矫龙,呼啸着射向怪兽身上的孩子,可就在这时,另一支箭从御台上同时射出,将行隐的箭碰飞。
行隐猛地回头,看清了御台上容光绝世的女子。
“殷慧!”行隐喝道,心骤然一沉。
殷慧一身小太监的打扮,刚才垂首缩肩站在后面显不出来,此时手握长弓,昂首立在御台前,眉飞两鬓、面沉似水,微抿的唇线透出刚烈决绝,一身上下竟是雌雄莫辨的飒爽风姿。卫怀瑾刚迈上一步,殷慧厉喝:“站住!”
她搭箭上弓,遥指行隐和杜光廷,冷笑:“大皇子,那怪物是三公的缚灵啊!你可知什么是缚灵?它由死者集结不散的怨气所化,滞留人世,自缚自身,不得解脱。三公的缚灵心里是在恨着你们卫氏的,如果给他冲过来,可是要将这里所有流淌着卫氏皇族的血的人吞下肚子去的,大皇子不是想做他的腹中物吧?”
卫怀瑾略一犹豫,断喝:“来人,将刺客拿下!”直觉告诉他,今日之事有变,同杜光廷站在一线是最后的机会。
两名带刀侍卫抽出长刀,却将刀刃朝向卫怀瑾。
“大胆!”卫怀瑾怒喝,将佩刀拔出。
又有两名带刀侍卫出列,拔出的刀锋亦是朝向卫怀瑾。
卫怀瑾的心顿时凉透,回头望向天武帝。天武帝布满皱纹的脸如石刻一般,每一道纹都深入肌理,镇定冷酷。他没有看拔刀的侍卫,也没有看一脸震惊的儿子,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中痛苦挣扎的怪兽。
刚才那个仁慈的父亲不见了,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大洛的帝王——天武大帝!
亡魂哀号般的兽叫声里,卫怀瑾心中万念奔走。前因后事一件件回想,渐渐明白过来,陡觉一阵剜心的剧痛悲凉。原来如此——他千算万算辛苦经营,原来自己不过是局中一粒小小棋子。天武帝的话再明白不过,当年天兆皇帝选肖似他的天武帝即位是个错,而自己,又太肖似天武帝,因此天武帝决意不再立他为储。以天武帝的雄才伟略,既已看透此局,当然也看透了他的所有动作。天武帝不动声色,隐忍至今,不过是要他越陷越深,陷进这不得翻身的纂位泥沼之中,然后……
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涌上来,卫怀瑾不由握紧刀鞘,只觉五脏如沸,十指寒僵。
他所站的位置离天武帝不过五尺远。
五尺,足以拔刀一跃。
但拔刀一跃的后果是什么?
祭台下的武士将祭奴们带到洞穴一侧,迅速变转队形,将杜光廷和行隐围在了中央。
杜光廷悠悠道:“就凭这几枝箭就想杀死缚灵?殷慧,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他从行隐手中取过箭,以食指蘸取玉碗中余下的天武帝的鲜血,低声吟诵着抹在箭头上。空中的缚灵蜿蜒扭动着,忽然大吼一声,冲向杜光廷。杜光廷微微一笑,搭箭射向御台。缚灵追着长箭射过去,血盆大口几乎要吞下半个御台。
殷慧拔出血冥剑,奋力迎头砍去,怪兽痛吼一声,退开一些。
殷慧握剑直立,仰面望向缚灵。它有着一双深碧色的浑浊眼睛,凄厉凶残,那里面,难道也有着母亲的怨毒和愤怒?如此近的距离,她总算看清了缚灵头上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桑亚的犬戎孩子。他全身衣服碎裂成布缕,满身鲜血,已累得昏过去,却牢牢抓住兽角不放。
殷慧将手臂小心地伸向那孩子,眼睛却望进缚灵眼中,试探着,轻声唤道:“妈妈……”便在此时,缚灵一口咬过来,殷慧大惊,猛地后退,肩头被它巨齿挂到,刹那间痛彻心彻,险些把血冥剑给扔出去,终于牢牢握住,猛地一刀劈过去,再次将缚灵击退。
缚灵力气奇大,对击了几个回合,殷慧渐渐乏力,五指颤抖,仓啷一声,血冥剑被震飞出去。
“原来在紫云殿里你真的被伤到了。”杜光廷在祭台上微笑,“我就奇怪,当时明明应该震伤你的内腑,你怎么还能打。原来还是受了伤,都有二十年了,还没好吗?付念余医术高超,也没能治好你?”
殷慧已无力回答他。
第二支沾血的箭在吟诵声中射向御台。缚灵被帝王之血激发起全部的凶残执念,嘶吼着冲向天武帝。侍卫们的抗击不堪一击,被缚灵直冲到天武帝面前。猛然两道刀光同时亮起,苍青腥臭的血泼啦啦散开,缚灵呜咽着后退。
出刀的竟然是行隐和卫怀瑾。
他们同时望向对方,发现对方脸上是和自己一样的诧异。情势紧急,不容多想,卫怀瑾转身面对又要扑上来的缚灵,小腹突然一痛,却是被行隐的刀刺透。卫怀瑾痛吼一声,挥剑砍向行隐。行隐猛然拔刀,避开卫怀瑾的剑,冷冷看着他跌倒在地上,刀锋一转,指住奔向卫怀瑾的天武帝:“我不是要救你,是要亲手杀你!”
“我的父亲是镇国公世子寇平远,我的祖父是镇国公寇瓴,我的名字也不是行隐,”他唇角上扬,“我的名字叫寇婴。”
“原来是乱臣余孽。”天武帝哼道。
“我是余孽,我的祖父却不是乱臣。”行隐左手虚拦,右手刀锋直立,所使竟是失传多年的寇门劈山式。他嘲讽地笑了笑:“不过三公都死了几十年了,现在追究死得冤不冤也没意思。你是皇帝,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