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金屋赋--天娇-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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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面色,阴沉似水。
这些野蛮人如不定期泛滥的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漫过汉匈边界,横扫大汉的田野、村庄和城镇。等汉军得到消息迎击时,又分散逃走,找也找不到。
作为大汉最高军事主管的条侯周亚夫不高兴了,瞪圆了虎目反诘执掌国政的当朝丞相:“陶……丞相,大汉亦带甲二十万!”
“兒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陶丞相对周亚夫的挑衅不以為忤,只长叹一声:“周太尉以之……何如?”
在听到‘甲骑’二字时,皇帝双目一眯,睛光四射。
甲骑,一等一的骑兵!那是匈奴国的骄傲,也是大汉朝的噩梦。
匈奴人还不会走路就先学骑马。为了吃饱肚子,从小就和野性十足的禽兽较量,有机会活到大的,不用练习就是一流的骑兵。
望着周亚夫这个汉军最高长官,陶青没问出口的问题是:‘对,大汉是有骑兵,有兵力,有几十万汉军。可我们那些从田头征发来的农夫商贩军士,与那些自幼靠涉猎活命在刀刃上讨生活的匈奴人,战斗力是在一个级别吗?’
“昔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於匈奴。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後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开封侯陶舍儿子的发言在继续,在令人不安的继续。
“丞相!”周亚夫火了,须发尽张,双手撑着长案几乎跳起来。
丞相陶青听而不闻,自顾自往下说:“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巉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陶丞相向上方的皇帝略略拱手:“陛下……”
天子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当年区区一个赵国,就能压得匈奴不敢犯边。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更是把匈奴人打到满地找牙。可现在呢?
大汉一统江山建立新朝,至今已过去了近六十年!数十年后的今天,幅员辽阔、物资丰饶、人口众多的华夏汉国却依旧忍受着匈奴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寇边,掠夺,还有——血腥的杀戮。
“东胡彊而月氏盛,匈奴单于头曼不胜秦,北徙。”见丞相停了口,东阳侯张相如无视头顶快冒烟的大汉太尉周亚夫,接过了话题:“十馀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於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至今!”
“及冒顿自立,以兵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桃侯刘舍眼观鼻、鼻观心,接着说:“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馀万。”
“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河间王太傅卫绾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现在任‘中尉’一职,对匈奴战争的方式方法留意多年:“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於代,都马邑。”话到此处,张相如冷冷扫了末座的弓高侯韩颓当一眼:“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
弓高侯韩颓当开始坐立不安。韩王信是韩颓当的父亲。韩王韩信逃到匈奴后,其妻在颓当城生下嫡幼子,以出生地起名‘韩颓当’。
“张傅……”天子出面制止——当面揭短,未免有失厚道。
“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於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东阳侯却不给皇帝面子,硬邦邦地往下说:“高皇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后面的结局不说大家也知道。这就是大汉历史上最凶险也最耻辱的‘白登之围’!东阳侯并没有全说出来,他在避讳——避尊者之讳。后来,那位战场上打不过也逃不掉的开国皇帝刘邦是靠着贿赂匈奴阏氏吹枕头风,才逃出一条性命的。
“时韩王信为匈奴将。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东阳侯张相如越说越气愤,到后来简直是咬牙切齿了:“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
换句话说,弓高侯韩颓当是汉奸的儿子。他的父亲韩王信非但投靠外族,还带外族回过头来残害自己的母国和同胞。
“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於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然後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陶青丞相见情况不对,无声无息地转移了话题,转向——和亲。
‘如果没有那些人投靠匈奴,引路反戈,匈奴对边郡的危害恐怕要小得多。’大臣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和亲’又算哪门子办法?送女人,贴物资,美其名曰‘陪嫁’,实际是‘资敌’!
而且送去那么多财富,匈奴人就不南侵了吗?答案是:不!
张相如一脸感慨地说:“先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天子陷入回忆。那时,他已经是皇太子了;可父皇亲征在外,国都却不是由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储监国。那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当皇帝远不是举办一个‘登基大典’那么简单的事。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丞相的声音到这里,停顿了。
东厢内,一片凝固。不需要说,在座重臣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匈奴单于的信,嚣张至极:“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後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
华夏传统中,‘天子’是上天之子,是天之下唯一的至尊。可匈奴单于却自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这是什么?是打破华夏进贡制度的分庭抗礼!
如果是先秦,恐怕一接到信就发兵征讨了。可大汉呢?是‘和亲’。
汉文皇帝不是没想过出兵,可接到匈奴国书后的廷议上汉室公卿们却说:“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
‘是打不过?还是被打怕了不想打?’这是个不能细究的问题。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卫绾接下去,声线艰涩。
“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陶青丞相皱着眉头叙述。那是一场失败的军事行动,劳师动众,却毫无战绩。
“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馀人!”周亚夫捶了一下膝盖。
面对治下黎民被抢抢劫、被杀害,汉庭的对策就是和亲、和亲、又一次的‘和亲’!
问题是‘和’完,亲了吗?不想打,就不打了吗?
不想打的结局,通常是——挨打!
“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天子年出口的,是孝文帝後二年,使使遗匈奴书。
念着念着,刘启皇帝忽然停了。后面的书信内容实在说不出口啊!什么‘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明明是外族武装入侵,却被粉饰成仅仅是一小撮歹徒作恶的刑事案件。
给敌国入侵者找开脱的理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先帝收到匈奴的回函时还很高兴,以为‘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後无咎,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言犹在耳。可老上稽粥单于一死,军臣单于就变卦了。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东阳侯张相如显然也想起了那次国书后发生的事,愈发沉重:“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於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
接下来,就是当今皇帝登基后的了:“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
刘启皇帝登上帝位才几年,已经送出去两拨和亲公主了!
周亚夫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在御座前跪倒,高声请求:“陛下,邯郸涂炭,臣愿领十万铁骑踏平匈奴……若不胜,当头颅祭旗……”
“周卿……”天子摇手阻止:“邯郸郡之败,与太尉无关。”
“邯郸郡将兵无能,郡守……”东阳侯说到这里,沉默了:邯郸郡郡守虽没能抵抗住匈奴的侵扰,但他为国战死,也算殉国!如果再加以苛责,未免太过刻薄。
“陛下,邯郸之地……”陶丞相顺顺胡须,在座位上一揖:“邯郸之地,还请陛下徙一皇子王之。”
天子一皱眉。吴楚之乱时候,赵国是最后解决掉的叛逆。赵王室被废黜,赵国被大汉朝廷收归郡县,成为‘邯郸郡’。如果现在又改回封国,太快了,显得朝廷朝令夕改。
凝思片刻,皇帝陛下一甩袖:“待后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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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中的内侍见皇帝回来,急忙上前宽衣的宽衣,送水的送水。热饮料和各种果品点心早就准备好,都由宫女们托着侯在那里,只等天子一个眼神就立即奉上。
天子兴趣缺缺。换上轻软的燕居服饰后,刘启皇帝向侍从们挥挥袖——皇帝陛下想要清净清净。
内侍宫娥退到帘外候命,书阁正间瞬时空旷了很多。天子在长条书案前坐下,按动案底面的机关;随着一个极细微的‘啪嗒’声,暗格打开。
暗格不大,矩形空间中只有一册卷轴,用发黄发暗的细麻布包裹着。皇帝剥掉封套,将卷轴放在案面上展开……
微微泛黄的羊皮上,字迹依旧清晰:‘孤偾之君,生於沮泽之中,长於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原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
‘……原以所有,易其所无……’这段文字向针,象淬毒的针,深深刺在大汉皇帝的眼,更刺入华夏天子之心。
‘嘭’!握紧的拳头砸到书案上,紧随而至的是刘启皇帝的怒骂:“冒顿,匹夫!”
帘外的侍从们闻声,都不仅一阵颤抖。内官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天子情绪恶劣。今天要小心啦!’
“嗯……”屏风后的耳室中,传来含混娇糯的低语:“阿……大?”
‘阿娇?’天子猛然想起,侄女在耳室睡觉呢。自己刚才的动作和言语一准是扰到侄女的午睡了——这孩子一直不太喜欢睡中觉的。
起身迈步,天子拂起丝纱帘幕,绕过大屏风,走入书阁的耳室。侍女们见皇帝进来,连忙退到室角跪倒;小主人榻前,只留下吴女官叩拜君王。
精致的小榻,放在距长窗一丈远的位置。榻上绣满彤云和金乌的绯红绫暖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