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出书版)-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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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弗的突然崩逝令人震惊,但更令人瞠目的是京畿的那帮公卿们居然会弃广陵王刘胥不用而选择立刘贺为帝。诏书送达到昌邑国时,举国震动。刘贺兴奋得忘乎所以,但他们这帮臣子却不敢太轻易相信这种好运——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这些年在朝廷上施行的手腕,不可谓不叫人怵目。
他们在国内商议来商议去,最终只能打算先奉诏抵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目前看来抵京后,最重要的还是得留给上官皇后以及霍大将军一个好印象,但刘贺这一路上依旧我行我素,行为放诞,丝毫没有收敛。前几日路过弘农时,他嫌长路漫漫无聊寂寞,居然命奴仆去掳劫了一名女子藏在衣车内。
昨日抵达湖县,终究让朝廷使者有所警觉,国丧期间人人都不得行男女燕好之事,特别刘贺还是朝廷迎回长安即将继承刘弗宗嗣的人选,掳劫民女在车中行此淫秽奸情,视为不孝,罪行难恕。朝廷的使者质问昌邑国丞相安乐,安乐又告诉了龚遂,龚遂去询问刘贺,结果刘贺拒不承认。没奈何,最终龚遂只能将那名奴仆押送卫士长法办,以此转移使者的注意力。
这一路好歹有惊无险的进入三辅,眼见得这会儿已到灞上,接下来会再发生什么事,又该如何应对,他们心里都没什么底。
日落时分,朝廷派出大鸿胪史乐成前往灞上接驾。安乐与龚遂以及一干随从簇拥着刘贺站在灞上向西看,只见地平线上尘土滚滚,旌旗曳地,天子六马乘舆缓缓驶来。
落霞作景,映得乘舆金光闪闪,分外耀眼。刘贺忽尔笑了起来,此情此景令他不由想起四年前的那场赛马盛会,那时的刘弗便坐在这辆华丽的乘舆之上,突然的莅临令灞上的人群震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衣容不整,望陛下恕罪。”
“听说你赢了马,见你这装束,难不成还是你亲自骑驭了?”
“正是……陛下,我们赛马可是讲求彩头的。”
“既如此,朕便出个一万金吧,让金赏替朕驭马比试。”
那时的他太过年轻气胜,他在昌邑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肆意妄为,任性胡闹得再厉害也无人敢对他太过严苛的说个不字。别的诸侯王当着皇帝的面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他甚至是语带嘲讽的向他的小叔叔提出赌金要求。
刘贺深深的吸了口气,肺叶隐隐胀痛。
一万金其实并不是一个足以吓倒他的数字,但不得不承认,当时刘弗从容应对的气质的确曾令他暗生恼意。换作其他人,兴许为了讨好皇帝,早就抱着准备输马的心态来比赛了,但他不甘心。
他是谁?他是刘贺!是昌邑哀王刘髆的儿子!是孝武李夫人的孙子!他怎能甘心输给钩弋子?怎能甘心?
乘舆越来越近,在晚霞的光芒万丈中破空而出,气势惊人,刘贺毫无意外的在乘舆架前看到了那位熟人。
不是心甘情愿输给刘弗,却最终还是输了给他。
刘贺细眯起眼,迎着最后的一点残阳向那辆似乎也会闪闪发光的乘舆望去,身穿麻衣丧服的金赏正手持缰绳逆光站在车架上,晚霞将他的衣裳也浸染成了妖艳的金色,看起来犹如天人降临。
两拨人马会面,行过大礼后又是一番寒暄,史乐成恭请刘贺登舆入长安,刘贺眯着眼微笑:“寿成。”
人堆里响了一声:“诺。”然后一个瘦弱的小个子挤到前面来,这是刘贺随侍的仆人之一。
“你来驾舆。”
刘贺的话令在场的人为之一愣,金赏站在乘舆旁脸色白得犹如他身上的衣裳。天子之舆,向来都由奉车都尉掌驾,而如今刘贺却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的一名奴仆替代,金赏的羞愤之情毫无遮掩的倾泄在眼眸中,他冷峻着脸,一言不发的将手中的辔策交到了那个名叫寿成的奴役手中。
刘贺登上了乘舆,又命自己的郎中令龚遂居右参乘。龚遂为难的看了眼史乐成,又回头看了眼安乐。安乐冲他微微点了下头,他这才爬上了乘舆。
这一路走得极慢,车队绕向西行,抵达广明东都门时天已大亮,龚遂一宿未眠,看了看舆外的景色,唤醒熟睡的刘贺:“大王,遵照礼仪,奔丧望见国都之门应当哭泣。”
刘贺睁开惺忪的睡眼,将胳膊枕在颈下,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我喉咙痛,哭不了。”
龚遂无奈的摇头叹息。
队伍行至长安内城门,龚遂不得不再次提醒刘贺哭丧,刘贺仍是那句话——不能哭,末了横了他一眼,颇有责备之意的说:“这外城门和内城门不都是城门吗,何必再多此一问?”
龚遂顿时语塞。
入了长安城门,乘舆仪仗招来百姓围观,刘贺坐在车上颇有得色。眼见得转瞬便到到未央宫东门阙楼,龚遂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道:“朝廷设的昌邑帐在未央宫的东门阙楼外的驰道北面,现在我们离幄帐只剩下一条南北行道的距离,马车驶过去也没几步路了,大王不妨就此下舆,遵照丧仪……”
刘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过了会儿,才倏地站立起来。龚遂大喜,急忙喊停乘舆。
队伍停了下来,刘贺伸手抹了把脸,嘿嘿桀笑两声。龚遂撩开帷帘,刘贺在寿成的搀扶下双脚终于平稳的落了地。
街道上早有执金吾率兵卫负责清道警戒,将围观的百姓驱逐到道路的两旁。刘贺刚下车,围观的民众便发出一声感慨般的呼声,犹如海浪般汹涌起伏。
身材颀长,一身斩缞丧服的刘贺无论往哪站都是极其引人注目,特别是他从帷帘掀开便扯起嗓子高喊了一声,等下了车后不等随行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矮身跪伏在了地上,向着西面的未央宫阙楼号啕大哭。
刘贺哭得凄惨,这一声哀婉凄厉的悲鸣勾起了沿街围观的百姓对英年崩逝的大行皇帝无限眷恋之情,不消一刻,呜咽声犹如瘟疫般迅速传播四散,未央宫外响起一片伤心的哭声。
上官皇后眼神空洞的转向围拢在前殿上的公卿大臣,未央宫外隐隐约约有哽噎的哭泣声,但是大臣们的表情都是严肃谨慎的,她的外祖父更是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她叹了口气,既然那么多人都选择无视宫外的动静,她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自扰?她拖沓着脚步走向梓宫,棺柩外套着金椁,棺椁的盖子都还没有盖上,她的夫君此刻正躺在棺柩内,棺椁周围搁着上百斤的冰块。
夏日炎炎,冰块在热气中蒸腾着氤氲,刘弗包裹着金缕玉衣的尸身就躺在这片茫茫雾气之中。她刚想走进那片氤氲中,便有侍卫站出来劝阻,她没生气,脸上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些侍卫,直到霍光发出了唯一的声音:“来了。”
殿内光线昏沉,殿外明媚绚烂,以碧空白云作景,如意回首时只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色人影踉踉跄跄的哭爬上殿前石阶,然后在殿门口跪了下来,涕泪纵横,毫无形象可言。
她几乎是怀着某种强烈的祈求之心走向那个人,可当刘贺泣不成声的抬起头,她在看清那张年轻秀美的面容时,禁不住连退两步,颓然无力的垂下泪来。
作为刘弗的继嗣者,她一直期翼着刘贺能有些与刘弗相似之处,可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那一眼的印象她除了看到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孔外,刘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刘弗的影子。
刹那间,她心底除了浓浓的失望之情外,竟又升腾起另一股怨恨的怒意。
如果不是外祖父非逼着刘弗专宠她,想方设法的要借她的肚子生出一个嫡子来,或许,刘弗不会绝后。如果不是霍光的贪念作祟,即便现在没有嫡子,至少她现在可以拥有一个传承自刘弗血统的庶子,那么刘弗也不至于落得无子绝后,不得不找自己侄子继嗣这么悲惨。
祖父、父亲利用她当皇后享受荣华富贵时,她除了自怨自艾外没有过多的埋怨;上官一族被尽数诛灭时,她也没有太强烈的憎恨。但是现在她站在刘贺面前,一想到刘弗就此绝后,心底压抑许久的怨恨愤懑却在这个瞬间爆发了出来。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孤独的内心是如此的怨恨!
“皇后,这一位便是昌邑王。”
如意将视线转向霍光,霍光陡然触到那冰冷的目光时,微微打了个寒噤,但眼下的状态容不得多想,随着刘贺进殿的还有一批昌邑国的随从,其中便包括了昌邑国丞相安乐、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等人。目前要如何衡量这些即将加入的政客才是霍光首要考量的大事,为大行皇帝的丧事以及选立新主事宜忙得焦头烂额的他实在无暇分心去顾及外孙女的情绪。
“昌邑王臣贺,叩见皇后!”刘贺哭倒在如意的脚下。
如意神情漠然的低头:“可。”
她继续盯着刘贺看,霍光就站在刘贺边上,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年少君王,一个是年近六旬的三代老臣。
她目光飘远,将殿上闹哄哄的人群一一打量了遍,最终又重新落回到那片氤氲之中。刘弗在天之灵可知此刻发生的事?他就躺在那里,可听得到这些人即将迎立新的天下之主来取代他?
也许,不用听到,这样的结果,他生前便早就料到了。
他是那样的聪慧,聪慧到能一眼看透人心,所以他放弃了自我挣扎,也放弃了一切。
或许……没有子嗣是对的。
如果有了子嗣,那现在被迎上天子御座的将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而他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重新走回自己的老路?
继嗣者到位,皇后到位,三公九卿到位,宗亲百官到位。当东园匠们终于合上了刘弗停灵一个半月的棺柩,当大鸿胪史乐成高呼那声:“哭——”满殿响起震耳欲聋般的哭声时,如意却像是一个灵魂早已出窍飞散的人俑般,没了任何情绪。
03、太史
元平元年六月初一,昌邑王刘贺受皇帝玺绶,袭天子尊号,成为汉朝第七位继任大统的皇帝。同时,上官皇后受尊为皇太后,尊大行皇帝谥号为“昭”——依礼谥法,“圣闻周达”曰昭——是为孝昭皇帝。
六月初七,孝昭帝灵柩出殡,安葬于平陵。
如意搬出了未央宫,住进了未央宫东面的长乐宫中,也彻底割断了她在未央宫十年岁月的点点滴滴。
未央宫椒房殿送走了上官太后,同时迎来了新的女主人——昌邑王后严罗紨。
刘贺的妻妾数十人,其中还未包括那些来自昌邑国的歌伎舞姬,这些新入驻未央宫掖庭的女人在严罗紨的率领下,和原先的掖庭宫人立即划分出了鲜明的对比阵线。
严罗紨今日从未央宫到长乐宫不只是单纯的以晚辈身份来拜谒皇太后的,显然她是有所为而来。虽然刘贺尚未封后,但未央宫后宫主位的人选想来也已经不用置疑了,至少严罗紨俨然是以皇后之尊的身份来面对上官太后的。
“陛下身体可好?”如意的语气平淡中不带多余的感觉,虽然是在询问,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只是在例循礼仪的有此一问。
严罗紨坐在她的南侧位,因为上首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霍大将军的夫人。严罗紨本是怀着对这位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太后的好奇之心而来,想对其一探究竟,没想到长信殿内居然还有其他人在,而且霍夫人显然一点避席退让的意思也没有,气定神闲的坐在上首席位上,只在她进门时稍许跽起上身略略做了做欠身的样子。
“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彻夜勤勉,经常出入天禄阁。”天禄阁乃是汉初丞相萧何所建,阁内收录了有关汉家皇室的各类秘档以及重要书经典籍。
如意微微一愣,尚未开口询问,边上的霍夫人倒是不咸不淡的笑了起来:“怕是严姬记错了吧,陛下常去的是石渠阁吧?”
石渠阁位于未央宫的西北角,与天禄阁东西相距约两百来丈,同样是萧何所建,只是阁内收录的皆是从秦朝收获得来的各类藏书图籍,更是本朝各类博士学者们研究探讨学术的场所。
天禄阁与石渠阁虽然同为收藏典籍之所,但收录的书目类别却不同,皇帝若为上进求学之故,去的当是石渠阁。严罗紨初来乍到,哪里分得清这两阁之间的区别,若是一时说错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个错处却由本该属于宫外人的霍夫人提点出来,怎么听都觉得是种毫无修饰的讽刺。
严罗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最终勉强克制住,向上官如意请示道:“有件事妾不敢擅自作主,所以先问问太后的意思。关于掖庭孝昭帝的宫人……是都搬到长乐宫来陪太后解闷儿,还是迁到北宫或是桂宫去?”
北宫位于未央宫以及长乐宫之北,未央宫掖庭人数众多时,一些不得志的后宫姬妾便安顿到那里居住。历代被迁居于北宫的后宫女子中最出名的当属孝惠张皇后,那是一个同样十五岁就死了夫君的年轻皇太后,在高皇后吕雉死后,吕氏诸党被剪除,汉室从代国迎回了孝文皇帝,她随即被废黜太后之位,默默无闻的永居北宫,去世时年仅三十六岁。
上官如意在听到北宫二字时,波澜不惊的表情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她抬起头,不温不火的开口:“当年孝文帝即位,遣出孝惠帝后宫美人,令归家另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