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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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狼嚎,划破了夜的宁静。远处两只绿莹莹的光团若隐若现,这是狼的眼睛。我想到骊山夜游时自己猎了一只小狐狸,那时我是如何意气风发,可现在物是人非。随即把匕首抄在胸前,往那光团悄悄行去。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抓住。
“你想干嘛?想逃?”粗犷的嗓音传入耳内。我忙把匕首藏于亵衣里,回转身道:“出恭而已!”
“出恭?刚才那黑衣人去哪儿了?你看见了没?”这名衙役身材魁梧,生的凶神恶煞,满面横肉,多看一眼都令人颤抖。那两颗突出的眼球暴在外,青筋毕露。
我忙低下头,恭敬道:“没看见!他把你们打晕后,只是摸摸了银子,见你们没有就走了。”
“是吗?”他语带怀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得极其猥琐:“昔日的王妃娘娘,今日的阶下囚,你的命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颖王交代,你猜我现在想干嘛……”说罢,荡笑着探出一双大手,欲向我的脸颊摸来。
我并不躲闪,径直掀开衣襟,把那些可怖的疹子给他看。又红又肿的疹子散布在我的脖子四处,沿着胸口向下,只是被衣服遮住不见。那疹子有些已经发脓溃烂,隐约可见内里的黄水隔着一层皮缓缓流动。他吓了一跳,立马缩了手。
这时阿母突然喊道:“萱娘,你阿爷不好了。”
我一怔,忙跑到阿爷身边。见阿爷躺倒在地上打着滚,脸色苍白,额头的汗水如豆大般。正一面捂着胸口,一面痛苦地呻吟着。一摸他的额头,滚烫如火。这一边陆珍带着两个孩子也赶来。那两名衙役也都围了过来,正像看戏一样看着我们。
陆珍旧时跟着一个药师学过些医术,她给阿爷把了把脉,随即连连皱眉头:“大人一直有心悸病。现在又感染了风寒,刚才那一脚也踢得不轻,这内外相加……我也没了办法……”旋即别过头,抱着两个孩子默默地流着泪。
我急得扑倒在了阿爷的怀里,早已泪如雨下:“阿爷……”
阿母抹着眼泪,看到了我的疹子,忍不住大声惊诧:“萱娘,你要紧吗?这疹子都烂了……”
“阿母别管我,我年轻受得住。只是阿爷……”我把阿爷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让他好过些。他的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是雪上加霜,我好担心他有不测。
阿爷听到了我的哭喊声,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已经气若游丝。那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仿若从喉咙底挤出来似的:“萱娘,阿爷对不起你。阿爷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那……那就是把你送进教坊……当年情愿我们一家人饿死,也不要把你……把你送进那里……”他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不要贪恋权位……”手向空中一抓,继而停滞下来,陡然落地。
他的呻吟渐渐低下去,身子却越来越冷。到了后半夜,月亮破云而出,挂在高高的夜空中。沁凉的夜色如抹上了一层薄纱,我亦冷得打颤。只双手环抱着我的父亲,不肯离开他半步。
十三年前,阿爷那个悲痛的眼神和摇摇欲坠的背影浮现在我的面前,那么真切却也那么遥远。六岁离家,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在长安修了大宅子,以为可以不再分离。可一切都被我那狂野骄纵的性子给毁了。
浮浮沉沉,富贵荣华,犹如南柯一梦,终成泡影。
在这漫长的岭南之路上,我第一次失去了至亲。尝遍了世间所有的痛苦,那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彻底分崩瓦解。我放声痛哭,悲痛欲绝,仿若心被挖走了,直到流尽最后的一滴泪。
第22章 重生
大和四年正月戊子,李昂封长子永为鲁王。
我还在通往岭南的漫漫长路之上。途径控扼五岭,唇齿江湘,咽喉交广的韶州,离安南都护府@驩州还有一千多里的距离。
料峭春寒,冻杀年少。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正月里本是一家团圆,喜气融融的时节,但我们却穿着象征耻辱的褐衣,单薄且肮脏,饥寒交切。一老两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围观,评头论足。
阿母披头散发,行动蹒跚,脚下的草鞋被磨得脱了线,脚趾头露在外面,红肿着生了冻疮。而我亦蓬头垢面,喉焦唇干,污垢满面,脓疮遍身。哪里还是以前那个美艳绝伦的颍王妃子,现在连长安的乞丐都不如。往地上的积水一看,水中的那个人好陌生,她有一双无神黯淡的眼睛,苍白干裂的嘴唇。长长的头发凝结成了几束,垂在额头前,只露出半张脸。这半张脸是青白瘦削的,两颊凹陷,颧骨微凸。这就是我如今的样子,瘦骨嶙峋,丑陋不堪。
陆珍牵着王媋、王湃的手,颤巍巍地跟在我的身后,王湃饥肠辘辘地看着临街的一个孩童吃着烤番薯,眼睛发光,咽下唾沫。我想到了自己六岁那年,也是如他一样站在邯郸的街头,直直盯着一个富家的郎君吃着胡饼,那时掉在地上的皮儿都会去捡来吃。
心下凛然,悲从心生,我突然想唱歌,轻声哼唱道: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等闲度,颜色故,江水寒,红阑干……
李瀍,我等了你三个月了,你何时才能来?我怕自己真的等不到那天了。你看,现在的我周身起了疹子,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每走一步,脚底的疹子便疼痛难忍。好多疹子已经溃烂得流出又臭又脓的水,打湿了我的衣衫。我浑身又脏又臭,连那当初贪图我美色的衙役都视我为怪物,避之不及。
你再看,我的阿爷已经死在了路途中,一床草席裹了,被草草埋在了他乡。我的阿母也快撑不住了,昨夜她被冷得浑身发抖,已经感染风寒。我的侄儿侄女一路受人歧视和虐打,他们已经从当初那天真浪漫的孩子,变为了现在只会摇尾乞怜的小狗。陆珍她天天以泪洗面,越发沉默,几次欲行短见,皆差点死去,幸好被我救下。
你看啊,李瀍!萱娘真的等不到你了……
眨了眨眼睛,眼眶竟然是干涩的。好想哭,但我已经无泪可流。一吸气凛冽的寒风就被灌入肺腑,一吐气体内仅有的温热便涌出身子。为什么胸口这么沉闷,仿若被千金坠压住,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如此困难。顿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身子似乎飞了起来,腾在半空中。
我……死了吗?
“小姑……呜呜……”陆珍的哭声隐隐约约地飘来,“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姑母……姑母,你醒醒,你醒醒,我王湃长大了要好好孝顺姑母。姑母你不能丢下王湃!”
“姑母,你睁开眼睛看看媋儿,媋儿舍不得你……呜呜……”
我王萱真的要死了吗?至亲们都在耳畔呼唤着我,但我睁不开眼睛,身子好重,被什么压着,动也动不了。
“萱娘……”突然阿母的声音闯入耳内,我听得好清楚,她好像就在自己的耳边。
这声音半带哭腔半含着愤恨,犹似气绝:“女儿……你不能丢下阿母,阿母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了……你阿哥和阿爷死得那么惨,你还没报仇,怎么能去呢?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身后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他们在狞笑着,他们想让我们死!你不能如他们的愿!”
一股恨意忽然流窜全身。王守澄那幸灾乐祸的笑容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是在嘲笑我的自以为是。紧接着是韦太妃那张深藏不露的脸孔,狡黠的笑容分明带着讥讽和忿恨,她陷害了我们一家。还有那抢了我璎珞的杨妍妍,那是我阿母唯一的嫁妆。是的,他们在等着我死,我一死便如了他们的愿。我还没把他们千刀万剐,此刻怎能去了呢?
定要如萱草那样,能在绝境中生存!一咬牙,我猛然睁开了双眼。在我上方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亮澄清透,眼眸乌黑,若一汪深潭,泛起星辉般的迷人光泽,让人清凉舒爽。
这是……这是我永生难忘的眼睛,这是李瀍的眼睛!
“对不起,萱娘,我来晚了。”这温情脉脉的声线仿若穿过千年冰川的阳光照拂在我的身上,遥远又飘渺。
我向声音的来源望去,一张熟悉的脸庞涨满了眼帘。他有一双令人迷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唇形张扬出高贵和优雅。那如丝绸般的秀发被束在冠玉中,泛起光泽来。丰神俊逸,颜如舜华,那不怒而威的气势和气吞山河的男儿气息铺面而来。
这是我那夫君李瀍才拥有的容颜和气息!
“五郎?”我又惊又喜,定睛看了看,确信他真的是李瀍,才欣喜地喊出声,“你是五郎!”他终于赶来了,没有辜负我的期盼,没有忘记我,且遵守了我们之间的承诺。
我立刻扑到在他的怀里,像个小女孩那样痛哭起来,宣泄着三个月来压抑的痛苦和悲伤。那泪水如下雨般滚落,很快打湿了他的胸前一片。
“怎么这么瘦了?”他心疼得抬起我的下颚,又轻声呢喃道,“委屈你了……”。这嗓音轻柔得如羽毛的话语落在我的心底。
他来了,我们王家有救了。这是我与他第二次分离,但这次却比上次更加刻骨铭心。在我离开长安的最后关头,我紧紧抓住了他的心。
仔细地打量他,他似乎比以前显得沧桑些,我不知道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为了救我而奔波劳累。
于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如以前那般温暖柔软,急迫地问他:“这三个月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悲惨的时期,我天天望着北方,期待着你能来接我。现在我终于等到你了。五郎,是否有圣人的圣旨?我们王家的冤屈洗白了吗?”
李瀍点点头,道:“小鱼儿有把你们的近况飞鸽传书回长安,所以我很清楚你的近况。我一接到圣旨就快马加鞭赶来韶州。见到你时,你只剩下一口气浮在喉咙中。那时候既害怕又恨你,害怕你真的去了。恨你没有遵守你许下的承诺。但是萱娘,你果真没让我失望,你又活了过来!”
“我要是死了,你会怎样?”我问他。
他不假思索地说:“踏遍岭南道的每一寸土地,让所有人给你陪葬!还有,王守澄的那颗头颅。”
我淡淡笑道:“那你还当我是你的萱姐姐,或者女帮手吗?”说罢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李瀍的话中带有几分狡黠:“孤王说过,你永远是孤王的萱姐姐。”
身子似突然坠入万丈深渊,心犹如被针扎一般,被扎得千疮百孔。李瀍的心我捉摸不透,既然他把我当做姐姐,又为何会万水千山地来救我呢?于是侧过头不再看他。
他把手伸进我的鬓发中,嬉笑道:“但你这个姐姐与众不同。你别生气,听我说完。”他让我的脸正对着他,气息全喷在我的脸上,紧接着我便觉得唇上有一道浅浅的湿热拂过。
一慌神,发现他距离我不过一寸,唇并没有贴上来。原来他又这般,在小时候便经常偷偷亲我。
“就算亲近如妻,也能被夫家休掉,但姐姐是和弟弟分不开的。所以,萱娘,你和我是再不能分开的了。”
他说得郑重其事,随即吻上我的额头。他的吻如是温柔美好,与幼时的吻大不相同,饱含着我渴望已久的所谓情的滋味。
我心满意足,心中如抹了蜜糖一样甜。若世上有一个人能牵动我的喜怒哀乐,那人便是李瀍。这情是他赋予我的爱,高洁如云,温情如水,沉稳如山,深厚绵长。
眼下疹子痒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那个丑陋不堪的落魄王萱,惊得忙躲进被子里。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这幅鬼样子。
李瀍掀开被子,仿若回到了六年前,露出一个调皮的笑:“萱姐姐,你再丑我也要看!”说罢便径直向我扑来。
我一闪,他扑了个空,仍旧用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笑逐颜开:“出去出去,萱姐姐要休息了。又痒又痛的,你就放过我吧。我阿母和陆嫂子、王媋、王湃怎么样了?”
“孤王亲自前来,任凭是阎罗王的人也拉得回来。你放心,我都安顿好了,他们现在隔壁休息。从此以后李家和邯郸王家不分彼此,都是一家人!”
他帮我盖好被子,压紧四周的边角,怕透风进来。做完这一切,又吩咐道:“你从小就爱蒙着头睡,现在万万不可了,要不以后长成了花脸,孤王可不要你了。”
我轻哼一声,不情愿地把脑袋露出被子外。
他对我冁然而笑,转身出了房门,轻轻关上。
我渐渐收起了笑容,纵然我对他爱得深,但心中的恨意还是不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