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惊花锁千门-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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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迷案(二十一)
长御宛平站在椒房殿阶梯下,遥遥见了管瑶的步撵,紧走几步迎上前来,躬身施了礼。管瑶急匆匆从步撵上急得半跳着下来,曲裾下裳的角勾住了,管瑶顾不得细想,只急着往前疾走。宛平快走几步上前搀扶住管瑶,冷冷说道:“姑娘还是收敛些心智,若衣装撕破了,可是对皇后娘娘莫大的不敬。”
时将夏日,宛平的话却像是冬夜的寒风,管瑶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阵刺骨地凉。宛平搀扶着管瑶站好了,俯下身去将勾在步撵上的衣角谨慎解下来,站直了身子冷冷观瞧了管瑶周身。管瑶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宛平虽然在以下人的姿态服侍着自己,可却有不容置疑地气度,让人连皱眉都不敢。
抬步撵的仆从见了长御宛平的神色,早埋着头抬了步撵下去。管瑶更觉得周身发冷,*了些嘴角,想找些话头来说,只问道:“烦劳姑姑,眼下是午时几刻了?”宛平略略抬起眼扫了管瑶一眼,并不回答,面上也毫无表情,只微微躬身,淡淡说道:“皇后娘娘吩咐,请您一到椒房殿便随同我直接面见皇后,无需再行通报。若遇合欢殿诸位美人也礼数尽面,一切从简。请姑娘谨记。”
管瑶本心存侥幸,原指望自己进宫时日不长,又无甚名头,以皇后的身份或许留意不到自己,兴许还能躲过一劫。然眼下听了宛平这番话,虽不知皇后素来的手段,到底是自己来的迟了,想必一顿罚是免不了的。管瑶垂下头,咬着嘴唇,暗想自己毕竟算是三皇子殿中的人,与皇后到底隔着一道手,今日想来自己不过是被无端卷入皇后与息夫人的争斗罢了,对于自己这样身份低微的人,皇后大概也只会小惩大诫罢。
这样想着,管瑶心里倒宽慰不少,用眼睛瞥了宛平几眼,见她仍旧面沉如水,不肯多说。管瑶暗自冷笑几声,暗想放在似乎听人称呼她为长御,像是皇后身边待得久了,处处摆些架子罢了。想到这一处,管瑶面上不由得泛起些笑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脖颈,说道:“那就劳烦姑姑引路。”
然而才进了椒房殿的宫门,管瑶便后悔自己方才那样想了。
芮皇后微眯着双眼,看了跪在自己脚下的管瑶许久。在管瑶的右手侧,一位宫婢手持一个燃着檀香的香炉,然而从这位宫婢身上散发出来一种与檀香截然不同的甜*气。管瑶长久地跪在芮皇后的眼下,双手交叠帖服在地面上,光洁地额头紧紧贴着手背,汗珠不断从额上的发髻间渗出来,和散落下来的发丝一起黏在额头上。
手心也起了不少汗腻,手掌下压着的袖口都濡湿了。从鼻孔中不断地渗下清透地水来,不断地凝聚在鼻尖,有些咸腥,似乎是眼泪。在管瑶的身后相隔大约三米的地方直身跪着宁细君,再之后是其他的家人子。平日里管瑶总觉得自己是与她们不同的,如今着实是不同了,然而管瑶却又无比希望能与她们一样。
管瑶只觉得自己的手、脚、甚至包括脖颈和脑袋,由酸痛变成涨麻,然后变成生涩,最后似乎失却了感觉,然而她并不敢动一动身子。大殿上长久地悄无声息,管瑶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要开始不中用了。然而她闻到那捧着香炉的宫女身上的芳香,甜美的花香又笼罩了一层朦胧却无法忽视地檀香熏香,自律的气味,令人不禁肃然起敬,而且又抱着虔诚的服从。
芮皇后冷不防地叹了生气,就像一道厉雷从管瑶头上劈下来。管瑶不禁身上一个战栗,芮皇后瞧在眼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偏过头去对着殿下伺候着的长御宛平微微点了点头。宛平躬身下去,片刻端了一个红木漆黑色描凤舞云纹的托盘上来,盘中盛着一只青铜爵。
从青铜爵中不断溢出没有任何甜味的、微酸略带苦涩的味道。长御宛平将红木漆盘交给宫婢,捏起托盘左角放着的湿方帕将手反复沾湿了,稍微凌空了将手掌摊开平放了一会儿,又将托盘右边缘搁着的棉布白色长帕拿起来,将青铜爵裹了,这才一手握爵,一手从下托住。
长御宛平跪下身来,口中缓缓颂道:“皇后赐合欢殿家人子管瑶黄粱酒一爵。”管瑶脑中翁地一声,赫然抬起头来,眼中只看见正对着的是边沿黑漆菱纹带托角牙子座台,管瑶眼前一晕,直愣愣地看着那刻着灼目的红黑相间的纹路,脑中不停歇地思索“皇后赐酒,皇后为何赐酒给我?”
宛平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青铜爵递到管瑶眼下,管瑶被那盈鼻的气味惊了一下,低头看见那酒爵中流动的像是熟透了的石榴汁液,充满饱满的馥郁的深红。管瑶不由得暗自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地红哪里是黄粱酒。“不对,”管瑶忽地想起来,“常人只说高粱酒,哪里有甚么黄粱?”转念又一想,该不会是所谓“黄粱一梦”吧。
倚枕而睡,荣华富贵如梦一般,顷刻而已,转眼成空,此间却连笼上蒸的黍还没有熟。所谓“黄粱”该不会是皇后在暗讽吧。管瑶一惊之下,更胡思乱想起来,再低头见这青铜爵中酒颜色红地浓郁,浮面微有浅金,边缘泛绿,散着袅袅的白花香。像春天的一个有雾的早晨,闻得久了,似乎还有一点黑醋栗苞芽的味道。
管瑶心往下沉,她记得进宫前母亲私下里告诉过自己,越是颜色鲜亮艳丽的酒,越是要小心其中有毒。“有毒?”管瑶登时清醒过来,该不会是皇后要将自己赐死吧!“不!”管瑶想喊,却如同失声了一般,哽咽在喉咙中,发不出声音。
“不,没有理由。”管瑶这样想着,浑身忍不住颤栗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管瑶尖声哭叫起来。声音充斥了椒房殿,一直穿过那跪满家人子的甬道上,传到宫外的阶梯上去。
、蝙蝠迷案(二十二)
在管瑶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表亲到府上做客,带来了他家的一个小孩。那位小表弟很喜欢管瑶的妹妹,却总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管瑶。自然,这本是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然而管瑶却不服气。她与妹妹之间容貌分不出上下,然而妹妹只知读书,是个木美人,哪里比得上自己。
管瑶私下里命家丁捉了蛇来,偷偷放在小表弟的床下。不出所料,小表弟被咬了,管瑶瞧着他惨白的脸,不禁得意地走出来,告诉小表弟,这一切都是她所为。然而小表弟并没有表现出对管瑶的害怕,甚至连一丝畏惧也没有。他仍旧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管瑶,只说:“你是一个永远活在黑暗里的人。”
自那时起,管瑶便似乎是受了什么巫术一样,长期被一个噩梦困扰:她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里走着,每隔一段有盏灯笼在上头,当管瑶走到灯下,灯内的烛火就灭了,不管走得多快或者多慢,灯笼都会在管瑶走到它下面的时候应声而灭,她的身后永远是黑暗,而前方永远看不到尽头……
管瑶被两个宫婢一左一右抓住了隔壁向后拖,只觉得自己被不断地拽向无尽的黑暗深渊,双脚在地上摩挲着冰冷的地面。管瑶一脸错愕地扭转头部向四周看,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每隔一段都有一座青铜质地的灯台,上面搁置着描金凤纹红烛。
再费力地挣扎几下,管瑶向扭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场景,然而她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耳畔响起一个冰冷的似乎不存在与这个世上的声音:“你将会永远被关到黑暗里!”管瑶尖叫一声大哭起来,发了疯一样的想要挣脱双臂上的速度。
长御宛平冷静地看着管瑶打翻皇后赐的那杯酒,再看着她惊叫起来跑到甬道上去,似乎这一切她早已经预料到。宛平从袖中抽出一块湖丝帕子来,将自己身上沾染上的一块酒渍抹了抹。在端着熏香炉的宫女身后,早有侍婢碎步走上来,将地上的青铜酒爵和洒下的酒收拾干净。
宛平连呼喝一声卫士的举动都没有做,只是默然走向甬道,面上没有任何差异或是气愤一类的表情变化。她两手交叠放在身前,缓缓而有节奏地迈着地步子,平静地看着外殿门前的宫婢将管瑶架回来。长御宛平脸上的那种神情与其说是平静,更不如说是麻木——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
长御宛平见管瑶哭喊起来,停下脚步微微垂下了头。待两个宫婢将管瑶拖行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宛平忽然伸手,在管瑶面颊上突然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血顺着管瑶的嘴角淌下来,整个椒房殿都安静了。
跪在甬道靠近末尾的家人子竺芊只觉得脸上忽地一阵刺痛,豆大地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滑过脸颊,从下颚尖上坠下去。她深埋着头,紧紧闭上眼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上下两排牙齿战栗着不断磕碰到一起的声音。
管瑶被着一巴掌打地生疼,脑中却忽然清醒过来。她想,皇后打算赐死自己兴许并非是全无理由的。如今全合欢殿上的人都在怀疑那血蝙蝠是自己放出来害人的,就连自己身边的那个茜儿只怕也是这样想。再何况,害珩妤一头撞在漪澜殿的柱子上,险些死掉的那件事情,因为珩妤被人救了,也瞒不过去。
说到底若珩妤死了,就没有人能去往燕国,这事儿说来是息夫人得利,可皇后并不曾反对,难道也与皇后有关?这件事既然瞒不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找上来,莫非皇后早有决断,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合理地处死自己?
可是自己从未做过与血蝙蝠有关的事情,若硬说那血蝙蝠是自己放出来的,哪里有证据?不……管瑶忽地想明白了。依皇后在宫中的地位,想随便造些证据在一个小小的家人子房里,岂不是易如反掌么?管瑶深深地叹了口气,阖上双眼,两行冰冷的泪从眼角溢出来。
两边的宫婢将管瑶拖行到皇后脚下,忽地松了手,向皇后躬身施礼。芮皇后轻轻抬起下颚,摆了摆手,那两个宫婢会意退下。管瑶瘫在地上,顾不上什么礼数,双手捂着脸不住地流泪。芮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若不出示证物,似乎也不能让六宫心悦诚服。”
芮皇后说罢向后微微欠了欠身,眼睛向女御一扫。女御会意转到后殿去,不多时带着一位侍从手提着一只蒙着黑丝绒布的笼子上来。芮皇后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殿下跪着的众人,沉下脸来说道:“近日来,合欢殿上发了几件事,有人散布谣言。此事,已然传到本宫这里,足见谣言之凶恶,传谣人数之广。”
除却管瑶,合欢殿上的众位家人子连同宁细君不禁都心上一颤,连忙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上身帖服下去,额头紧紧贴于手背上。芮皇后嘴角稍微上挑了一下,旋即正色,垂下眼帘道:“都平身罢,本宫并不打算苛责你们。此事乃有人背后故意为祸,害人性命,刻意编制谣言鬼话,实乃手段毒辣,心计深沉。”
“本宫已经查明,此事乃合欢殿上家人子管瑶所为。”芮皇后言罢,顿了顿,扫了眼宁细君的神色。宁细君微微抬起眼帘偷瞧皇后神色,见其正瞥向自己,慌忙一低头,眉间微蹙。芮皇后缓缓抬起手臂,向那照着黑丝绒布的笼子一指,道:“本宫已将那为祸宫中的血蝙蝠自管瑶的房中搜了出来,便在那笼中。”
殿下有胆小的家人子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侍从提着的笼子,发出一声细微地惊叹。芮皇后待了片刻,复说道:“因想众位皆是名门闺阁出身,恐是见不得此类污秽之物,以免惊吓,便也就不给你们瞧了。”稍微顿了顿,芮皇后忽地厉声问道:“管瑶,你可认罪?”
、蝙蝠迷案(完)
手捧着香炉的宫婢神色木然地看着侍女从自己身后疾步走上前来,手提着管瑶的衣领,迫使她挺直了上身,收敛形容端正地跪在皇后脚下。长年累月地被檀香的气味不断熏着,或许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很多气味她已经嗅不到了。
管瑶怔怔地垂头盯着眼前阶横断面上,黑红相间的云菱花纹,鼻尖发酸,眼睛逐渐地变模糊起来。看着看着,那上面的花纹颜色似乎融在了一起。她的头昏沉沉地,似乎控制不住地往胸前埋,脸颊靠近嘴角的地方不断地泛起些难忍的痒和刺痛。
诚如京城传言的那样,管瑶的确是个美人,几遍是苦着脸也别有一番病西子的风韵。因为瘪着嘴,腮上靠近嘴唇的位置稍稍有些鼓起来,羊脂样玉白的脸上显现出梨涡来。泪水不停地顺着管瑶的脸颊划过,汇聚到梨涡,又重新凝成了一颗颗泪珠。浅薄的梨涡承受不住,新成的珠子便不断地向下滚去,好似绝望了一样,纷纷落到衣襟上去消融了,或者跌倒地上摔个粉碎。
芮皇后坐在横眉板上挂着绸缎锦帐的坐榻上,依旧眯着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只从鼻子里哼出些极其细微的冷笑。站在殿下的长御宛平常年听惯了皇后这样的声音,心上已经泛不起任何的波澜,她只是面色如常地垂手站着,直到听到身后想起窸窣地脚步声才转回身,从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汗水的女御手里接过朱红漆盘来。
管瑶不知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