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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迢递故园-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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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瑜闻言,忽地沉默下来,久到路遥几乎以为自己怕是问错了话,这才听她道:“我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家中有我和我三个弟弟。那时候家里穷得很,别说窝头咸菜,糠皮一天也吃不上几粒。后来我七岁那年家里遭了灾,爹娘实在养不起了,眼见着一家人就要饿死,便把我卖给了一家大户做粗使丫头。后来那家大户败落了,我又被先后辗转卖给了两户人家。十一岁那年,我在的那家大户的老爷看上了我,强纳了我做妾。尚不出半年,那家正房夫人嫉恨于我,便趁着老爷在关外做生意的时候,把我卖到了外地窑子里。我当时跑了几回都被抓了回去,一来二去也就认了命,心道这种乱世,能活下来便是不易,其余也便不重要了。过得四年,我被当时的一个商户赎了身,献给当地督抚做家妓。没成想进府不过数月,督抚因为涉嫌谋反而被满门抄斩,家奴充军的充军,我则被送到河南元虏军中充了营妓。后来颍州军重挫了赫斯所部,我就被虏到了颍州军中。当时颍州军士卒恨极元军,便以□所虏营妓为乐。那日恰被阿浣所见,看不过眼,便上前狠狠教训了几个士卒一顿。自此给自己部下立了规矩,去红帐招妓可以,但是再有□便以便是军中殴斗,一律军法从事。那以后姐妹们日子才好了许多。后来她又跟刘福通提出要收了我,刘福通便一口答应,我这才安顿下来。”

路遥走南闯北这些年,世道艰辛人情冷暖见过不少,然则听得阿瑜这般淡淡道来这般旧事,仍旧禁不住替她心中一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闭口不言。阿瑜此时却是咯咯一笑,捏了捏路遥脸颊:“都这么多年来,姐姐我早就不在乎了。这是你问我我家在哪里,我才提起来。这么些年,我先后流落到过很多地方,阿浣派人打探过我老家父母兄弟,却早逃难去了,还哪里去寻?”说着微微一顿,一只素指指着沈浣道:“这家伙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

沈浣一怔,心中软了下来,轻声道:“阿瑜……”

“嘁!”阿瑜满不在乎的翻她一眼,“沈大将军发出这般轻柔声音,实在是让人……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沈浣看着路遥煞有介事的在一旁点头,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却听阿瑜道:“至于这家伙家在哪里……”说着一捅沈浣,“长沙?”

沈浣被阿瑜问得一怔。她的家又在何处?她生在岳麓书院,然则自从八岁那年满门被屠,她一个人带着沈竹逃了出来以后,再回去,吴澄待她犹如亲子,沈竹亦是喜欢百泉轩,只是于她而言,总是隐隐觉得缺了些什么,莫可名状。

八岁以后她在雁留山习艺,于那里最是熟悉。只是如今师父已经故去,师兄更是久在外面,雁留山上已经是空山一座,什么也未剩下,如何又能称家?

而颍州军中生死兄弟虽多,却终究是辛苦征战之所,亦谈不上家之一字。

沈浣沉默下来。阿瑜言笑晏晏万般肯定的说着自己在何处她家便在何处,可是她的家又在哪里?三年多前反出刘福通营下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回家,回去长沙百泉轩那里。然则抛去一纸告急战书不谈,那里她又可曾真的能安心如在家中一般么?

一时之间,三人皆是默然不言,山间为余夜风秋蛩之声。

半晌路遥一拍阿瑜额头,“酒醉话多!睡觉!”说着也不管阿瑜,径自以披风把自己打了个卷,靠着篝火合目而睡。阿瑜一把按倒沈浣,“睡了睡了,明日还要行军赶路呢!”沈浣哭笑不得的看着凶巴巴的阿瑜,取了两个人的披风盖上,躺在阿瑜旁边。不过片刻,便听得路遥呼吸均匀缓慢,已然入睡。而阿瑜枕着她的手臂,霸道的扯过她一半披风也已经睡着。她仰头看向朗朗夜空,不知自己要想些什么,却是知道自己今夜怕是难以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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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在桃园的时候便同沈浣与阿瑜告辞了。三人虽都是姑娘家,离合聚散却早已经历得多了,也便没什么腻腻歪歪的情态,抬手抱拳各自一笑,即便分去东西。

到达淮安时已是将近秋末时分,时年正逢黄淮两河秋汛,天降大雨两月有余,半个淮安路都被水浸了一尺有余,以桃园为甚。沈浣麾下数万精兵强将顶着暴雨勉力到得淮安,一路跋涉都已有些吃将不住,兵困马乏急待休整,更不用提上游遭灾逃荒而来的难民。多年战乱,青壮之士早被征走,一路诸人但见难民多是老弱妇孺,容貌狼狈、衣衫残破,所携家当早已丢的剩不下几件,披着已被雨水浸得糟烂的蓑衣,踉踉跄跄的顶风冒雨而行。路边挤满已然饿得难以前行的老幼,便直接委顿在烂泥水洼之中,各个满面蜡黄唇色灰白,双眼麻木无神,直愣愣的瞪着,其间更夹杂了无数被雨水发白的饿殍裸尸,衣服已被旁人剥去,发出恶臭气味,很快又被凄风冷雨掩盖掉。

一到得淮安城外,沈浣当即命令全军在城北扎营,五万军士分作两班,日以继夜排水清泥、巩固河防、修筑工势。她则亲自带人检视淮安城城墙筑防,以及四周地势险要。一连四天下来,身后了解沈浣脾气的亲兵愈发紧张,盖因主帅的脸已然和连日暴雨的天气一般沉了四天。

元廷统治八十年有余,从未治理过黄河。黄河由建炎二年南徙,夺淮入海,自此黄淮两河中下游桃园、清河、淮安水患逐年愈演愈烈。而淮安城两年之前为李二部所得,只是如今李二部被歼灭于徐州,元军无力南下,最近的张士诚如今也腾不出手收占,是以此地正值民生混乱无主之时。眼下的淮安城中难民积聚无以安顿,街道两侧、城墙之下,上游逃难而来的难民早已人满为患。城中街道污水横流,四处皆是骨瘦如柴形如枯槁的难民,随处可见新死之人,勉力撑一口气站起来的四处乞讨,脚步踉跄,不知何时便会如路边的死人一般,躺倒下去再不复起来。城中和城外未被水淹过的地方都已是秃山,能吃的野菜甚至草木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抢光。城内屡有因抢夺食物而殴斗致死之事,单是沈浣在城内四日就已见了七八起。

然则于此事,沈浣实是有心无力。颍州军历来粮草供给匮乏,刘福通在拨发军资之时对沈浣所部很是吝啬,而萧策周济亦不是长久之计。若在丰年,沈浣命颍州军在山野荒地自行屯田。然则今年大涝,大军又频繁迁移,眼见脱脱四十万大军南下,不定便是一场大战近在眼前,是以三军上下已是勒紧了裤带。沈浣与众将和粮官商议许久,忙碌两日,勉强筹措出五千旦高粱米发放。

而放粮当日,沈浣派出三千精兵戎装劲弩看守着放粮的粥厂。人在饥饿至极之时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她再清楚不过。粥厂紧邻城西颍州军正在修筑的河防堤岸之侧,沈浣站在堤侧,看着大雨之中狼狈不堪的难民缓缓向前移动,放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尾。一旁戴思秦快步由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出来,一身白色书生长衫仿佛如在泥水里浸过一般,手里拿着一把破了口子的油纸伞,要给沈浣遮雨。沈浣战甲下的长衫早已被雨打得湿透,精钢战甲被瑟瑟寒风一吹,戴思秦手上一触那战甲,便禁不住冷得一哆嗦,连忙劝道:“兵者五事,将者为四。元帅,如今大战在即,你当保重身体才是,莫要再次着了寒凉才是。”

沈浣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思秦不用担心。半月前派人送回毫州催粮的信笺,如今可有回音?”

戴思秦双眉皱紧,摇了摇头,口中不甚确定,“毫州到此一路都是水患之地,恐会慢上几日吧……”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难民队伍中一阵纷乱,伴随着几声低呼,随即平息。沈浣看着几个士卒奔上前去,从地上扶起一个女人。那女人饿得骨瘦如柴,仿如骷髅一般,却顶了个肚子,显示有了身孕,此时却双目紧闭,唇色乌青。沈浣微微一怔,抬手招来一个去扶那孕妇的士卒道:“送去军中医帐那里,吩咐谢大夫好生诊治。”

那士卒听得沈浣吩咐,脸色难看,嚅嗫了两声,出声道:“元帅,那女人已经……已经断气了……”

沈浣闻言心中无由一痛,两步上前一掌抵住她后心,一股内力送了过去,那孕妇却没有半分反应。沈浣心中不甘,接连按压她数处大穴,那孕妇仍旧没有半口气息。过得良久,沈浣一叹,她见过无数生死,这一回却是无端凄然,看着那孕妇瘦得仿如骷髅一般的脸颊和偌大的肚子,怔愣片刻,才轻声道:“好生埋了吧!”

两个士卒不敢出声,听得沈浣吩咐连忙领命而去。

沈浣起得身来,眺望看不见尾的难民队伍,忽然间八岁那年流落江湖时惊惧无力之感在多年之后再次袭上心头。十多年前她保住不父母故园,三年前她保不住手足兄弟,如今她仍旧保不住这些曾和自己一样的人们。她已忙碌军务许久未曾合眼,如今在这瓢泼大雨之中,看着这些她无力扶助的人,经年的疲惫蓦然涌了上来。她甩了甩头,迎风抬起头,让冰凉的雨水洗刷过脸颊,好使这般沮丧心情洗去一些然则却听身后戴思秦轻声道:“元帅?元帅?”

沈浣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觉得冷风灌入胸中似是好了一些,转身问道:“何事?思秦?”

戴思秦脸上申请颇是惊讶,一手指着五六丈开外隔着路的另一边,沈浣顺势看去,见得那里正站了一人,身形颀长,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帽檐低掩遮去容貌,隔着一条街站在那里,却让人毫无原由的很快便注意到。

沈浣的心猛然一跳,微张了嘴,竟是口不能言,只愣愣的看着那身影。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沈浣在看着他,一伸手摘去斗笠,隔着雨幕,向沈浣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沈浣一瞬间竟似忘记了如何行走一般,只能看着那人脚下利落轻盈的向自己走来,任自己脸颊上的雨水灌入衣领 。直到那人站在她身前,拍了拍她肩头,她才听到自己轻声唤道:“俞二侠……”


   

第五十七章 依稀陌上少年郎

  阿瑜端过一只茶杯递给俞莲舟,“俞二侠,喝茶。”

杯中所谓的茶,其实只是白水,连点茶叶沫子也没有。

杯子只有一只,放在俞莲舟面前,没有沈浣的份。

阿瑜斜着眼睛瞥了眼一头一脸雨水、衣衫湿透的沈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扯过条布巾“啪”的扔在沈浣脸上,转头递给同样被雨水打湿的俞莲舟一条布巾,笑道:“俞二侠擦擦身上吧!”

沈浣哭笑不得的取下自己脸上的布巾,趁着阿瑜背转过身向俞莲舟使了个“无奈”的眼色。阿瑜瞬间察觉到什么,猛然转过身柳眉倒竖的瞪着沈浣。沈浣连忙的自觉低下双眉,抽了抽鼻子,闷不吭声的拿着布巾抹干脸上的水。

阿瑜瞪了沈浣一眼,随即甩了甩水袖,向俞莲舟行了个礼,出得帐子去了。

帐帘落下,沈浣吁了口气,抬头向俞莲舟道:“军中已无茶叶,白水当茶,怠慢俞二侠了。”

俞莲舟摇头道:“无妨。”,说着顿了顿,问道:“我听人言道前些日子你受了伤?如今如何了?”

沈浣讶异,不曾想到自己未曾在信中提及的事情俞莲舟竟都知道。双目微垂,片刻轻声笑道:“早已无妨了。”言罢一抬头,却见得俞莲舟神情严肃,目光审视着自己,不容得她避开。沈浣心中滋味陈杂,在他这般目光之下竟是不敢再开口掩饰,却也决计不能说实话,只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俞莲舟看着她那如小时候如出一辙、倔强着不肯说自己姓名时候的模样,半晌缓缓叹了口气,“你总要为阿瑜姑娘保重身体才是。你这般让她忧心,也不怪她恼你。”

沈浣一怔,随即看着自己手中布巾,才明白俞莲舟所指,不由笑道:“阿瑜这次恼我,倒并非为此,而是因为前些日子我想让她去金陵暂避一段时间。”

此事起因原是这般,路遥与沈浣和阿瑜在桃园告辞之前,沈浣曾请求路遥得出时间南下长沙一行替沈竹看病。路遥听得沈浣描述沈竹病情症状,当下便一口答应。然则她见得沈浣如此挂念沈竹,念头一转,想到脱脱四十万大军南下,沈浣这些日子常在地图前冥想苦思,猜她是对战事军情无以把握,便曾问沈浣若真有万一,可需要她帮忙安置阿瑜。沈浣听得路遥询问,想起那日阿瑜指着中军大旗的柱子言道“自己若有万一她便一头撞死在上面”时候的神情,以及林中夜宿时言道“自己在何处,何处便是她家”时候的笃定,顿了半晌,忽地给路遥躬身行了一礼,问她是否能在桃园事毕之后帮忙安顿阿瑜。路遥自是当即点头。谁承想此番话被阿瑜听到,几乎气得炸了肺,冲进帐子一把把路遥推了出去,指着沈浣的鼻子大骂她毫无信义,将她数落了一个狗血淋头。路遥大张着嘴在外面,听着帐内阿瑜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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