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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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
“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流露出一种比以前更为倔强的神情。
“在你说这是固执,”她说,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他一番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名目。“不过是固执罢了!对于你是征服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怎样就好了!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濒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就好了!”于是她扭过身去,隐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在避免和妇女交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
“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不愿意做啊!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寂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掩饰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样子,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
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来越冷淡的语气和神色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宽恕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锋芒。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屈服了一样。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濒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危险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驱除出去。
十三
一个人没有过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的话。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情况下能够高枕无忧地沉入睡乡:过着漫无目标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适当的友谊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适当的拜访以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魅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以后,在这种境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通宵不眠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
早晨五点钟,开门的响声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下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他旁边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惺忪。
“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
“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
“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打发人去……”他慌慌张张地动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有动静了。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神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他马上又沉入睡乡了。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动也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灵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不过我想……我们应该派人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来经常做的工作。
“请你千万不要惊慌!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晨衣;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以外。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表情和眼色,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悲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在现在这样的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弹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辉。
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盖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情不由得惊异不止。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白的心灵中的她,他所挚爱的人,比从前更加出众了。她微笑着凝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蹙,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身上,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她在受苦,而且似乎在向他诉苦一样。最初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了,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但是她的眼色里含着温柔的神情,说明了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过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沉思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扬扬,为她受的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崇高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那是超乎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接妈妈去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按按铃。
“好了,现在就去吧。帕莎要来了。我很好哩。”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计,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
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详细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亲自在移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出租雪橇的影子——他又跑回寝室去,不是蹑手蹑脚,却像生了翅膀。两个使女正忙着挪动寝室里的什么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飞快地抽动着针线,一边作出安排。
“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已经去接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急地说,皱着眉头,挥手要他走开。
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寝室里发出来,转瞬之间又平静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
“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到他嘴边的言语。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不仅仅是口是心非的哩。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不论凭着理性他怎么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吁。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出去。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感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紧张,足以应付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片刻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
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的出租雪橇匆匆驶过去。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欢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小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认真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旁边。
“那么已经有两个钟头了?就是这么长吗?”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怜悯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十四
医生还没有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迟,吩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来的。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漠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大吃一惊,但是反过来一想,他立刻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动,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和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觉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情,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旺盛。
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后决定这么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起床,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行不通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唤醒。
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待的马车夫包药粉,不肯卖给列文鸦片。极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些。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许可,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商标,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要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列文忍受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夺过来,就从玻璃大门中冲出去了。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唤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却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气的,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唤醒。
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
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他再也等待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声调呼喊。“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
您就这样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诧异了。
“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头发。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声调说,但是正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有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他的泰然自若的神情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极力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叙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住了嘴,恳求医生立刻跟他去。
“不要这么慌。要知道,您没有经验。我确信用不着我的,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是不要着急。
请坐;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询问他是否在嘲笑他一样。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