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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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被这个评语打断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话题。
“请对我们说一点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话吧,”公使夫人说,她是深谙英语所谓smalltalk③那种文雅的谈话艺术的。她这话是向那个外交官出的,他也不知道现在从何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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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考尔巴哈(1804—1874),德国画家。考尔巴哈除了大壁画以外,还画了莎士比亚和歌德等的著作中的插画;在尼尔松创造奥菲丽雅、苔丝德蒙娜和甘泪卿的歌剧角色时,这些幅画像似乎供给了她很有用的提示。
②法语:淘气的孩子。
③英语:闲话。
“据说这是一桩难事,话不刻毒是不会有趣的,”他带着微笑开口了。“但是我来试试看。给我一个题目吧。关键全在题目。要是给了我题目,就容易做文章了。我常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谈家生在今世也难于说出聪明的话来的。一切聪明的话都变成陈词滥调了……”
“这也是早有人说过的,”公使夫人笑着打断他。
谈话很温和地开始了,但是正因为太温和了,所以又停了下来。只好求助于万全的、永恒的话题——说长道短了。
“你不觉得图什克维奇很有几分LouisXV①的风度吗?”他说,向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发的青年男子瞟了一眼。
“啊,对啦!他和这客厅很相配,所以他常到这里来哩。”
这谈话得到了支持,原来它是影射着在这客厅里不能说的事情——那就是,图什克维奇和女主人的关系。
这时,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围的谈话也同样地在三个不可避免的话题:最近的社会新闻、剧场和诽谤三者之间游移;结果还是落到最后的话题,就是恶意的诽谤上。
“你们听到马利季谢娃那女人——是母亲,不是女儿——
定制了一件diablerose②衣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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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路易十五(法国国王)。
②法语:血红色的。
“瞎说!不,那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聪明——因为她并不是傻瓜,您知道——
她竟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责难或嘲笑不幸的马利季谢娃夫人这点上都有话说,于是谈话愉快地唧唧喳喳讲起来,像燃烧着的篝火一般。
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个温厚的肥胖的男子,一个酷爱搜集版画的人,听见他妻子有客,在去俱乐部之前走进了客厅。他轻轻地踏过厚地毯,走到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面前。
“您觉得尼尔松怎样?”他问。
“啊,您怎么可以这样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来哩!您把我吓坏了!”她回答。“请不要和我谈歌剧;您是不懂音乐的。我宁可迁就您,谈您的陶器和版画。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顾的那些古玩店,买了什么珍宝吗?”
“您要我给您看吗?可是您不懂这一套。”
“啊,给我看看吧!我向那些……他们叫做什么呢?……那些银行家领教过哩……他们有精美的版画。他们拿给我们看了。”
“啊呀!您到许茨堡那里去过吗?”女主人从茶炊边问。
“是的,machère①。他们请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饭,并且对我们说席上的酱油花了一千卢布哩,”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大声说,感到大家都在听她。“其实是顶劣等的酱油,带点绿色。我们不能不回请他们,我给他们吃的酱油却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都很满意。我可买不起一千卢布的酱油呢。”
……………………
①法语:亲爱的。
“她真了不起呢!”女主人说。
“真了不得哩!”又有谁说。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引起的效果总是如此,这种效果的秘诀就在于她虽然说话常不得体,就像现在一样,但她说的话却很简单,多少有点意思。在她所处的社会里面,她的这种话就产生了最机智的警句的效果。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从来不明白它为什么有那种效果,她只知道它有,而且利用它。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而公使夫人周围的谈话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两方拉拢来,她转向公使夫人说:
“您当真不喝茶吗?您到我们这边来吧。”
“不,我们这边惬意得很呢,”公使夫人微笑着回答,然后她继续谈那已谈开了的话题。
这是非常愉快的谈话。他们在评论卡列宁夫妇。
“安娜去莫斯科回来以后大变特变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说。
“主要的变化是她随身带回来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说。
“哦,那有什么?格林①有篇童话就是讲的一个没有影子的男子,一个失去了影子的男子。这是他犯了什么罪所受的处罚。我可从来不明白这怎么会是处罚。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兴没有影子哩。”
……………………
①格林兄弟为德国有名的童话家,兄名雅各(1785—1863),弟名威廉(1786—1859)。
“是的,但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没有好下场的,”安娜的朋友说。
“您这烂舌根的!”听见这些话,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突然说。“卡列宁夫人是一个难得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丈夫,可是我非常喜欢她。”
“您为什么不喜欢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样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说。“我丈夫说就是在欧洲也少有像他那样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对我这样说,但是我不相信,”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假使我们的丈夫没有和我们说过什么,我们就会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我看起来,简直是一个傻瓜。我说这句话只能低声的……但是这实际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吗?以前,当我听了人家的话把他看得很聪明的时候,我尽在寻找探索着他的才能,而且以为自己是傻瓜,所以看不出来;但是我一说,①哩,虽然只是低声地,而这么一说,一切就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吗?”
……………………
①他是一个傻瓜
“您今天多么恶毒呀!”
“一点都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两人之中总有一个是傻瓜。哦,您知道谁也不会说自己是傻瓜的。”
“谁也不满足于自己的财产,谁都满足于自己的聪明。”外交官重述着法国的名言。
“正是,正是啦,”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连忙对他说。“但是问题在于我不能让您任意诽谤安娜。她是那么可爱,那么魅人。假使大家都爱上了她,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的时候,那她有什么办法呢?”
“我并没有想责备她!”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辩护似地说。
“假使没有人像影子一般跟着我们,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有责备她的权利。”
这样很得体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来,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里正在谈论普鲁士国王。
“你们在那边说什么人的坏话呢?”贝特西问。
“卡列宁夫妇。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描绘了一番,”公使夫人带着微笑在桌旁坐下说。
“可惜我们没有听到。”贝特西公爵夫人说,望着门口。
“噢,您终于来了!”她在弗龙斯基走进来的时候微笑着转向他说。
弗龙斯基不只和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认识,而且每天都看见他们;因此他带着悠闲自得的态度走进来,就像一个人回到他刚刚离开不久的人群中来一样。
“我从什么地方来吗?”他回答着公使夫人的询问,说。
“哦,没有法子,我只好自白了。看滑稽歌剧来哩。我相信我看了总有一百次了,始终得到新的乐趣。妙极了呀!我知道这是有失体统的,但是我看歌剧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剧却可以看到最后一分钟,而且津津有味。今晚……”
他说起一个法国女演员,正待开口讲点有关她的什么;但是公使夫人,带着戏谑的恐怖神情,打断了他。
“请不要对我们讲那些可怕的事吧。”
“好的,我不讲,况且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假使把它当作歌剧一样看待的话,我们就都会去看哩。”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随声附和着。
七
可以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这一定是卡列宁夫人,就向弗龙斯基瞟了一眼。他朝门口望着,他的面孔带着奇异的新的表情。他快乐地、凝神地、同时又畏怯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人,慢慢地站起身来。安娜走进了客厅。照常把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迈着迅速、坚定而轻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妇人卓然不同的,她几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而且含着同样的微笑望了弗龙斯基一眼。弗龙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给她坐。
她只微微点头作为回答,脸泛红了,皱起眉头。但是立刻,她一面连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给她的手,一面转向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我到了利季娅伯爵夫人那里,原来想早一点来的,但是给留住了。约翰爵士在那里。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位传教士吗?”
“是,他告诉了我们印度的生活,有趣极了呢。”
由于她进来而打断了的谈话像风吹的灯光一样又摇曳起来。
“约翰爵士!是的,约翰爵士。我见过他。他非常健谈。
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爱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给托波夫,是真的吗?”
“是的,据说这是完全决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们的父母!据说这是恋爱的婚姻。”
“恋爱的?您抱着多么陈腐的观念!如今还有谁谈恋爱吗?”公使夫人说。
“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愚笨的陈规陋习至今还没有销声匿迹哩,”弗龙斯基说。
“保持这种风气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可是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们以前不承认的热情爆发了的时候,会怎样常常像尘埃似地消散呢,”弗龙斯基说。
“可是所谓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种双方已不再放荡的婚姻。那像猩红热一样——每个人都得害一次才获得免疫力。”
“那么他们就应当学会像种痘一样地去用人工种恋爱。”
“我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教会的执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我可不觉得对我有什么益处哩。”
“不,我想,不是开玩笑,要懂得爱情,人就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甚至在结了婚以后吗,”公使夫人开玩笑似地说。
“改过迁善从不嫌迟。”外交官引用着英国的谚语。
“正是,”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您以为怎样?”她对安娜说,安娜嘴唇上挂着一丝几乎辨察不出的坚定的微笑,正默默地听着这场谈话。
“我想,”安娜说,一面摩弄着她脱下的手套,“我想……假使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条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肠,就有千万种恋爱。”
弗龙斯基盯着安娜,揪着心等待着听她要说什么。当她说出了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像脱了险似的叹了口气。
安娜突然对他说:
“啊,我接到莫斯科来的一封信。他们说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病得很重呢。”
“当真?”弗龙斯基说,皱起眉头。
安娜严厉地望着他。
“您不关心吗?”
“正相反,我关心得很。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假使我可以打听一下的话?”他问。
安娜站起来,走到贝特西面前去。
“请给我一杯茶,”她说,停在她的椅子后面。
当贝特西倒茶的时候,弗龙斯基走到安娜面前。
“他们给您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呢?”他重复说。
“我常想男子们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誉的事,虽然他们嘴里老是讲这个,”安娜说,并没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说说。”她补充说,于是走开了几步,在堆满了照片簿的桌旁坐下。
“我完全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他说,把茶杯递给她。
她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沙发,他立刻坐下来。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说,”她说,不望着他。“您做得不对,太不对了。”
“难道我不知道我做得不对吗?可是谁使我这样做的呢?”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她说,严厉地望着他。
“您知道为什么,”他大胆而高兴地回答,迎着她的视线,紧盯着她望着。
发窘的不是他,倒是她。
“这只证明您冷酷无情,”她说。但是她的眼神却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这正是她之所以害怕他的缘故。
“您刚才说的那件事情只是一个错误,而并不是爱情。”“记着我禁止您说那个字眼,那可恶的字眼,”安娜说,发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觉到就是“禁止”这个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认了自己对他有某种权利,而且这样就更鼓励他倾诉爱情。“我早就想对您说这话,”她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