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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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曾想到,一场大疫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了苗头。
这种大疫,可不是称病就能躲得过的,杨同知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天瘟肆虐,死者十万,横扫江南,事后,朝廷秋后算账,江南州县的官吏,抄家灭族者数十人之多,秋后问斩和罢黜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
说穿了,死了这么多的人,朝廷一定要给万民一个交代,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这样严惩,不过是借此平息民愤而已,没有半分道理可讲。
金陵阖府上下的官吏,个个紧张起来,各县的县令,连夜赶到了同知厅,在厅中济济一堂。
杨同知正待去前厅升座,却有文吏来报:“大人,京里来人了。”
“京里?”杨同知呆了一下,前脚这里发生了灾祸,转眼京里就来了人?
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但凡是牵涉到了京里,杨同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忙道:“什么人?”
“说是北海郡王府。”
杨同知眉头一拧,神情略显紧张。
北海郡王,这是皇亲国戚,据说还和赵王殿下关系匪浅呢,他顿时打起精神道:“快快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读书人模样的人进来,看样子,此人不是官身,可是举手投足,在杨同知面前,却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微微欠身,便算是给杨同知行了礼。
杨同知反而不敢怠慢他,朝他深深作揖道:“敢问足下是何人?”
“不要多问。”这人态度很不客气:“我奉北海郡王之命,本是来金陵有一桩公事,今早才知道,金陵居然起了瘟疫,听说……除了江宁县,便是玄武、栖霞、浦口诸县,也有人染病了,而今是人心惶惶,是吗?”
杨同知县焦虑地道:“是,是,是,下官正预备召集各县官吏,做好防瘟的准备。”
这人面上没有表情,只冷漠地看着杨同知:“天瘟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吗?”
杨同知沉默了。
十几年前,江南天瘟横行,各州各府,也确实做了无数的工作,可有什么用呢?瘟疫一起,大夫们根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而官府能做的,就是一村出现了瘟疫,便封锁一村,一县生了瘟疫,就封锁一县,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防不胜防。
这人冷笑道:“你如今是一府之长,如今出了天瘟,这天瘟是天灾,还是呢?”
杨同知忙道:“是天灾,是天灾。”
当然得是天灾了,若是,那么这是谁造成的呢?
这人的一双眼眸却是洞若烛火,只淡淡一笑道:“既是天灾,那为何上天会发怒,降下这滔天的灾祸?”
杨同知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此人便又道:“你死到临头了,还想装聋作哑吗?天下的灾祸,都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因为灾祸而下诏罪己,现在突然出了天瘟,这便是为政者的疏失!”
“先生的意思是……”杨同知惶恐地伸出手指捅了捅房梁:“是陛……”
“住口!”此人勃然大怒,狞笑道:“陛下年幼,与他何干?我来问你,如今主政者是谁?”
杨同知面色惨然:“是太后……”
此人呵呵一笑道:“太后做了什么事,引发了上天的警示呢?”
“这……”杨同知愈发惶恐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局面,他打了个寒战:“可是……”
“不用可是,我来告诉你,就在数月之前,金陵府有一生员,写了一篇《洛神赋》,诈称太后乃是洛神,太后虽是贵重,可终究只是一个妇人,一介妇人,却伪为神明,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上天才发怒的吧。莫非,同知大人不曾读过董公的《天人三策》吗?”
杨同知快要站不住了,双膝有些发软,差点就瘫到地上了。
董公便是武帝时期的董仲舒,他的天人三策,最中心的思想便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皇帝为上天之子的同时,提出了‘灾害天谴论’,因此提出,为政者若是无道,国家必定会有巨大的灾祸,上天会以天象和灾祸以此来示警。
此人嘲讽地看了给惊得差点没了魂的杨同知一眼,道:“现在杨同知已是必死无疑了,这场瘟疫根本无法控制,而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呢?杨同知,莫说你官位不保,朝廷到时为了平民愤,势必,会教你粉身碎骨。现在,郡王殿下虽在京师,可是我……却可以代北海郡王,为你寻一条出路。将这灾祸,都栽在那陈凯之身上。唯有如此,北海郡王,甚至是赵王殿下,都可以保你平安。”
杨同知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如蒙大赦的心思,反而身如筛糠,他很清楚,这些人是想借打击陈凯之来动摇太后的地位。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学生告辞。”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淡然地朝他一礼,便扬长而去。
杨同知却是双目无神,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直接瘫坐于地,直到有文吏来催促,见大人如此,忙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外头的县令们,已等久了。”
杨同知才反应了过来,忙不迭的起身,不安地走到了前厅升座,看着各县的县令,他心如乱麻,却是猛地一拍案牍:“天瘟害民,这是天谴,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本官听说,有一生员,名叫陈凯之的,居然著鬼神之事,妖言惑众,这场天瘟,必是此人所起,因此,除了各县严防死守,本官立即签发拘牌,捉拿陈凯之,以顺天命!”
厅中各县的主官,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和寻常人不一样,毕竟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员,只听杨同知的口气,便晓得事情不简单。太后自居洛神,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甚至有些地方官,为了讨好,甚至要修筑洛神庙;可是杨同知说陈凯之妖言惑众,岂不是直接否认了太后呢?
大灾当前,突然提出如此敏感的问题,这……
“杨大人。”朱县令已豁然而起,厉声道:“一个同知就可以决定天命吗?“
杨同知早料到朱县令会如此,他板着脸道:“这陈凯之,乃是你治下之民,本官命你速速拿人,否则,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朱县令自然心知杨同知其实是想借这一次的灾祸做文章,不禁笑了:“这样大的事,请大人拿旨意出来,又或者请知府大人做主。”
听着朱县令的话里讽刺意味十足,杨同知恼羞成怒道:“你果然和那陈凯之狼狈为奸,郑县令,你来办!”
第七十九章:杀人灭口
杨同知自然是早有预案,这朱县令和陈凯之本就是一伙的,沆瀣一气,而玄武郑县令,却和陈凯之颇有仇怨,让郑县令来办自然是更为稳妥。
先拿下陈凯之,再安个罪名办了!
杨同知清楚,自己现在已成了北海郡王乃至于赵王的一柄刀,陈凯之不过是个小角色,真正伤的却是朝中太后,自己在赌,赌赵王殿下会力保自己。
郑县令听罢,不禁笑道:“下官遵命。”
朱县令冷哼一声:“大灾当前,不思赈济,诸位大人们却在此想着如何害人,天灾这是要酿成吗?”
杨同知眼中掠过一丝杀机,道:“朱子和,这陈凯之的文章能呈送进京师,你也有一份吧,呵……你朱子和也难逃其咎,来啊,请朱大人且先在这同知厅里,暂先圈禁起来,正因为有了大灾,才需找到灾祸的源头,这源头,就是你朱子和,还有那陈凯之。”
“你……你敢!”朱县令豁然而起,他感到一丝不对劲了,按理来说,杨同知是没有这样胆子的,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洛神和太后已经息息相关,在这上头做文章,将洛神赋与灾祸联系一起,这是大不敬啊,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杨同知冷冽一笑道:“一切后果,本官一力承担!”
到了这个地步,杨同知已清楚自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郑县令,你且先去拿人。”
郑县令不敢怠慢,忙起身告辞,刚刚出了同知厅,郑县令正待要带着差役离去,却正好见陈凯之心急火燎地朝这里来。
郑县令面上露出了冷意:“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来人,将那人拿下。”
他手一点,几个差役已看向陈凯之的方向,而后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陈凯之已经急红了眼睛,这一场灾祸,他实在没有预料到,现在只想着从朱县令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不妨几个差役迎面而来,直接将自己拿住,也不问情由,若是换做其他人,势必要大喊,我乃生员,谁敢拿我之类的话。
可是陈凯之却没有喊,对方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喊这些话没有意义。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越过了差役,看到了躬身钻入轿中的郑县令,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和郑县令的确是不对付,可仇怨还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朱县令呢?
陈凯之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一场灾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这样简单。
“不要动手动脚,若是贵县有什么公干,我自随你们去。”
陈凯之显得坦然,要冷静,要沉得住气,恩师在疫区,生死未卜,瞧现在的状态,朱县令多半也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是因为如此,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了。
陈凯之的冷静,让几个差役觉得匪夷所思,陈凯之毕竟是生员,不好过于得罪,于是领头的道:“请吧。”
玄武县衙距离这里并不远,只一柱香便到,紧接着,郑县令升座,命人带陈凯之入衙堂,一见到陈凯之,立即龇牙咧嘴,拍案而起:“堂下何人?可知罪吗?”
这先声夺人,带着肃杀之气。
陈凯之镇定自若,没有被吓倒,其实他心里倒是忧惧交加,可是外表上,却绝不会显出怯意,陈凯之行礼道:“学生江宁县秀才生员陈凯之,见过玄武县县公,敢问大人,学生非大人治下之民,大人何故拘问学生?”
反将了郑县令一军。
郑县令狞笑道:“到了如今,还想找死!现在上头已查实你妖言惑众,坏人心术,行这巫蛊之事,江宁朱县令,也牵涉其中,如今自身难保,本官奉命,特来拿你,陈凯之,你可知道,你现在所犯何罪吗?”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出事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麻烦,按他依旧努力地保持着冷静,镇定自若地道:“是非曲直,自然会有人还学生一个公道。”
“哈……”郑县令笑了:“如今灾情紧急,上天不仁,已经降下了警示,都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你讨什么公道,本官现在拿了你,立即要禀明杨同知,杨同知随时就会有回复,陈凯之,这可怪不得本官了,只怕你活不过今日!来,带下去。”
要杀人灭口了!
陈凯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只是……
不对,一个同知,就算有再大的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到底这问题的环节出在哪里?
几个差役已是很不客气地将陈凯之拖了下去。
陈凯之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原来有一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
“真的是要草芥人命吗?”关押在这阴暗潮湿的狱中,陈凯之没有大闹,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如今大难临头,他现在应该做的,绝不是痛哭流涕,也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理清楚这瘟疫还有杨同知已经自己所接受到的所有关系。
到了傍晚时分,牢房的门,却是开了。
有人提着灯笼进来,这里本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转眼,那灯笼的光线照耀,陈凯之觉得眼睛一花,便见一个黑影进来。
竟是郑县令。
郑县令板着脸,左右打量着狱房,见陈凯之沉默的模样,道:“死到临头,还在睡大觉吗?”
陈凯之见了郑县令,异常的平静,起身朝他一礼道:“见过大人。”
郑县令冷笑道:“听说你在狱中不吵不闹,倒是一点都不像囚徒。”
陈凯之对他的讽刺置之不理,只是道:“大人来此,只是为了口上占一点便宜吗?”
郑县令将灯笼挂着,背着手,踌躇满志的样子道:“同知厅里已经有回音了,杨同知已颁出了告示,将这场天瘟都推在了你的头上,说是你触怒了天上,也已择定了日期,等天微微亮一些,便拉你去菜市口问斩了。”
陈凯之对此,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他反是苦笑道:“好一个杀人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为自己辩护的,既然杨同知已让县公拿人,那么问斩只是迟早的事。”
郑县令觉得奇怪:“你料到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难道大人真以为学生在睡大觉吗?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学生怎么能睡得了觉呢?”
郑县令哂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摸不透了。
“那么,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