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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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陈凯之人出去方便了,私自看人家所写的东西,本就是一件有失风度之事,只是有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罢了,更多人,却还是坐得住的。
偏偏这人的奇怪实在太反应了,终于使那些还坐得住的人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这人如此反应?
便连王提学见那人模样,也是不禁微楞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取来给老夫看看。”
提学乃是大宗师,等于是所有人的老师,而在这个时代,他便是学生们的大家长,别人不可以偷窥,可他作为大宗师,却可以冠冕堂皇,你还跟恩师提隐私?抽不死你。
那人才像是如梦初醒,弯腰拾起了文稿,战战兢兢地将文稿送上去。
王提学接了文稿,本来面上还保持着他那惯有的矜持笑容,可细细一看,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了。
他显然精神一震,随即开始认真看下去,越看,面色越是古怪,甚至有时,他摇头晃脑地默诵起来,良久之后,他才抬眸,正见许多人皆是错愕地看着自己。
王提学的面上不露声色,直接将文稿推到了副使的面前:“文和,你诵读来给诸生们听听。”
张文和也是按耐不住,忙接过了文稿,随即开始诵读起来。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感。”
用笔老辣精炼,这是议论文体,第一句,便直接贯穿了全文。
许多人已经动容了。
张副使的表情却是变得复杂了,可这是提学大人的吩咐,他却还得硬着头皮去诵读:“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
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就是传授道理,讲授学业,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懂道理,谁能没有疑难问题呢,有问题却不向老师学习,拜他为师,怎么能明事理?所以无论贵贱的人,无论年长或者年幼,只要有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
文章四平八稳。
之所以让人动容,在于这篇文章的开头,隐含着一股……你可以姑且称之为正能量。
今日乃是祭拜至圣先师的日子,今日这个饮乡酒宴,更是大宗师提学都督大人在此,与弟子们欢聚一堂。
一句有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有老师存在的地方,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此时却直接道出来,反而给人一种当头棒喝之感!
呼……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
大家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文章,便是围绕着前头的话,开始阐述了。
而所阐述的条理,清晰无比,各种引经据典,文字平白朴实,却给人一种……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种原来这毫无修饰的文字,这并不浮华的辞藻里,却给人发人深省的感觉。
正能量。
这是一篇将尊师贵道的道理推崇到极致的文章。
而尊师,本就是这个时代的至高美德,今日所有人在这里,祭拜至圣先师,不正是因为圣人乃是先师吗?
文章继续念下去。
而里头对于今世的批判和讽刺,也开始尖锐起来。
哎,从师闻道的风气已经失传很久了啊,想人没有困惑也很难了。古代的圣人,他们比之今日,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尚且要拜师,向人求教,而今天的普通人,远远低于圣人,却耻于向老师学习,所以圣人更加圣明,愚昧的人更加愚昧,大概都是因为这样吧!
此句一出,满殿哗然了。
那陆学跋呆了一下,差点打了个趔趄。
打脸啊,这是打脸啊。
圣人厉害不厉害!你陆学跋算是什么东西?在圣人的面前,连粪土都不如,可是连圣人尚且都要向人学习,拜人为师,不耻下问,你靠着诗书传家,有家中长辈教诲,学了点皮毛,还沾沾自喜,羞辱别人的恩师,自鸣得意,你……臭不要脸!
这是骂人,这绝对是骂人啊。
偏偏,陆学跋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他不敢反驳和回嘴。
因为这篇文章,举的乃是圣人的例子,文章之中,正气凛然,这是圣人的大道理,高举了孔圣的旗帜,以尊师为干撸,在儒生看来,这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必杀绝技,陆学跋是什么东西,什么世家大族,什么诗书传家,什么家里有两个进士出身的官宦,什么当地名流,什么狗屁举人,屁都不是,打你你得立正,骂你你也得跪着叫好。
后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张副使的声音在回荡,宛如宣读圣皇谕旨,无论喝醉没有喝醉的人,都不由正襟危坐,面上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敬。
“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后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一篇文章,最终落下了尾声。
可这最后一句,前句引用孔圣,后句直接旁征博引,一击必杀。
陆学跋身子一颤,身前的桌案磕碰了一下,顿时案上的酒壶打翻在地。
哐当……
这流水顺势直接撒了他一身。
他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这……陈凯之几乎是指着自己鼻子骂人了。
你不是说陈凯之的恩师也未必能作的出爱莲说吗?可是……这文章的最后一句,实是点睛之笔:“圣人说,三个人走在一齐,其中一定有人可以做我的老师。”所以,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弟子贤能,懂得道理有先后,学术、技能各有专长,如此而已。
你服不服!
第一百六十一章:一箭双雕(4更求月票)
每一个人,无论心里情愿还是不情愿,这个时候,都不得不摆出了严肃的模样。
即便是王提学,亦是肃然。
这篇文章,可谓正得出奇。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篇文章,它论证严密,逻辑性极强,条理清晰无比,结构紧凑。说理深刻,且感情充沛,丝毫没有令人生厌的说教治之感,欲言平实又灵活自然,可谓是动荡溜走,一气呵成,堪称典范。
甚至……王提学隐隐觉得,这篇文章,水平绝不在爱莲说之下,这样的文章,竟是出自一个喝醉酒的少年人之手,真是……王提学不禁膛目结舌,他因爱莲说而爱陈凯之的才学,可是今日见他醉酒作文,随手便是一篇这样的文章出来,王提学除了震撼,便是震撼。
莫非……又是托梦?
他当然不会相信是托梦了,这篇文章,寓意深刻的同时,还是专门奔着陆学跋去的,可谓一箭双雕啊。
呼……
王提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四顾左右,只见每一个人都是若有所思,显然……
他们也被震撼到了。
在另一个头,陈凯之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出了后殿后,其实并没有去茅房。
这个时候,这个有着一张年轻俊秀的脸的少年,口气透着酒气,在寒冬下,面色微红,正在这后殿附近的无数古树之下,背着手,徐徐踱步。
陈凯之显得很平静,他很清楚方才他书写出来的那篇流传千古的文章将会引发什么后果,所以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跑去嘚瑟什么。
行走穿梭在这古意盎然的园林,耳边能隐隐地听到前殿的喧闹,这乱中取静的环境,使陈凯之的酒已醒了一些,微风拂面,仿佛一下子远离了俗世的纷扰,陈凯之很享受这难得的恬静。
一个老吏擦肩而过,注意到了陈凯之,便停下了脚步恭谨地问道:“公子为何不进后殿吃酒?”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吏,不是出自提学衙门,便是在这学庙里公干的,今日的饮宴,需要大量的人手,不少的文吏,也都被征调了来。
陈凯之见他头发斑斑,垂垂老矣,穿着还算干净的皂衣,却是巍巍颤颤,他的腿脚似乎有一些不便,所以走起路来,微微有些一深一浅。
这样的老吏,其实有许多,他们并没有殿中饮酒的人那般大富大贵,既没有锦衣玉食,也不过是靠着官衙,勉强度日而已。
陈凯之露出一丝微笑,忙朝他作揖行礼道:“学生只是在这里走一走,好醒醒酒,老先生要小心一些,这里碎石多,莫要摔了。”
老吏呵呵一笑道:“哪里的话,老朽已是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心里有数,倒是有劳公子挂心了。”
陈凯之总能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他又是温和一笑,搀了这老吏走了几步才道:“学生再在这里静一静,老先生且先去忙吧。”
老吏点头,感激地道:“公子年轻轻就做了举人,真是羡煞旁人。”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并非举人,只是秀才而已。”
“啊……你是陈生员?”老吏顿时唏嘘了一阵,声音中多了几许激动:“上一次天瘟,若非是陈生员,老朽的孙儿,怕就性命不保了,老朽在此多谢……”
陈凯之倒没想到,这样都能遇到一个有点关系的人,见他要行礼,陈凯之忙侧身避开,才道:“哪里的话,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学生怎敢居功,老先生年纪大,外头又冷,不如去殿里避避风。”
老吏点点头,又忍不住朝他作揖。
陈凯之则是郑重其事地也朝他回了一揖,相互拜别。
此时这里又冷清了,寒风吹着陈凯之的衣袂,使其如春水一般皱起,陈凯之却不觉得冷,体内气息在涌动,宛如汇聚成了奔流,生生不息,滔滔不绝。
沉思了良久,陈凯之才吐出了一口舒畅之气,方才折身回后殿去。
后殿里,当陈凯之进来时,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着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而陈凯之则心平气和地到了殿中,先朝王提学行礼,方才回座。
座位上,他那文稿已经不翼而飞,而这显然是在陈凯之的预料之中,不过……他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比试?谁要和你陆学跋比试,他压根就没有争强好胜的兴趣,这种行为,和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一样幼稚,所以他不比,他只是喝醉酒之余,写了一篇文章而已,而至于这篇文章会引起什么效果,会让人产生什么心理,就不是他陈凯之所能预料的了。
恩师的名誉,自然也不必去维护,因为一篇韩愈的《师说》,就足以维护恩师的尊严。
所以,这轻描淡写的行为,既没有使陈凯之失礼,也没有让人觉得陈凯之软弱可欺,因为现在,那方才还得意洋洋的陆学跋,现在却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面上羞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方才他居然还想跟陈凯之讨教,现在大家只觉得他方才盛气凌人的话,已成了一个笑话。
今日这么多举人在此,不出几日,这事传出去,陆学跋怕是几个月内,都不是再有勇气轻易出门了。
陈凯之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而殿中的人也清醒了过来,也都如方才的事没有发生,继续推杯把盏。
这时候,大家不得不佩服起这位陈生员的文气和涵养了,举手投足,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小小年纪,也不愿争强好胜,这等气度,还有那一篇震惊四座的文章,再无人敢轻视他。
王提学似乎也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一茬,而是身子朝张副使那儿微微倾斜,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案牍上的文稿道:“明日,印发这篇文章至诸府学、县学张贴。”
张副使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他的心里很明白,这文章堪称是教科书式的劝学文,大人是想要趁热打铁,布告各学,让生员们都好好看看。
第一百六十二章:事有反常即为妖(5更求月票)
真要将今儿陈凯之所写的这篇文章四处宣传了,陆家可就算是丢大了人了。
张副使和陆家的关系不错,自然是心有偏袒的,可又能如何呢?在这里,王提学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他只能在心里为陆学跋惋惜,点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一场酒宴继续进行,只是再无举人刻意地表现了,许多人都带了自己的得意文章来,现在竟不好拿出来,只好继续将其藏在袖里,有这《师说》珠玉在前,谁还敢将自己‘粪土’拿出来丢人?
等天色不早,外头传来钟声,今日的饮乡酒宴,也就算是结束了。
众生开始纷纷告辞,那陆学跋刚刚行完了礼,几乎是飞也似的疾走出去,显然是深感丢脸丢大了,再无颜在此盘桓。
其他诸生也三五成群要走,陈凯之和吾才师叔也跟着人群而出,到了学庙的前殿,身后却有文吏追上来道:“陈生员,且慢。”
陈凯之驻足,便见文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陈凯之便朝他作揖道:“不知有何事?”
这文吏道:“提学大人请陈生员前去拜谒。”
身畔走过的举人们听了,顿时都羡慕地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