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记-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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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屋,佩东脱下斗篷是,说道:“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傲梅笑道:“今天又结识一个很出色的女朋友,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佩东知道傲梅很是喜欢结交朋友,为人也很豪爽,就不以为然地笑道:“那很好啊。”
傲梅说道:“你也不问问我结识了什么朋友么?这次可跟以往不太一样。”
佩东坐下来,端起使女递过来的茶杯,揭开盖子,问道:“那么,你结识了什么朋友呢?”
傲梅很是得意,伸出手指说道:“这个人可了不起呢!人家是名校的女学生,吕璧成的入室弟子,上海学界鼎鼎有名的新女性,就是华丰银行的何汪曼云女士呀!”说着,傲梅坐了下来,还没坐稳,就听见“啪”的一声响,茶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傲梅连忙坐到佩东身边,掏出手帕子说道:“啊呀,你可真不小心,有没有烫着?”一边说,一边检查佩东的手,看看没有烫着,才说道:“我就知道,你天天拿枪,又在苏联冻了两年,手上可别落了毛病。”
佩东自有他的一番心事,又怎么能同傲梅说呢。他来到上海,也不大过问社交圈子的事情,竟不知道曼云竟然也来了上海!如今两个人一嫁一娶,自是没有什么瓜葛了,可是年纪往事,终究是自己对她不住,也不能轻易忘怀如今她竟和傲梅成了朋友!
傲梅这个人的性格,佩东是深知的,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由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凡事第一眼看到觉得好的,必定越看越好,还一定要下决心追求。自己是这样,曼云也是这样。以后她们的关系越来越近,曼云心里必然觉得难堪,而自己也是很尴尬的。
可是,他和曼云,毕竟已是五年多不见了。自己也不是当年在爱情上轰轰烈烈不计后果的冲动青年了,所畏惧的不过是见面时刻的尴尬罢了。两个各自有了家庭,又渐渐变得成熟的人,是决计不会做出旧情复燃的事情的。
佩东这样想着,呈现在脸上就显得有些忧愁。傲梅慢慢坐下来,轻轻问道:“你怎么了啊?”
佩东怕傲梅疑心,连忙收了思路说道:“这两天实在太忙了,有些累了。”
傲梅一听,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说道:“你看我,我叫厨房炖了燕窝,特意给你预备的,这就端上来。你吃完燕窝洗个澡就好好休息。”说着,傲梅蹬蹬噔跑到楼上去放水。
佩东看着傲梅一蹦一跳的身影,嘴角慢慢翘起来。
舜卿回到何公馆的时候,曼云也是一副很高兴的神色,见舜卿过来,便说道:“我听小穗说你下午又出去了一趟,有什么事情吗?”
舜卿笑道:“银行里有些事情。”
曼云点了点头,没想别的,便扬着手里的电报说道:“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就要来上海了。”
舜卿一怔,想了一想,只看着曼云,曼云笑道:“是吕先生呀!她出发前在香港发的电报,估计过两天就要到了。”
舜卿笑道:“那很好啊,你们又可以秉烛夜话了。”
曼云摇摇头,说道:“夜话是没有那个精力了,不过每次与先生重逢,都能领悟不少东西,实在是受益匪浅。”
舜卿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只是笑了笑,说道:“我也有些累了,先去睡了。”曼云一愣,继而点点头。看着舜卿上楼。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事情,舜卿很明显有些心事。若是为了自己一意孤行外出做事,那这火气似乎发得太久了些,更何况前两天舜卿已经表示谅解了,今天又是什么事情呢?况且他身上烟味实在有些浓,他是很久不抽烟了。
曼云只觉得奇怪,但想想,又觉得既然是去了公司回来变成这样,怕是公司有些事情不顺心。于是越想便越觉得有可能,也就不再多想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舜卿在银行办公时,因为想起一件事情,便喊秘书进来。却是自己另一位秘书。舜卿一共有四个秘书,各司其职,景华是管庶务的,办公室离得也近,几乎是随叫随到。
舜卿有些意外,问道:“金秘书呢?”
秘书说道:“她生病请了假,说是昨晚着了凉,要休息一天。”
舜卿点点头,秘书又说道:“也难怪会生病,她是长女,家里弟弟妹妹一大群,我看是累病的。”
舜卿一听,想了想,景华对自己的工作也算很尽心的,而且她一个职业女性,实在不容易。曼云那么支持女性自立,自己也该为这类人做些事情。况且她今天拜访吕先生去了,只怕要很晚才回家,自己一个人等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探探病,一来表达公司的精神,二来也全当散散步了。便说道:“下午去买些水果和鲜花来,我去探病。”
秘书一愣,说道:“您?您派个人去就行了。”
舜卿说道:“没关系,就我去吧。”
到了下午,舜卿开车到了景华住的弄堂外,车开不进去,舜卿就抱着鲜花水果下了车,一路看着门牌号寻找。像这种地方,一套房子里倒能住下好几户人家,因此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凡事他问路问过的女人们,总是悄悄在他身后说着:“这是着景华的呀,不晓得是她什么人呀。”
舜卿皱了皱眉,才意识到自己要给景华带来些麻烦了,只怕将来还要景华去解释。到了金家门口,就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门口剥豆子,舜卿微微弯腰,问道:“这位太太,请问金景华女士是住这里吗?”
被问的这个人正是金太太,她抬起头,见舜卿穿得很体面,不由得露出笑脸,说道:“啊,景华就是我大女儿啊,先生找她?”说着,已经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围裙。她本来长得有些凶,此时强装出一副笑颜,倒更加了几分凌厉。
舜卿说道:“原来是金太太,我是金小姐的同事,过来看望的。”
金妈妈何时被人喊过太太,此时更是笑逐颜开,领着舜卿上楼。木质的楼体有些松,才起来嘎吱嘎吱,金妈妈不时往后看,端详着舜卿,令舜卿开始觉得这次真的是来错了。
上了楼,金妈妈推开一间屋子,说道:“景华呀,你的同事来看你了。”
景华正坐在床上,见来人竟是舜卿,不由得呆住,说道:“何先生?您怎么来了!”
金妈妈看舜卿必然不是普通员工,便动了些心思,说道:“楼上也不通风,何先生穿这么多会被热到的啊。快把外套脱下来挂上吧。”说着,手都伸出来要接舜卿的西装外套。舜卿被这热情打蒙,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想慰问几句就走的,可是这样脱了衣服,难免又要多说几句话。自己和金景华仿佛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事情,要是不脱,显然是拂逆了人家的一片好意了。犹豫了一下,舜卿笑道:“好吧。”说着,把外套脱下来。
景华只是看着舜卿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何先生,您怎么会过来呢?”
舜卿笑道:“今天也没什么事情,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
其实景华的疑惑在于,为什么来探病的不是一般的同事,而是他亲自来呢?想想自己的居所,这样的简陋,他只怕一生也不曾踏足过这样的地方。今天他来了,只为了自己……想着想着,景华红了脸。
舜卿说道:“怎么,还没有退烧吗?那么,明天你也继续休息吧。”
景华连忙抬起头,说道:“不必了,我已经好多了。”
舜卿此时倒想离开,可是刚脱了外套坐下来,说了两句又离开总是有些不妥,于是便没话找话地问一些毫无干系的事情。但是在景华眼里,这又是事无巨细的关心了。她虽然受了很好的教育,外表也还活泼,但是到底还是个保守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家庭带有一些自卑。舜卿这样的人物,丝毫没有显露出对他的家庭的嫌弃,还这样关心自己,这叫年轻的景华有些心如鹿撞。
这期间,金妈妈不时进来,有时端一杯白水,有时又拿一碟煮毛豆。每次进来,只拿眼睛盯着舜卿。景华自然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主意,她为自己这毫无见识的母亲觉得羞愧,可是见舜卿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又觉得有了希望。
其实舜卿一直想着,再坐多久离开就是合适的了。看了看手表,已经做了半个多小时了,便笑道:“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要走了。”
景华连忙说道:“要不要再多做一会儿呢?马上就要晚饭了。”
舜卿笑道:“我还有些事情,不好多待的。”
景华自然知道他有时是很繁忙的,便说道:“那么,我就不好虚留您了,路上小心。”
舜卿点点头,在衣架上拿起外套,走了出去,临走时还跟金妈妈打了个招呼。金妈妈见他走了,连忙上楼来,问景华道:“这个人就是你们老板?”
景华点点头,没有说话。
金妈妈说道:“诶呀,你从来没有说过是这么年轻的人啊。我看他对你很有意思呢!”
景华一下子红了脸,说道:“人家哪有什么意思,你可别胡说。”
金妈妈撇撇嘴:“你还年轻,我什么人没有见过啊,看得真切!”说着,又笑道:“我在他西装里塞了一张你的相片。”
景华一惊,说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金妈妈笑道:“他要是对你有意思,这事儿他就不说了,偷偷把你的相片留下,他要是对你没意思,问起来了,你就说是我做的,跟你不相干。”
景华又羞又气,说道:“怎么能跟我不相干呢!你可真是……”
正说着,景华的小妹妹跑上楼,说道:“妈妈,外面有人塞给我一个红包。”
金妈妈忙问道:“又随便拿人家东西,谁给的?”
四毛头说道:“是个穿西装的漂亮叔叔。”
金妈妈说道:“什么叔叔,要叫哥哥。”
景华说道:“你干什么拿人家红包?快还回去!”
金妈妈连忙把东西塞进兜里,说道:“他那么有钱,在乎这个呢!他这是讨好你呢,你不收,他心里还不舒服呢。”说着,拉着小毛头就下楼了,留下景华一面沉浸在对舜卿的甜蜜幻想中,一面又因为家人的行为气愤着。
相片
这个女秘书对于有妇之夫的上司想入非非,曼云对此事却毫不知情,她只沉浸在会见吕璧成的快乐和期待里。但是真的见到吕先生,又觉得实在意外。当年风采卓绝的吕璧成,此时只穿了件素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脸上也是一片慈祥安然。
曼云一时反应不过来,说道:“先生这是……”
吕璧成淡淡一笑,招手叫曼云坐下,说道:“我有出家的心思。”
曼云想了想,只觉得从古至今,成就非凡的人,身世也异于常人。例如李叔同那样惊才绝艳的翩翩佳公子,也出家为僧,吕璧成见过了世间繁华,看破了红尘,近些年来也钻研佛理,或许突然顿悟,也是可能的。这样一想,曼云也平静了下来,说道:“先生是深思熟虑过了?”
璧成点点头,说道:“我注定一生孤独,既然孤独,难免有虚无之感。当年谛闲法师曾引导我说:‘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我思悟一番,深以为然。”
曼云低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可还完了?”
吕璧成说道:“快了,欠债辛苦,以后再不可欠了。”
曼云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是个什么都看不破的世俗中人,吕先生则是一脚踏出红尘的人,叫她说些什么好呢?
吕璧成说道:“世间种种都是虚幻,赤条条坦然相对就好,何必苦恼呢。”
曼云听她这样说,真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了,再仔细想想她的话,果然深有意味:世间有多少苦恼,都来自不敢坦然相对。
曼云说道:“先生,我因为一件事情苦恼。”
吕璧成微闭着眼睛,似是等待曼云的下文。曼云说道:“先生知道我年轻时的情事,如今再对故人,我该怎么办呢?”
吕璧成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原来你还是看不穿,我不是说过了吗?淡然处之,坦然相对就好。”
曼云笑了笑,说道:“先生怎么知道,我能够坦然呢?”
吕璧成说道:“许多年不想见,如今都各自为家了,感慨是有的,爱情,恐怕没了。既没了这一层感情,自然就像普通男女一样,正常交往,有什么不能坦然呢?”
曼云低了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对于过往的人和事,能够坦然回忆吗?”
吕璧成看了看窗外,说道:“这是债,还完了,就不想了。”
曼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吕璧成,这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经历。如今她环顾四周,既没有灵魂可与她相通之伴侣,又没有学问可与她匹敌之友人,她的遁入空门,就凭空多了几分苍凉无奈的意思。
这次的相见,比预想中简短了许多。坐在汽车上,曼云若有所思。对于佩东,舜卿和她都有些怕,怕提起他来,会扰乱各自的心情。可是,佩东已经不是他的爱人,自己当年也认定了舜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自己能够表达出大度,那么舜卿的恐惧自然也会消失不见。
曼云突然发现,对于舜卿,她有一种自信。自信自己了解他,就算舜卿有一些场面上的女朋友,这些年也有些人打他的主意,她都能怀着信任。舜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