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卧新春白袷衣-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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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你怎么突然想问我大哥的事?”眼前的明清远依旧镇定,他微微笑着,纯净的笑容像如水的月光一样在地上流淌,月下有一朵素白玉兰花悄然绽放。
她的脸色发白:“我在北平认识的那个少年是你大哥,不是你!”
明清远微微一怔。
他早就想过她知道真相的情形,应该在一个雨天,并不是诗意盎然的梧桐细雨,而应该是一场暴雨。
天沉沉的黑,铅灰色的云遮天闭日,外面树木的枝叶在狂风中不住摇晃,接着有一道闪电利刃般狠狠地劈下来,然后是一阵振聋发聩的雷声。
他与她相对而坐,各自的脸上都影影绰绰,天忽明忽暗,也对,这样就看不清澄澈如水般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多深的城府。
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爱上了他,爱得死心塌地。他故意在外寻花问柳,流连于秦楼楚馆,让她心碎,让她猜忌,让她每一日都如履薄冰。
外面风声雨声,他浅啜一口清茶,气定神闲地把所有的事都讲给她听,向她微微一笑:“真是可悲,你认错了人。”
她张口,却是一丝丝声音也无,应该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抑或是彻底崩溃。
时光并不凝滞,而是快如飞梭,他看着她的灵魂一丝丝的抽离躯壳,姣好的面容一下子老去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然后他笑,如猫捉弄老鼠般的快意和满足充盈了整个胸膛。
而现在,猫和鼠换了位置?
“看来我演的还是不够像啊。”明清远爽快地承认,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没错,那是我大哥。”
在她整理好情绪下楼之前,她就一直在想,如果他愿意再骗她一次,骗她说一切都是她多想了,那么她一定会相信,自欺欺人的信——可是,看到没?他现在连骗她都觉倦怠。
媚眼妖精看看明顾夕颜,又看看明清远,漂亮的有些过份的一双眸子里增了几分疑惑,愈发显得撩人心魂。
“你先回去吧。”明清远朝媚眼妖精吟吟的一抹笑,“在床上等我。”
“他究竟在哪里呢?”待到媚眼妖精走后,明顾夕颜低低地问明清远。
“这么想见我大哥啊?我还真是嫉妒呢。”明清远冷冷地笑着,眼中尽是阴鸷的恨意,“我真的不明白,你和我上床的时候居然还想着另外一个男人,这个样子,你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吗?”
眼前男子已不再掩饰心中的恨意,冰冷而狂暴的气息充盈全身,这个男人,他也是有心的吗?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吗?
这是从未在那个人脸上出现过的表情,他永远都是清逸韶秀的。明顾夕颜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不住颤抖。这个人和那个人完全不同,只知霸道掠夺,又时常轻薄于她,哪里有一分他的温文尔雅?
》可是,此时心中的疼痛竟不是因为他冒充了心中的那轮明月,而是……而是……
明清远忽又笑道:“罢了,我还是带你去看一眼吧。就算见了他,我大哥也不会开口和你说一个字。”
也不必他对她开口说话,她只是想过去同他道歉,告诉他,自己爱上了他的孪生弟弟,哪怕明清远并不在意她。
明顾夕颜睁开眼睛:“好,我们现在就走。”
她就这么急着离开他?明清远脸上虽笑着,可是心里却在想,如果,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
“不走吗?”明顾夕颜伸手去拉他。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明清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反扭到她背后:“把她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东条英机说他给陆军次官发了封特急电报,说只要军事力量允许的话,上策是给南京政府致命一击,以摧毁威胁日本后方的中国的实力。
这封电报是1937年6月9日发的,主要谈了他对苏联作战和对中国形势的看法,文中部分有改动。
、第二十三章 停辛伫苦留待君
她被软禁了。
就软禁在她初来明公馆时住的那个房间,地下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一脚踏上去,直陷到脚踝,有种诡异的美感。房间里是法式的装修,墙上有着浅蓝色的靡丽图腾,落地窗前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连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
只可惜,已没了他。
门窗皆被封死,又有专人看管,不容她逃。一日三餐倒是从来不曾亏待过她,可是这又如何呢?没了他,都是惘然。
那是明顾夕颜记忆里最长的一段时光,每日只在窗边看着太阳慢悠悠地升起,又慢悠悠地落去。
人世间所有的苦痛,细细想来,都不如此刻来得煎熬。
明清远自然是极会折磨人的。
媚眼妖精的房间就在隔壁,一夜又一夜,她在黑暗中,听他们欢爱的声音,野兽般的喘息撩拨着人。
明清远每日又遣人送照片给她,皆是与她熟悉的共Chan党人的死状,比如被软禁的第二日送来的那张照片就是程雪的,他的半边头颅几乎完全不见,血、脑浆和碎骨通通迸射开来,看上去似成了一个可怕无比的深洞。
《地藏经》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
岂不是已占了三项?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就算他不软禁她,她也不会离去。
——她早就为他画地为牢,哪怕他是撒旦。
婚礼的前一夜,媚眼妖精来看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抑或根本用不着什么方法,她是明清远的新宠,莫说明公馆,便是全上海乃至江浙两省,谁敢不敬她三分?
明顾夕颜低眉:“你来了。”
淡如清水的三个字,轻若飞灰。
“我并不是来炫耀。”媚眼妖精看着她,梦般美丽的眼眸中似乎有无数的光影掠过去,可是细看了,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是为了什么?”她蹙了眉,漆黑的目看着媚眼妖精,黑嗔嗔的,就仿佛没有月光的晚上。
一点轻笑,是春天里才解冻的泉水,里面的碎冰泠泠作响,媚眼妖精花瓣一样的红唇轻启:“少帅要我过来同姐姐说,明日我要给你奉茶,希望你好好准备。”
冰冷冷的月光下,她忍不住想,这样明艳的丽人站在明清远的身边,将是怎样一幅动人的画面?
他必然又是故意——这等小事,唤佣人过来说一声就罢了,何必劳他明日就要入门的姨太太?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告诉自己,他是我此生的良人。”媚眼妖精轻声笑了,更加妩媚动人,“你千万别想不开
……我预备和他过一辈子。”
“一辈子?”并未听明媚眼妖精话里的意思,明顾夕颜只是像是梦呓一般地重复她的最后三个字,“一辈子……”
那日在佘山,小路曲折,汽车开不上去,他们便下了车拾级而上。
朔风吹来,漫山的红叶簌簌辞柯,落了一地,一声一声,都像叹着流年似水,韶华易逝。
路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往前走。
山路极长,看着她走得吃力,他说:“我背你吧。”
她本当他开玩笑,想不到他竟真的蹲下来,于是她笑嘻嘻地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燃烧树顶,大火轰轰烈烈,如此的灿烂,如此的凄惋,哀艳得如义无反顾的殉情者的血。
他的鞋子踏在铺满山路的红叶上,有极轻微的声响,好像时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轻断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这两句诗可真是符合现在的意境呢,她只是这样想,并没有思及太多。
待到她不倦了,他笑吟吟地蹲下让她下来:“什么时候想再让我背的话就上来吧,我背你一辈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有水晶珠子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声若琳琅。
白居易不是在诗里说,大珠小珠落玉盘么?
一个字一个字,落满一地的水晶。
一辈子,呵,原来这句话不过落满一地的水晶,根本就拾不起来。
已经是初夏时节了,面前的媚眼妖精恰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明顾夕颜分明想起,原来那日忽然想到的两句诗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便纵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还不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便纵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还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竟然忘了,忘了这两句诗出自《长恨歌》。
胃里一阵酸意翻滚上来,明顾夕颜别过脸去搜肠刮肚地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尽数呕出来。
“你……还好吗?”媚眼妖精一脸关切。
明顾夕颜只是继续呕着,泪也不住地往下落。
当初的誓言多完美,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却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宅子里不是早就有人议论,说不过能捱这么久,也算是难得了吗?
死了,死了,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如今这情形,可会?
媚眼妖精见她空洞无物的眼神,察觉到情况不对:“你确定你没事?”
“没什么。”明顾夕颜摇头,说来也怪,这几日总是疲惫乏力,又常常会想睡觉,一觉醒来还会时时干呕,难受至极。她顿一顿,压住酸意,“只是……乏了。”
终还是不放心,媚眼妖精一直守到她睡着。看着她的睡颜,媚眼妖精有片刻的失神:“我羡慕你。”
隐隐约约的,她在睡梦中似乎听到媚眼妖精喃喃自语:“我羡慕你。”
三分惆怅,七分惘然。
明顾夕颜醒时,天已大亮。
挑的果然是黄道吉日,外头万里无云,天蓝得如抹上去的油彩,竟有几分虚假。
这一日的明公馆自然是宾客盈门,各界名流齐聚于此。院子里的鹅卵石小路上挂着两排绢制红色宫灯,映得院子里的红玫瑰愈发红得艳俗。
明公馆本不是这样的,但就在这几日,明公馆几乎变了一个模样,奇珍异玩摆得琳琅满目,几乎让人以为这是博物馆。
他明明不喜欢这样子的,至多也就放一对青花瓶,挂两幅泼墨山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现在满院子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难道明清远就不嫌碍眼么?
那股市新贵周先生也来了,他手擎一杯香槟低声同陪他而来的红衣女郎道:“明少帅去年年末在华懋饭店办的订婚宴、今年年初才在佘山天主堂办的婚礼何等气派?这几个月他同明夫人也是鹣鲽情深,所过之处必有记者摄影撰文,各路小报连篇累牍地写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羡煞旁人……听说明夫人还是去年明少帅在大牢里一见钟情的,怎么突然就娶姨太太了呢?”
“不就是一个薄幸郎?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唉,明夫人也真大度,听说明少帅这一回纳小妾还是得到了明夫人首肯的。”红衣女郎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敢娶姨太太,看我怎么对付你。”
“岂敢岂敢,看你父亲周旋于八房姨太太之间我便觉得头痛,还敢娶?”
红衣女郎这才满意。
事不关己,又无利益问题,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各式各样攀附的人则是逢迎着说少帅和花小姐郎才女貌,一对璧玉做的人似的。用词华美至极,直教人听后鸡皮疙瘩落上一地。
外面纷纷扰扰的,来宾说了
些什么,她不听也猜得到定是些“恭喜”、“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一类的话。
那时候工农红军还被国民革命军和各路军阀包围着,他微微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角,缠绵许久才放过她:“等到国共合作了,我一要给你看到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有多幸福。”
他将“幸福”这两个字咬得极重,于是她望着他笑,清澈的瞳仁里也只映着他的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早就告诉她了,不是吗?
胃里又是一阵难受,翻江倒海地呕了一阵之后,她无意识的看到对面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的脸一点点血色也无,因为消瘦,眼睛显得出奇的大,茫然而空洞,似乎吹阵风都能将她卷走。
在南京司令部的时候,他倒是笑:“原来你叫婀娜,差点就修成了狐仙。”
如今看来,又哪里是狐仙了?分明像是一抹孤伶伶的幽魂。
要是她这样就出去见人,不知道明清远会不会认为她是故意给他丢人现眼?若是打扮的光鲜靓丽,他会不会认为她还不够落魄?
思前想后了半天,昨晚他不是专门要媚眼妖精来提醒她奉茶的事吗?高朋满座的,总不能让他失了面子,于是明顾夕颜换了衣服后去了梳妆台,抹了胭脂,点了绛唇,在化妆品的掩饰下,面色似乎好了许多。
触到眉笔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明清远并不是爱张扬的人,就连军装上都没有挂锃亮的胸章,只有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又怎么会将这么多人,无论政商都邀来?他若是真心爱媚眼妖精,又怎会甘心让她为妾?
明顾夕颜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她的黑眸中有层层扩散的涟漪,如春日里层层绽放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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