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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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戏园里,不认得路回家……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
眼见饭厅内灯火光明,贞观忙洗了脸走来。在外公家吃饭,是男女分桌,大小别椅的,菜其实一样,如此守着不变,只为了几代下来一直是这般规矩。
更小的时候,她记得银蟾跑到银定他们那桌,被三妗强着叫回来……
贞观是以后才听自己母亲说是:“女儿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里就是哪里,吃饭不行换坐位,吃两处饭以后要嫁两家!”
她在厅门口遇着银月,问声道:“还没开始吗?你要去哪里?”
银月拉住她道:“捉迷藏还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没下落……谁还吃得下?”
贞观听说,亦拉了银月道:“走!我们也去找——”
话未了,只见银杏,银蟾几个一路哭进来;那银蟾尤其是相骂不落败,挨打不流泪的番邦女,如今这样形状,众人哪能不惊?
“什么事啊?”
“什么事?”
连连问了十声,竟是无有响应;贞观二人悄声跟进厅内,见大人问不出什么,只得走至银蟾面前,拉她衣服道:“阿蟾,你怎样?”
“哇——”
这番婆不问也罢,一问竟大哭出声……
贞观三舅只得转向呆立一旁的银定问道:“到底怎样了?银山不是去找你们回来?他自己人呢?”
银定嚅嚅道是:“……大哥哥叫我们先回来,他和二哥哥、三哥哥还要再找——”
众人眼睛一转,才发觉银祥不见了。
“银祥人呢?”
这一问,男的又变得像木鸡,女孩子却又狠哭起;贞观四妗顾不得手上端的汤,一手抓了银蟾问道:“怎样的情形,你与四婶说清楚!”
番婆揩一下泪水,眼睛一闪,泪珠又滴下颊来:“……大家在‘掩咯鸡’,阿祥不知躲到哪里去……”
“有无四处找过?”
“都找了——找不到,我们不敢回来,可是大哥哥——”
不等伊说完,众人都准备出发去找,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同文伯,这是怎么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躲……”
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
“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我们才发觉的……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知几时趁乱回来了:“你过来!”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色——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妈——”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
“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婶?”
“……”
她大妗说着,却哭了起来:“你还有脸回来,我可无面见众人,今天我干脆打死你,给小弟赔命!”
“妈——”
“大妗——”
“大伯母——”
银山已经陪着跪下了,贞观、银月亦上前来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条,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银城道:“快去叫阿公回来!”
谁知银城见银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着跪了;贞观推他不动,只得另拉银月道:“走!我们去诊所看看,不一定银祥无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
【4】
贞观的四妗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前两日,她还能长嚎大哭:“银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土……”
以后声嘶喉破,就只是干嚎而已;无论白天、夜晚,贞观每听见她的哭声,就要跟着滴泪——这一天,逢着七月初七,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开始焖油饭,搓圆仔,准备拜七星娘娘——贞观懒在床上,时仆时趴,心里乱糟糟。
四妗或许在她房内,旁边不知有无人家劝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灶下——贞观想着,差一点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见着四妗,要说什么话呢?她也只会拉着伊的裙角,跟着流泪而已。——“起来!起来!!你困几点的?”
银蟾的人和声音一起进来;她近着贞观坐下,继续说道:“大家都在搓圆仔,说是不搓的没得吃!”
贞观不理她;银蟾笑道:“还不快去!二伯母说一句:阿贞观一向搓的最圆,引得银桂她们不服,要找你比赛呢!”
贞观移一下身,还是不动。
“你是怎样了?”
贞观却突然问一句:“四妗人呢?”
银蟾的脸一向是飞扬,光采的,贞观这一问,只见她脸上整个黯下来:“四婶原先还到灶下,是被大家劝回房的,我看伊连咽口涎都会疼——”
贞观翻一下身,将头埋在手里。
想到银祥刚做满月那天,自己那时还读三年级,下课回来,经过外公家门口,被三妗喊进屋里,就坐在这统铺床沿边,足足吃了两大碗油饭——她记得那天:四妗穿着枣红色洋装,笑嘻嘻抱着婴儿进来,婴儿的手炼、手钏,头上的帽花,全闪着足赤金光,胸前还挂个小小金葫芦……
“四妗,小弟给我抱一下!”
她从做母亲的手,接过小婴儿来,尚未抱稳呢,五舅正好进来看见,笑道:“大家来看啊!三斤的猫,咬四斤的老鼠——”
……
正想着从前,又听银蝉进来叫道:“你们快去前厅,台北有人客来!”
银蟾一时也弄不清是谁,问道:“你有无听清楚是谁?”
“是四婶娘家的阿嫂与侄子。”
银蝉说完,探子马似的跑了。
桌观耳内听得明白,忙下床来,脚还找着拖鞋要穿,银蟾早已夺门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天井,银蟾忽地不动了……
“你是怎样——”
银蟾还未出声,贞观从她的眼波流处望去,这才明白:四妗的侄仔原来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们起先以为是七、八岁的小人客!
二人只得停了脚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没有她们插手的,倒是姊妹们全集在“五间”搓汤圆,“五间”房紧临着厨房隔壁,筐箩满时,随时可以捧过去……
二人才进入,银蟾先笑道:“谁人要比搓圆仔?阿贞观来了——”贞观打她的手道:“你莫胡说,我是来吃的!”
银蟾笑道:“七娘妈还未拜呢,轮得到你——”
说着,二人都静坐下来,开始捏米团,一粒粒搓起。
七夕圆不比冬至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将其中部分染成红色;七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按这个凹?
小时候为了这一项,贞观也不知问过几百声了;大人们答来答去,响应都差不多,说是——“要给织女装眼泪的——”
因为是笑着说的,贞观也就半信半疑;倒是从小到大,她记得每年七夕,一到黄昏,就有牛毛细丝的雨下个不停。
雨是织女的眼泪……“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甚至还问过这么一句;大人们的说法就不一样了——织女整一年没见着牛郎,所以相见泪如涌——牛郎每日吃饭的碗都堆栈未洗,这日织女要洗一年的碗——“阿贞观,这雨是她泼下来的洗碗水!”
“牛郎怎么自己不洗呢?”
“戆呆!男人不洗碗的!”
……
那凹其实是轻轻、浅浅,象征性罢了,可是贞观因想着传说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缩回,这一按,惹得众人都笑出来:“哇!这是什么?”
“贞观做了一个面盆仔!”
“织女的眼泪和洗碗水,都给她一人接去了……”
连她自己都被说笑了;此时,第一锅的汤圆、油饭,分别被盛起,捧到五间房来。
随后进来的,还有她外婆,贞观正要叫阿嬷时,才看到伊身旁跟着那个中学生——“大信,你莫生分,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学生点了一下头,怯怯坐到一边;她阿嬷转身接了媳妇添给伊的第一碗油饭,放到他面前:“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亲要陪伊多讲几句话——”
“我知道——”
男生接了着,却不见他动手——汤圆都已搓好,银月、银桂亦起身将筐箩抬往灶下;贞观于是拉了银蟾道:“拜七娘妈的油饭上不是要铺芙蓉菊吗?走!我们去后园摘!”
二
【1】
网鱼这几日,全家都尽早歇困得早,七、八点不到,一个个都上了床。
贞观和银蟾姐妹,一向跟着祖母睡的;这一晚,都九点半了,三人还在床上问“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状”……
她阿嬷嘴内的故事,是永远说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他的丈人见财起贪,设计将他害死,还逼自己女儿再嫁——詹典嫂又是节妇又是孝女,这样的苦情下,不得已,写了状纸,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台湾来做生意,新娶细姨阿面;留在故乡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过海来寻夫——阿面假装好意款待,暗中以猪肚莲子所忌的白乔木劈柴烧,将伊毒死……半夜——”
贞观又要惧怕又要听;从前怕虎姑婆,现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阿嬷一说完,银蟾二人有本事倒头就睡,贞观却在那里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闭起眼,没办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嬷,你困没?”
“唔——”
“阿嬷——鬼如果来呢?”
老人家开眼笑道:“真戆,你怎么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鱼好肉可吃?”
这一说,贞观果然觉得自己是戆呆;每天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她为什么只钻这一点转呢?
想明白以后,心被抚平了;贞观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却又记起什么事来:“阿嬷,你一点时,叫我起来好吗?”
她阿嬷笑道:“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鸡吗?”
贞观亦笑道:“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众人去鱼塭!”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唔”了一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得下半夜,贞观在睡梦中,被一阵刀砧声吵醒,倾身起来,只见后院落一片灯火;是女眷们在厨房准备食物、点心,要给男人带去鱼塭寮饿时好吃。
银蟾二人还在睡,却没看到她外婆的人。
贞观揉揉双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来换洗脸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着大信、银山等人……
……
“早啊——”
“早——”
众人都好说话,独有银城不饶她:“哈,你也知道起来啊?!连着四、五日,我们清晨提了鱼和网具回来时,你还在做梦呢!好意思说要跟去捉鱼?”
“……”
“——照你起身的时辰算来,鱼市场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鱼卖——”
“……”
贞观飞快走到水缸旁,也不应银城半句;其实,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厨房的半墙下,一半在内,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则露出外来,大家取用也方便。
贞观弯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内摸了个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气。
再探头看时,原来呢——银城早抢先一步;他由厨房进去,自里面拿了正着。
贞观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着等,她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片的,原来是月光。
月娘已经斜过“五间房”的屋檐线,冷冷照进缸底;水缸有月,贞观从不曾这样近身相看,只觉自己的人,也清澈起来。
洗过脸,大家又多少吃了点心,待要出发时,银月、银桂才赶到:“阿贞观,等我们——”
鱼贩仔和工人,还有舅舅等,都已动身;贞观看看银山他们,说是:“你们先走吧!我们压后!”
银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们两个手脚快一点——”
姊妹二个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临去,贞观还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银城手上有提盒!”
前后也不过十分钟,当六人来到门口,原先的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这下,十二只脚齐齐赶起路来;风吹甚凉,贞观差些忘记这是七月天。
月光自头顶洒下,沿途的街灯更是伸展无止尽……贞观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净净。
出了庄外,再往右弯,进入小路,小路几丈远,接下去的是羊肠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鱼塭,畦畦相连。
六人成一纵队,起步行来;女生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