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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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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知道:阿仲是起来给母亲点鞭炮;伊的胆子极小的,看阿仲点着,还得摀着耳朵呢;从前父亲在前,这桩事情自是父亲做的,一个妇人,没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儿子了。——大信在这样天公生的子夜里,是否也起来帮自己母亲燃点大炮的引线呢?贞观甚至想:以后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妇,她要按阿嬷、母亲身教的这些旧俗,按着年节、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说的——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有那么一天,她也得这样摸黑起来参拜天地、众神,她当然不敢点炮竹——贞观多么希望,会是像大信这等情亲,又知心意的人,来予她点天公生的引信啊!


十五

【1】

六十一年七夕,刚好是阳历八月十五日;上什十点,贞观还在忙呢,办公室的电话忽地响起来;银蟾在对桌那边先接了分机,她只说两声,就指着话筒要贞观听;贞观一拿起,说是:“喂,我是——”

“贞观,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吗?”

“怎样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吗?”

“不是有台风要来!”

“不管它,我母亲说我一回来就带个台风回来。”

二人在电话里笑起;大信又说:“我七点半准时到,除非风雨太大!”

挂下电话,一直到下班,贞观只不住看着窗口,怕的风太大,雨太粗;回家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饭,等贞观洗身出来时,已不见银蟾;这样的台风天,不知她要去哪里?

其实,又何必呢,她与大信,至今亦无背人的话可说;贞观喜欢目前的状况,在肃然中,有另一种深意——大信从前与廖青儿好过,促使他们那样热烈爱起的,除了日日相见的因素外,还有少年初启的情怀——那种对异性身心的好奇与相吸。

大信因为有过前事,以致贞观不愿她二人太快进入情爱的某一种窠臼;她心里希望他能够分出:他待她与廖之间的不同,她是要他把这种相异分清楚了,再亲近她——大信不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贞观明了:我今番与你,较之从前与那个人的好,是不一样的……精神是天地间一种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为都持的这类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来。除了这些,大信其实还有苦情。

他现在身无所有,虽说家有产业,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气。

大信原先的计画,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会杀出个贞观来;所有人生的大选择,他都在这个时候一起碰上。

贞观是现在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续进学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简单,好办;大信是骄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场面了,再来成家——如今给她承诺吗,这一去四年,往后还不知怎样;不给她承诺,别人会以为他的诚意不够;贞观再了解他,整件事情,还是违了他的原则本性。

然而,以他的个性,也绝没有在读书求进,不事生产的时刻,置下妻小,丢与家中养的……

……剩的一条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长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时贞观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乱世,他真要她不时战兢,等到彼时?这毕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

所有大信的这些想法,贞观都理会在心的,更有一项是她还了解:感情不论以何种方式解释,都不能有拖累和牵绊。

想来想去,贞观还是旧结论:如果她是好的,则不论过去多少时间,相隔多少路程,他都会像那本俄国小说说的——即使用两膝爬着,也要爬回来。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大风雨夜里,他仍然赶了回来;不仅是鹊桥会,牛郎见织女;不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就相逢在这个美丽的日子里。

门铃响时,贞观的心跟着弹跳了一下,多久未见着他了,过年到现在,整整六个月;她理一理裙裾,也来不及去照镜子,就去开门了。

门甫开,大信的人立于灯火处;明亮的灯光下,是一张亲切、想念的脸——“请进来。”

大信不动,笑道:“银蟾不来列队欢迎吗?”

“很失礼——”

贞观佯作认真道:“银蟾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先搬椅子给你这儿坐着,等她回家你再入来。”

她说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经跳过门槛来了,二人回客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衣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哪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你看这些树啊!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像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经轻轻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像雨点敲窗,像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怀念的台湾民谣。”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批注: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贞观相信:今晚之后,人生对他们是再也不一样了!

【2】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昨晚你去哪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哪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哪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说话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尔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银蟾又问道:“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它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

她是从贞观的眼里知会意思:别人或者放假也罢!我们可是自己,是自己还能作旁观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这里反正不放心;办公室那边的档案,资料也不知浸水没有——二人从出门到到达,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难;出租车开进水洼里,还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块招牌击中。连那车都还是站在风雨中,招了半个小时的手才拦到的。公共汽车几乎都停驶不开;下车后,银蟾还被急驶而过的一辆机车溅得满裙泥泞。

偌大的办公室,自一楼至三楼,全部停电,贞观自底层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问了总机才知是去业务部门巡看灾情和损失。

没电没水,一切都颓废待举的,电话却仍然不断;五个接线生才来一个,贞观二人只得进总机房帮忙。中什,琉璃子阿妗给众人送来伊自做的寿司,又及时打出一通时效性的国际电话,到什后三点,一切的狂乱回复了平静,众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项完妥,才分道回家。

贞观本来却不过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临沂街吃晚饭,怎知银蟾说是:“你去好了,我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难过,就别说吃饭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里也有浴室,还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换等于没洗;阿姆的内衣外衣,也无一件我能穿!”

说半天,二人最后答应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们回住处。

一回来,贞观还去洗了脸,银蟾却连脱下的凉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换,饭未吃,蒙头睡了它一场,也不知过去多久——贞观忽地自睡梦中醒来,像借尸还魂的肉身,像梦游症状的患者,脑中空无一物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一直睡眼朦胧的走到大门前才住。

贞观的脚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门扇前看,其实她整个心魂还是荡荡悠悠的,她根本还在睡的状态未醒;大门是木板的原色,房东未曾将它上漆;门扉正中有个圆把手,贞观看了半下,仿佛醉汉认物,极尽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镀铜的圆圈如何自己会转,真的在转嗄——她“啪”的一声,开启了门。

是连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这眼前景况所给予人的惊异与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汉醒酒;因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二人一下都说不出话来。

“你——”

略停,贞观笑道:“怎么你不按门铃?”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门铃,你已经开了呀!”

贞观这才相信她外家阿嬷的话无错!灵魂真的会飞;身心内有大事情时,三魂七魄会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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